玉隐传

　　此刻膀子已经开始发酸，我吃力晃了晃手，道：“周宁海，我今天不想杀你。你若识趣，赶紧道个歉来，我就此放了你。”
　　却不料他一改方才惊恐万状之态，竟得意起来，威胁道：“臭丫头，你若识趣就赶紧放了我！不然的话，娘娘早晚会为我报仇，将你这贱婢碎尸万段不可！”
　　贱婢？我心里的怒火腾地冲上顶梁，咬牙用狠力一翻手腕，只听手中咔呎几声脆响，周宁海的脚踝，已然生生折断在了我的手中。井中传来凄厉长嚎，我用力向上一提，顺势将周宁海抛出了井外。砰的一声，仿佛一摊烂泥砸在地上，再无声响，人已昏死过去了。
　　我望着烈日下周宁海一动不动的身体，心里一片空旷茫然——此一番，真个闯了大祸了！
　　仓惶退了两步，我转身发足向棠梨宫狂奔而去。
　　……
　　回到棠梨，我立刻将此事告诉了流朱。流朱听罢，也吓得魂飞魄散。和我搂抱在一处，竟不知如何是好。二人一起在棠梨糗了足有十来日。流朱先沉不住气了，“这样在闷下去，咱们两个都要生虫发毛了。想那华妃，总不至因咱们两个就不去行宫了吧。”
　　我想想也是。不如趁去内务府领份例的空，出去探探虚实。料青天白日，华妃也不敢将我怎样。
　　一早起来，我带着人去了内务府。这时节，内务府亦人员稀少，大部分人也都去了行宫。
　　我有意道：“公公快将我们几个的份例发放了吧。不然一会儿华妃娘娘宫里的人来了，要领的东西多，咱们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那太监笑道：“你且放心吧，华妃娘娘昨儿下午就去了行宫了！领份例，也到那边去领了。”
　　华妃走了？我心里一松，仍半信半疑。
　　回宫路上，又发现三两个宫女靠着墙边儿摘凤仙花，一面玩花儿，一面唠嗑儿：“嗨，我昨天下午看到华妃娘娘的仪仗了，好威风啊！”
　　事关华妃，我不禁放慢了脚步。
　　“胡说！华妃娘娘不是早去太平行宫了么——你怎么能看到她？”
　　“明明是昨日下午走的！我真的看到了——那马车描鸾绣凤，四周金铃铁马，气派至极，后面跟了一队侍卫！威风的了不得！”
　　……
　　华妃真的走了？我心里越发信了几分。虽说信了几分，可心里终究不能彻底踏实下来。晚上近三更，床上才要起身，流朱一把按住了我——“干什么去？”
　　我吓了一跳，竟不知她醒着，便道：“我去华妃宫里瞧瞧，是否她真的走了。”
　　“不许去！”她摇头，“太危险了！”
　　“若不去探探，咱们终日猜疑，又有何用？我还要趁这段时日，好好练功夫呢，不确认华妃已去，我怎能放心练功？”
　　流朱听了，也只有点头，叮嘱我千万小心。
　　小心出了房门，见院中寂静无人。便从角门处跃墙而出，双脚落在地上时，发出了轻轻的嘭的一声。我手扶着地，机警看向四外，并无人迹，这才直起腰，拍拍手上的尘埃，飞步上了回廊，突然身后有人笑道：“这么晚了，浣碧姑娘要到哪里去？”
　　“啊！”我吃惊啊了一声，转过身来，只见从院墙角处闪出一个人，娟红宫灯照耀下，看的清楚——正是婕妤曹琴默，贴身侍女挑灯在侧。曹琴默缓步走到角门处，转身从容对着我。
　　“曹婕妤，你怎么会出现在此？”我吃惊道。
　　琴默微微扬眉，含笑道：“我在此恭候姑娘多时，正不耐烦要回去了，偏巧姑娘就出来了。”
　　“你！”我实在惊骇之至，“你怎么知道我会出来？”
　　“姑娘白天已得到消息，以为华妃娘娘去了行宫。晚上不想出来证实一下，消息真假吗？”
　　我恨极顿足，不欲与她争辩，只想快快回去，于是大步下了回廊，不料才走了两步，突然头顶回廊上跳下四个人来，紧接着一幅大网从天而降。
