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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峙
午后忽阵小雨,像有人把天上的一盆水轻轻倾了一圈,又停,巷口的灰砖泛出暗光。庙前“小讲堂”继续开场,竹棚下围着一圈人。闻宁把黑板竖在身侧,三行字清清楚楚:灯位、帘纹、底片。他把每一项拆开讲,讲到帘纹的“重花错位”,举起一块样布,示意重花相距四寸,一寸一花,若影中花连成线,便是“料不对位”。
“诸位,不必背书。”闻宁笑,“只记一个‘对’字——对位、对照、对证。”
老周在一旁把留声机的针换上新磨的,把“阿七供述”放一小段,停,再放一小段,让不识字的也能“听懂课”。老太太听得连连点头,把外孙头上艾草小粽紧了紧:“听声、看字,两样都要管用。”
课堂将散未散,报馆小工气喘吁吁跑来,举着一封电报:“闻先生——今晨又有一纸!”纸薄,字疏,仍旧落款“慎”。
沪上再报:前件影事,另有证人丙称见其共宿。谨慎传达。——慎
围观者一阵哗然。闻宁不急不徐,把电报放在黑板旁:“好,今儿再讲第四样:问源——纸从哪儿来,字从哪儿起。赵班头?”
“到。”赵仆从从人群边上一步挤进来,把腰间哨子取下挂在竹钩上,“我去电报局了。”他从怀里摸出一本登记册的誊抄页,“昨晚‘慎’字电报,号码连着上一封的‘慎’——两纸款都由同一张票付,署名‘殷’字头的小票号经手,人按旧裱纸包着现银。抄件在此,局里伙计说那人戴墨绿边帽,留了微须。”
人群“哦”了一声。老太太立刻接话:“墨绿的多,须也多。”
“多。”赵仆从不恼,“所以我又问了时——两纸都在戌正至亥初间发出。又问了由——‘慎’是电报局里惯用的谨慎用语,可作催慎之意,平日作落款的极少。用作落款,自是要装出慎重。我又问了章——票号按规会在票根角上刻上极细的‘齿’,以资查对,今儿我摸着那张票根,齿数与票上的‘慎’两字下角一致。”
“就是说,”闻宁替他收拢,“两纸同人,假慎为名,真慎为相,其意不过是要人以为‘稳当’。”他把电报摊在玻璃下,旁边放上齿纹拓样,“诸位自己看,齿纹是电报局的牙口,咬痕不会撒谎。”
雨后风凉,人群的浮躁像被雨丝压下一层。有人问:“那姓殷的呢?”
“人可疑,证要全。”闻宁合上粉笔盒,“我们只对证据说话。”
——
傍晚前,商会小厅点上了气灯。段伯衡约来几位理事、女校教习和布庄掌柜,席间放两碟绿豆糕、两盅乌梅汤,另有一壶热藕粉压席。厅门未阖严,故意留一线缝,让堂外的耳朵能“恰好”听见一半。
殷仲准点到,仍旧那身墨绿色西装,袖口扣得比平日更紧。他一进门,先朝众人一揖:“风波搅了大家的面子,愧。”
“言重。”段伯衡笑,给他斟了一小盅乌梅汤,“今日请殷先生来,只求一个‘清’字——清的是理,不是脸。”
“理在纸上。”闻宁把几样东西依次放到桌面:作业票原件、底片角、冷光镜、电报齿纹拓样。他不加评述,只把次序摆直,“请殷先生看。”
殷仲扫一眼,点指冷光镜:“这物,夜里巷里多得是,跌一跌谁都会。”再指电报:“‘慎’字落款,电报局里常用,人也常借用。诸位认一张票号,就能说我?”
