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海

　　　　第十一章

　　上午第四节课是体育课。

　　明黄日光洒落在塑胶跑道上，滚烫的热气在操场上翻涌。

　　一中的体育课，男生女生是分开上的，各自占据操场的一角。

　　天朗气清，做完热身运动，剩下的时间都是自由活动时间。

　　姜梨一手握着小风扇，呼呼呼的冷气吹开她额前的刘海，她运动细胞为零，老师刚宣布解散，姜梨立刻寻了处阴凉地躲清净。

　　兜里是随身携带的单词本，姜梨摊开放在膝上，低头默背单词。

　　烈日当空，云朵在空中游动，蓝白分明。

　　“——江黎！”

　　一道浑浊的男声在跑道上响起，顺着风声传到姜梨耳中。

　　婆娑树影摇曳，一滴日光透过树梢滑落到姜梨指尖，姜梨手指蜷动。

　　同班两年，她自然能分清同学是在找自己还是江黎。

　　可是、可是……

　　目光脱离主人的控制，顺着声音往后望去。

　　一人倒退着往后跑，江黎随意朝男生挥挥手，又继续朝姜梨跑来。

　　树荫下只有姜梨一人，女孩抱膝而坐。

　　不比江黎大汗淋漓，姜梨整个人清清爽爽，额前的空气刘海蓬松如云。

　　他低头瞥一眼姜梨膝盖上的单词本，笑着揶揄：“这么认真？”

　　边说，边弯腰从地上的塑料袋子中拿出一瓶汽水，仰头灌下。

　　汽水瓶子在江黎手中渐渐变了形，少年剪影落在日光中，喉结上下滚动。

　　姜梨撇开视线，捧着的单词本几乎挡住了大半张脸。

　　脚边是江黎的影子，黑影长长瘦瘦的一道，被太阳拉得很长。

　　黑影如同一只只小小的触手，拼命拽住姜梨的视线，不让姜梨的目光从江黎身上移开。

　　姜梨慢吞吞偏向另一边。

　　脚边的影子陡然变大。

　　江黎弯着身子，一只手按住姜梨挡在脸上的书脊，

　　姜梨猝不及防撞入满纸的油墨。

　　隔着薄薄的单词本，姜梨甚至能描绘出江黎手指的轮廓。

　　她不明所以抬起头。

　　江黎自然而然：“风扇借我用用。”

　　粉色风扇握在江黎手中，两人一坐一站。

　　树影投落在二人身上，有眼尖的看见江黎手里的降温神器，大叫着朝江黎扑过来。

　　竟然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陈树。

　　陈树大声嚷嚷，控诉江黎吃独食：“是兄弟就给我吹吹。”

　　他顶着一脑门的热汗往江黎身边凑，江黎戳着他肩膀推开：“滚，不认识你。”

　　陈树嗷嗷假哭，又开始向姜梨求救：“副班，风扇借我，江狗不是人。”

　　江黎踢他一脚：“别不要脸，副班也是你叫的，你什么时候转班了？”

　　陈树不甘心，挨着江黎蹭凉风：“又不是你的风扇，你嘚瑟什么？”

　　江黎斜斜笑睨他一眼，转而望向姜梨，挑眉：“你想借谁？”

　　战火忽然延伸到自己身上，姜梨措手不及，茫然抬起双眼。

　　她自然是想借给江黎的。

　　日光是最好的滤镜，懒洋洋铺洒在江黎身上。

　　少年身影修长挺拔，漫不经心站在姜梨身前，飞扬的眉宇透着这个年龄男生独有的朝气。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染着笑，慢悠悠和姜梨对视。

　　陈树勾着江黎的肩膀，给了他一记肘击：“她是你班上的，当然偏向你。”

　　“是么？”

　　江黎唇角笑意渐深，风吹起他的碎发，露出一双弯弯笑眼。

　　“姜梨，你会选我吗？”

　　明明知道江黎是在开玩笑，可姜梨的耳尖还是忍不住飘起红晕。

　　她几乎埋首在膝盖中间，不敢直视江黎的眼睛。

　　每一次对视，姜梨都害怕喜欢会从自己的眼睛溜走，害怕眼睛会出卖自己的秘密。

　　如果人生的选项有江黎，她一定、百分百、不假思索朝江黎跑去。

　　她永远会选江黎。

　　不带任何的犹豫。

　　姜梨含糊不清“嗯”了一声。

　　江黎故意揶揄：“‘嗯’是什么意思？”