　　心里叫了声不好，却已来不及逃出那张网，迅速从怀里掏出清来，抽刀出鞘，挥刃砍出去，一道口子立刻被豁开，我一手撑着网，待要挥出第二刀，忽然后颈重重挨了一下，登时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感觉迎头被泼了一碗凉水，逐渐恢复了意识，周遭一片灯火，本能要动一下，立刻惊觉手脚已然被缚，周身密密麻麻的绳索，将我困在了一张椅子里。
　　“怎么会这样？！”我失声叫了出来，一顿猛力挣扎，也无济于事。忽闻对面传来几声冷笑，渐渐抬头望去，只见华妃琴默对坐于榻上，悠闲吃茶。一旁侍立着颂枝和周宁海。周宁海因为一腿折断，不得不再腋下拄着拐杖。室内虽是主子的陈设，空间却有些狭小，显然不是在华妃的宓秀宫。
　　一颗心饱含惧意不甘，几乎要哭出来，但咬着嘴唇尽力忍住。曹琴默缓缓放下茶盅，噗嗤一笑：“娘娘您瞧，这狐狸再狡猾，终究还是中了猎人的套。看她昔日再桀骜不驯，如今也只有听咱们宰割的份了。”
　　“依奴才看，这狐狸狡诈，必不是娘娘碗里的肉，不如直接杀了省心！”周宁海恨声道。
　　“不急。待本宫心里的疑问都消了，再除她不迟。”华妃慵懒说着，也放下茶盅，却拾起了案上的短刃，灯光下仔细观瞧，目光饱含爱惜之色。拈了耳畔一缕碎发，对着刀刃鼓唇一吹，青丝迎刃而断。“好刀！”
　　她漫言不肖，转目向我，“怎么你一个奴才，会有如此好的兵刃？”
　　我会供出玄清吗？但咬了咬唇，道：“我能学武功，有把好兵器，有什么奇怪？”
　　“那你的武功又从何而来呢？”她甚是不解。
　　“我师父教的。”
　　“废话！”华妃挑了挑眉。
　　我只得接着道：“从前在甄府，有个专门教习少爷武功的师傅，我私下拜他为师，跟他学的。”
　　“那这把刀也是他赠的？”华妃巧笑看着我。
　　我唯有低下头，算是默认。
　　“你主子可知道你会武功的事？”
　　我摇了摇头。
　　“哈哈哈——”华妃仰天笑了起来，“果然是个私心重的丫头。不过，你一个丫头，偷着学功夫做什么？”
　　“自卫。”我勉强道。
　　“是啊，本宫听闻，你从小到大，也颇遇到一些麻烦。甄府的怪事接二连三的发生在你身上，可你都命大活了下来。原来都是仗着这身不错的武功。”
　　“你派人调查了我的经历？”我吃惊道。
　　忽然周宁海拄着拐杖，一拐一拐的过来，抬手抽了我一记耳光，骂道：“凭你和娘娘说话，也配你我她他？”
　　几乎晕过去，却不愿理他，但看着华妃，恨声道：“我今夜就要命丧你手，再不会自贬一声奴婢！”
　　华妃挥了挥手，周宁海只得退了下去。“为着周宁海叫你一声贱婢，你便任性折断了他的脚。看来你是真不乐意给人当奴才。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愿意便是不愿意！哪有为什么？”我冷冷道。
　　“你！……”华妃有些动怒，琴默摆了摆手，“从前在府里，可是元氏要杀你？”
　　“你既已猜到，何必多问？”
　　“呵呵，”琴默忍不住又笑道，“你是甄远道的私生女吧？”
　　心仿佛被狠狠刺上一针，这道伤疤，到底为人所揭，还是在这样不堪之境。
　　琴默只是越发笑了——“不用说了，你的表情已经告诉了咱们。我倒是纳闷了，世上竟有如此糊涂的男人，即便是寻常大富之家，庶出有几个不嫉妒嫡出的？他不认你，将你丢弃倒也一了百了。偏偏养作正室嫡女的婢女。究竟是太惧内了，才拿外室的女儿给正室顺心出气？还是有别的缘故？”
　　“如此懦弱小人，倒也有脸在朝堂上作出一副清高耿直之态，参揍诋毁他人！全不照照镜子，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华妃紧咬着玉齿骂道。我知道甄远道父子在朝堂上仗着甄嬛多参揍汝南王慕容氏。近来慕容世兰复号华妃，慕容一族皆有封赏，甄远道却被贬了两级，以示惩戒。饶是如此，华妃并未减恨——或许，她也猜到其中几分阴谋？