“我们不说你。”段伯衡把他的话温和截住,“我们说理。”
布庄掌柜出声:“我认帘。那帘的蔓草花样与广和后院的不同,花心的针路也不同。有人若要‘像’,只需远远吊高灯,就能拉长肩线、抹平花心。像,越像越可疑。”
钱教习也道:“我认字。我看‘慎’的行款不入电报固有格式——电报惯省字,而此纸摘要处偏多虚字,行气欲作稳重,恰是不稳。”
赵仆从把作业票朝殷仲推近一寸:“我认票。票根折角处有一粒细盐样的污点,昨晚在照相馆账桌上我见过同样的点——那桌边沿常洒盐水擦污。”
殷仲仍微笑:“诸位各有眼力。只是眼力再好,‘像’终究不是‘是’。我承认,照相馆夜里常试光;至于谁指使,谁要放影,我不知。”
“你知否,都要落到纸上。”闻宁把蜡盘盒打开,轻轻按下,殷仲声音未落,“像”“不要真”“半张更要命”几句便从喇叭口滚出,带着阿七的气声与夜里的空响,敲在桌面上。
殷仲的笑纹终于定住。片刻,他把盅里乌梅汤一饮而尽:“学徒的话,能作得数?”
“不是他一人说。”门外一个声音应上来——赵仆从把门缝拉大,示意两名巡夜的伙计把人带进来。那人是照相馆的小掌柜,眼睛躲闪,手指搓拇,终究垂头:“当夜确有试光。”又把账本摊开,“内务票联在此,每张都有流水。”
老周把账本翻到“G—12”,与作业票一比,编号、时辰、灯位对照皆合。他又抽出一张旧票:“这张‘G—8’,也是你们试光,帘写‘一帘’,位是侧光,对门无人。那晚可有人‘像’成别家姑娘?”
小掌柜慌忙摇头:“不敢不敢。那晚只是学徒练手。”
“可见票与事相照。”老周把账本还回,轻叹,“纸上有根,话上才有劲。”
殷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笑意却凉:“你们要的,不过一个‘输赢’。把我摁到这张桌上,让人看一个道德戏。”
“殷先生错会了。”段伯衡摇头,“这城里要的是秩序。你若恨我,争我位,我不拦你;你若借影伤人,把姑娘们拖进泥里,那是坏规矩。”
殷仲眼神一暗,缓缓道:“规矩是什么?是你们这些人写的。你们借纸划线,我便借影画线,彼此彼此。”
“不同。”闻宁起身,声音压得极稳,“纸可覆查、可留证;影可移位、可剪裁。纸与影不是彼此。”
厅里一时静。雨后的光从格子窗里漏进来,落在桌面四样证物上:票、角、镜、拓。每一样都不响,却把空气压得低了一寸。
“我只问一句。”贝清开口,语调平缓,“你设局,是为恨段理事,还是为毁我表妹?”
殷仲看向她:“人总要付学费。”
“学费该由谁付?”贝清接住,“付‘做影的人’,还是付‘被像的人’?若你肯拿你的名,把你要的‘商会之争’摆在桌上,咱们可以讲章程;你却借姑娘的清白做筹码——这不是争,是偷。”
“偷来的东西,迟早要吐出去。”赵仆从接口,手指在哨子上轻敲三下,像点节。
殷仲垂眼,指腹在盅沿轻轻摩了一圈,抬头时神色已复平:“既然诸位都要‘纸上’……给你们纸。”他把衣内掏出一封信,丢在桌上,“沪上某报社来信,邀我去做副刊。若我去,杭州这一摊,自会有人接。你们喜欢的‘秩序’,便是谁的秩序。”
闻宁不去摸那封信,只把电报拓样往旁边一移:“你可以去哪里与杭州无涉。与杭州有关的,是今事——道个歉,写在纸上,写给谁都行,写‘误影害人’,写‘半证不足’。不为我们,为城里人写。”
殷仲盯了他几息,忽然笑:“你们这些写字的,永远要字。”
“要字,是留路。”段伯衡把一叠空白纸推到他面前,“不留字,路就断了。”
灯下,一根针落地般的细响。殷仲终于拿起笔,停在空白纸上良久,写下四行:
某日某夜,于照相馆试光剪影,误致流言波及无辜。半证之证,不足为据。特此记明。
他没有署名。写完把笔一放,目光挑战地划过众人:“够了没有?”