　　姜梨双手环膝，目光飘忽不定，声音轻不可闻：“选你。”

　　很轻很轻的两个字落下，如同鱼吐泡泡，很快在日光下没了影子。

　　江黎堂而皇之赶走陈树，拎着矿泉水倚在树干。

　　班上很多人都有这种掌上单词本，只是那些人手中都是统一的装订。

　　江黎好奇低眉：“这是你自己整理的？”

　　“……嗯。”

　　攥着单词本的手心出了点汗。

　　抄单词时她只顾着准确性，字迹算不上工整，连纸张都是随意用A4纸裁剪，单词上面还有姜梨花花绿绿的笔记。

　　江黎翻看，比起外面千篇一律的单词本，姜梨的单词本几乎是量身定做。

　　“荧光笔标红是什么意思？”

　　“标红是难背的，标绿是容易记错的，标黄是易混淆的。”

　　姜梨低声呢喃。

　　“我写得有点乱，你如果想要，可以去书店买，校门口那家就有。”

　　江黎递还，不置可否：“书店卖的太普通了，比不上你做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如海风在姜梨心中掀起巨浪。

　　一颗名为“窃喜”的种子在心底悄悄扎根发芽，姜梨扼住拼命往上扬的唇角，深怕江黎看出端倪。

　　单词本握在手心，她轻声：“也就……还好吧。”

　　操场上又有人在催江黎。

　　江黎扬扬手，转身将风扇还给姜梨。

　　手中的汽水还剩一半，江黎晃了晃，余光瞥见袋子旁边挨在一处喝剩的瓶子，江黎眼中闪过一点纠结。

　　男生大多没有忌讳，即使喝错别人的饮料，也会笑着骂一句，或是将错就错，或是换回来。

　　姜梨看出江黎的迟疑，鼓起勇气道：“我帮你拿？”

　　跑道上再次响起好友的催促，江黎没有过多犹豫递出汽水。

　　“谢了。”

　　仓促丢下一句，江黎抬脚跑入烈日。

　　风吹过他的校服，蓝白校服随风而起，如扬帆启航的帆船。

　　男生围在一处，不知在高声嚷嚷什么，欢呼如星火燎原。

　　十分钟后，姜梨从阮琴琴口中拿到一线消息：“我们班的男生疯了，说是要在操场跑十圈，不跑不是男人。”

　　姜梨：“……”

　　“江黎”两个字在唇间来回捻转，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姜梨改口道：“所有人都去吗？”

　　阮琴琴低头，凑到姜梨身前。

　　姜梨心领神会，调转风扇方向，凉风吹走阮琴琴脸上的热气，她笑眯眯点头：“当然了。”

　　男生的胜负欲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操场上热火朝天，隔壁两个班的也过来凑热闹。

　　一时间，护栏外站满围观群众，阮琴琴还特意打了遮阳伞，招呼姜梨过去。

　　她早早占据最佳机位：“你帮我挡一下，别让老师看见我手机。”

　　起跑线上站满男生，江黎也在其中。

　　他半蹲在地上，一面和人说笑，一面系鞋带，从容淡定。

　　陈树暂时充当裁判，一声令下，江黎眼中的随意散漫荡然无存，像是一头蛰伏沉睡的野兽，终于亮出尖锐的爪子。

　　凌厉的双眼直视前方，陈树一声令下，男生如箭离弦。

　　为首的江黎双眼凌厉，似猎豹挣脱束缚，风掠过少年凌乱的碎发，那张连上天也偏爱的脸落在日光中，张扬狂傲，不可一世。

　　跑道上的男生不分伯仲，争先恐后。

　　护栏外的观众也不甘示弱，振臂高呼，尖叫声震耳欲聋。

　　阮琴琴一手捂着耳朵，震惊看着在烈日下狂奔的江黎：“班长是疯了吧，第一圈就这么猛，他不怕后面体力跟不上。”

　　姜梨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他不会。”

　　阮琴琴狐疑：“你怎么知道？”

　　“我……”

　　姜梨一时语塞，哑口无言。

　　一声惊呼如平地惊雷，尖叫声如潮涌，一波高过一波。

　　阮琴琴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也跟着高呼：“江黎！加油！加油！江黎——”

　　她转首，不满躲在自己身后的姜梨，推着姜梨往前走，“你怎么不给班长加油？”

　　护栏外大多都是一班的女生，也有别班的过来凑热闹，众人扬声高呼，笑声连成一片。

　　其中以“江黎”的人气最高。

　　阮琴琴扯着姜梨的袖子，催促：“快点快点，江黎来了！江黎加油——”