　　琴默不关心朝堂之事，依旧好奇问我：“就算你家老爷不在乎你这私生女，难道就不怕你日久渐生愤恨嫉妒之心，暗中谋害了他赖以发家腾达的宝贝长女？”
　　我不屑道，“我虽厌她，却不会杀她！若我要杀她，只在举掌之间。只是，我是要有朝一日逃出这深宫去的，若为她所误，岂不是太不值了？”
　　“原来姑娘怀了这样打算。”琴默点了点头，“只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爹爹为何安排你入宫。”
　　“这，……”回想当日，甄远道逼我入宫，犹是不解——难道他真的害怕我去调查当年何家的冤案吗？或许，他心里真的希望绵绵母亲能进他甄家的祠堂吧。他不敢给的，希望我能去争取。“他，他深爱我母亲，却不敢给我母亲和我名分，母亲郁郁而终，而我无依无靠，只能任由他亲手贬我入奴籍。他逼我入宫，自然是希望我能辅佐他大女儿争夺恩宠。至于我，若能博得帝王恩宠，将来也能认他为父，我母亲灵位，自然可扶入甄家祠堂。他如此逼我，我只能更加不屑作他女儿，不屑母亲灵位入他家的祠堂！”
　　“果然是个有傲气的。怪不得本宫对你拉拢也好，威胁也好，你都无动于衷。”华妃点了点头，面上容色，喜怒难辩。“她倒也敢留你在身边侍奉，却不知哪来的这份心安理得。”
　　“她么？”我苦笑，“她早知我身份。只是觉得世人都低她一等，我这样的人自然就更低。她从来不会不安，还常叫我要记得甄门大恩，尽忠报答于她呢。”
　　华妃也气笑了，摇了摇头：“此次她为何没有带你去行宫？可是你何处不小心冒犯了她？”
　　“嗯。”我点了点头，“我也不想去，所以故意托病留下来，只想趁这段时日好好练功，以待来日有机会逃出宫去。”
　　“若是，本宫再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只要你为本宫除掉她，本宫便帮你出宫如何？”
　　“你真要利用我？”我咬牙，一颗心凄然而萧索，“我平生最恨为人利用。我从小到大，为自己亲人所用，难道还不够，还要为你们所用吗？”略略深思，“华妃，你若肯放我，我以后必感你恩德，绝不会搅你的好事。我知你憎恨她与你争夺恩宠。她与我无情，我与她也无义。即便你现在就杀了她，我也不会为她流半滴眼泪。你何必非要害我性命不可？”
　　却见琴默摇了摇头，叹道，“可惜了。”华妃转眸向她，她继续道，“嫔妾是可惜这丫头的心性资质。不过，的确如周宁海所言，她不是娘娘碗里的肉。别说她方才不肯答应，就是真的答应娘娘，娘娘以为，日后控制得了她吗？”
　　华妃默然无语。我惊骇之至——难道死就在眼前？
　　琴默怜惜瞥了我一眼：“以她的心性，今日说不屑皇恩。可日子久了，难保不会动心。到时候，娘娘只不过多一个比莞嫔更棘手的劲敌。娘娘，当断则断吧……”
　　“可惜废了这许多功夫，得来却不能用。”华妃惋惜闭上了眼睛，手里执着清的刀柄，似在犹豫，杀还是不杀。看她执刀的姿势，分明练过，我的性命只在她一甩手间，便可完结。
　　这一切，就要结束了吗？我和玄清的人生还没有开始。我要死在这深宫的尔虞我诈之间，再也没有机会逃出去，看外面的天大地大了吗？我还有那么多的梦想，愿望，都再也没有机会实现了？我简直不能相信，也不能甘心。
　　“浣碧，”华妃缓缓道，“你认命吧。这世上的冤魂多的是，这宫里尤其多。你死在本宫手里，也算不得太冤屈。来世，愿你托个好人家，父母双全，富贵无忧……”她说着，手势一动，便要挥出刀来……
　　“住手！”我几乎是凄厉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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