“字还差一行。”贝清不客气,“向被害者致歉。”
殷仲盯着她,唇角微动,终又落下一行——“向广和亲眷致歉”。
段伯衡把纸收起,折成一方,压在镇纸下:“此纸明早贴庙口。殷先生若敢撕,城里人会再要一张。”
殷仲起身,整整袖口,淡淡道:“我不会撕。纸终究是纸。”说完转身出门。
门外的空气凉了一度。几人都没言语,各自端起面前的盅。乌梅汤的酸在舌根缓缓散开,喉咙像被一只温手按住,平了下来。
——
散席后,众人分散。闻宁在门口与贝清并肩站了会儿,雨后的石阶泛着浅浅水色。街角铺子刚起锅一轮葱包桧,铁板“哧”地一声,香油气顺风送来。
“吃半张?”闻宁问。
“半张。”贝清笑,“今儿不吃整的。”
两人分着吃,边走边说。闻宁道:“明天把‘电报齿纹’这一课写明,顺便把殷字那纸贴出。”
“字里不要胜负。”贝清轻声,“写给会信的人,也写给不信的人。讲法子,不讲人。”
“是。”
走到广和门口,何柔正把最后一盆粽叶水倒掉,叶香淡淡。她见两人回转,忙迎上来:“表姐,孔先生方才来过。他把军帽拿在手里,站了很久,说要‘从头来’。”
贝清“嗯”了一声,转身让开一步:“你去回他。”
何柔点头,袖口的蔓草纹在灯下像活过来。她把话想了想,才开口:“孔先生,我不责你。若要从头来,便从信开始。信不是一句,是一次一次。你若要等,我与你一道等——等纸上所有的字都贴稳了。”
“我等。”孔昭站在廊下,背直,手里的军帽攥紧又松,眼底那股少年气散了些,留下的像是耐心。
“明日你一早来庙口。”贝清在一旁补了句,“把殷字那纸贴上。贴的时候,不要手抖。”
“是。”孔昭答,竟认真地练了一下把纸抹平的手势,引得三人都笑。
笑声过后,夜风更凉。何柔转身去收账,步子轻。贝清回身要进门,被闻宁轻轻唤住。
“贝姑娘。”
“嗯?”
“那个——”闻宁像在找一个恰当的词,“今日有人说我字里带赢。我自省,也许有。你若写一篇评我的,骂我也可。我放在版心。”
贝清失笑:“何必骂。改一个字便行——把‘赢’改成‘稳’。你字里若稳,人就不忙着站你对面。”
“记下了。”闻宁点头。
檐下水滴连成一串,最后一颗“嗒”地坠地。闻宁忽然道:“再有一件事,要你答应。”
“说。”
“等风过,我们把‘风里的人间’做成常设。你写衣与常识,我写纸与法子。我们不写人,写法。”
贝清看他一眼,眼里像有一点笑,又像有一点光:“成。风过,也要有人看纸。”
——
深夜,报馆。老周把那纸“致歉”钉在版墙角,又在下方写一行小注:“此纸为当事人亲笔,存底见证。”他收拾好活字,关灯时,院里梧桐叶上还滴着雨。
赵仆从回到庙口,坐在石狮子旁打个盹。哨子横在膝上,手里攥着一绺五色绳,像在提醒自己:勒得紧松之间,要合度。
另一头,照相馆二楼窗后,殷仲独坐。桌上摊着那封沪上来信,他没有再看,只把冷光镜旋了一圈,镜面里映出一盏昏黄的小灯。他轻声道:“纸上留字,影里藏身,各安本事。”
灯火又暗了一度。屋外巷子里有卖夜馄饨的挑担走过,汤勺敲碗的声响极轻,像给这城收了个尾。初夏的夜沉下来,风里带酸梅汤的凉、藕粉的暖,像两股细细的线,在空气里打了个结。明日庙口还要贴纸,字要压稳,风要看清。下一页,便是风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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