　　阮琴琴以手做喇叭，冲着操场大喊。

　　声音随即淹没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一点水花也惊不起。

　　姜梨踮脚往外眺望，也学阮琴琴的样子：“加油！江、江黎！”

　　最后两字极轻，低如蚊音。

　　阮琴琴瞥姜梨一眼，不满：“梨梨，你声音太小了！”

　　操场上的江黎已经连着八圈领先，现在是最后两圈。

　　赛程过半，班上已经有三分之一的男生宣告放弃，气喘吁吁跟在队伍后，形如丧尸。

　　江黎的速度也显而易见比先前慢了不少，和第二名之间只差了十来米。

　　倏尔。

　　第二名忽然加速，和江黎只差了半个肩膀。

　　两人一前一后，眼见那人即将超过江黎，姜梨惊得大喊：“江黎加油！”

　　她抛却所有矜持羞赧，眼中心中只剩下跑道上那抹身影。

　　“加油！加油！”

　　“快点！再快点！”

　　呐喊声如雷鸣，惊天动地。

　　操场上的江黎忽的转首，视线穿过氤氲日光，似有若无从姜梨脸上掠过。

　　那一秒像是被无限拉长，世间万物宛若被按下暂停键，静止不动。只有她和江黎的心脏在搏动。

　　只一眼，江黎又很快收回目光。

　　双臂挥动快如残影，江黎一个箭步朝前冲去。

　　尖叫声震破耳膜，甚至还有男生跨坐在护栏上：“江哥牛逼啊啊啊啊！”

　　还剩最后一圈，操场上只剩下最后两人。

　　众人摇臂高喊，姜梨也在其中。

　　欢呼声、尖叫声、呼喊声，所有的声音混合在一处，汇成“青春”两字。

　　三米、两米、一米。

　　江黎冲破终点的那一刻，众人的尖叫如火车鸣笛，要将天空撕碎。

　　半途而废的男生也跟着上去凑热闹，团团围住江黎。

　　江黎和第二名击掌，两人大口喘气，相视而笑。

　　男生簇拥在一处，有嘲笑同伴跑得比自己还少，有大喊着让江黎请客。

　　江黎背对着众人，挥了挥手。

　　他直直朝姜梨走来。

　　日光横亘在两人中间，江黎浑身湿淋淋的，汗珠滑过喉结，无端生出几分野性，像是丛林中凯旋而归的雄狮。

　　姜梨别过视线。

　　可那抹人影径自朝自己走了过来，最后停在姜梨身前。

　　两人之间还隔着护栏。

　　姜梨怔愣在原地，茫然不知。

　　江黎挑眉，朝姜梨伸出手：“水。”

　　姜梨恍恍惚惚，后知后觉自己手上还拿着江黎的汽水，忙不迭递了过去。

　　余下的半瓶汽水被江黎一饮而尽。

　　陆续有同学从江黎身后走过，起哄让江黎请客。

　　“江哥，我刚刚为了给你加油，嗓子都喊哑了，你不请客说不过去哈！”

　　“都拿第一了，不请客说不过去吧！”

　　江黎一手抓着护栏，稍稍侧目：“行啊，你们想吃什么？”

　　众人高呼“江哥大气”，赶着和同伴分享好消息。

　　那只抓着护栏的手就在姜梨身前，手背在阳光下晒得发红，手上攀附的青筋分明。

　　姜梨不动声色往旁让开半步。

　　江黎回头，眼角带笑。

　　“你想吃什么？”

　　“我、我就不用了。我没什么想吃的。”

　　江黎握着水瓶的手指也搭在护栏上，细碎日光点缀在他眼中，他勾唇轻笑。

　　“你没给我加油？”

　　江黎很高，黑影几乎将姜梨笼罩。

　　小风扇持续不断往姜梨脸上传动凉气，可最高档的风力，也吹不散姜梨脸上的热度。

　　她扬眸，目光轻轻和江黎碰上。

　　姜梨拙劣模仿班上其他同学的反应，努力将自己塞入一个普通同学的壳中。

　　她唇角扯出一点笑，故作云淡风轻道：“当然有啊，你没听见吗？”

　　笑意漫上江黎眉眼。

　　他笑笑：“嗯，我听见了。”

　　风乍起，彻底撕碎了姜梨故作轻松的面具。

　　心跳声差点盖过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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