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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圆月中悬,稀薄风雪呼啸而至。
雪虐风饕,深不见底的悬崖之中,竟有一点豆大的火光。
近了去看,原来是悬崖下数十丈处的岩壁之上,有一方窄小山洞,那火光就是从山洞中透出来的。
凤鸣弯腰,将搜寻来的石块都堆放在洞穴口,洞口边已有几块大石头上下垒着,半遮着洞外的风雪。石块不多,遮挡效果不佳,冷风冷雪始终往洞中灌。
凤鸣放下的石块更小些,从洞中搜寻许久来的,更是不起什么作用。但聊胜于无。
阴湿的干柴燃起的火苗被风雪吹的左右摇摆,凤鸣疑心火堆忽而便会灭了。她扭头看向一旁。
男人靠在石璧上,满额冷汗,纤长的睫垂着,眼皮半遮半闭,火光映衬下,一张脸竟也白的吓人。
辛雪积自将寻来洞中所有能燃的干柴枯草,用火石点燃火堆,又将大石搬至洞口边垒好,挡住一半洞口,便脱力地靠在石壁上一动不动了,像是随时要昏死过去。
此刻或许是注意到凤鸣不眨眼的目光,凤鸣半点没料到的对上了他抬眼看来的视线。
就在半刻钟前。
身体悬空刹那,凤鸣脑中空白,倒是什么也没有想,更没料到会看见辛雪积奋不顾身跳下来的身影。
那一刻她心中升起一个念头:辛雪积的脑袋当真是被砸坏了。
念头还在心中打转,手腕就被跟着跳下来的人紧紧扣住了。下垂的重力叫凤鸣手腕大痛,大约是脱了臼,下一瞬她被辛雪积卷入怀中。
这个怀抱,两日来竟已万分熟悉。拥抱回去,摸到男人后背一手湿漉粘腻。
那一刻,凤鸣眼眶发酸,心口无端一软。
幸好中空之处有一山洞,辛雪积单手扣在石璧,凌空将她甩进了洞里。
那被刺穿了脖颈的刺客跌落崖底,恐怕死得干净。
凤鸣手指抿了抿,黏在整个手掌的褐色血迹已经干涸。
湿漉漉粘腻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掌心。
黑衣、火焰,一脸纸白的男人。
“先包扎,你的伤口……”
凤鸣将披袍拉开,“呲啦”几声,拿小刻刀裁下一段布条。
辛雪积抬眼看她。
本欲叫他自己动手,此时一瞧这人表情,凤鸣不住抿了唇,眉眼是硬的,心却软下来。蹲下身,去脱辛雪积衣衫。
脱的时候,她下意识挡在风口,将辛雪积挡在身前,遮住洞外侵入的风雪。
褪下的衣衫堆叠在腰间,露出白皙光裸的上半身,一片血肉模糊。
前胸一道伤口,手臂三道细小的,最严重的是后背上的两道刀伤,皆是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就是看着,凤鸣手便细颤起来,似乎自己身上也开始幻痛。
她将裁下的布条卷在手掌,去吸附还在流血的伤处。
小伤口早不再流血,大伤口血却似止不住。
辛雪积微微抬起胳臂示意,凤鸣顺着他的视线,伸手摸他腰间蹀躞带上的小包,从里头掏出一瓶一罐。
凤鸣觉得眼熟,忽而认出,这是贾府大夫拿出的,让女使为她擦涂的外伤药。
小罐子里头的是冻伤膏,用在她手上,另一瓶她未用到的,大夫只说以备不时之需……
是金疮药。
没想到离开时辛雪积顺手带走了。
凤鸣沉默地擦拭血迹,背上最深那道,怎么也擦不干。她用了一段又一段布条,最后拿了干净的白雪冻洗伤处。
手下肌肤冰凉单薄,不知是冷的还是痛的,抽动了一下。
沉默中,凤鸣倒上金创药,男人的脸更白了几分,“我没有骗你。”
辛雪积抬了抬眼皮。
“本公主是说,我说之前骗了你这话没有骗你。”
凤鸣道:“其实本公主认识你——应该说你得罪了本公主也没有多久,你要想从我这里知道你的过去,恐怕是得不到答案。”
“我只知道你的名字而已——倒是有一个人,有一个说书的刁民,叫白常思的,他才是你的朋友,应当是你朋友吧,你为了他不惜得罪了本公主。”
每道伤口都涂好金疮药,裁下一段裙摆准备包扎。
“抬一下手。”凤鸣说,辛雪积微微抬起胳膊,凤鸣小心翼翼把布条缠上他身。
尽管小心,公主殿下毕竟没干过这活,下手多少有些没轻重,辛雪积却眉毛也没动一下。
他们靠得极近,近到辛雪积能看清公主殿下左耳廓上一颗淡色的小痣,长在琉璃玉似的耳骨血肉上,薄薄的一层肌肤,近到似乎呼出的气息似乎都会侵染上去。
方才连眉也没动的人,那下垂的睫不住地颤动起来。
凤鸣毫无所觉:“看在你多次救本公主性命的份上,本公主才亲自给你包扎。”
“嗯。”辛雪积淡淡。
“殿下大人大量,不计前嫌。”
“草民感激殿下涕零。”
辛雪积说完,无可遏制轻笑了一声,眼角的痣似乎在火光中燃烧。
凤鸣被那白纸脸上的笑、还有那颗盛着火光的小痣烫了一下,一瞬恼怒起来,眉眼一撇,站起身。
伤口已经缠完。
凤鸣便道:“衣服自己穿好。”
辛雪积依言动作,模样可怜孱弱,扯到伤处,轻轻一声“嘶”。
凤鸣一挑眉,直勾勾盯着。
他抬眼回视。
“殿下。”
他一张白纸脸上的坚冰全都化了,化了成一点虚弱、一点无奈、一点疼痛。凤鸣几乎立刻再一次心软,但这次忍住了,没有动作。
衣袍重新罩回去,靠在石壁上的辛雪积脸色似乎更加惨白了。
火星“噼啪”。
“殿下如此坦白,我亦不该有所隐瞒,让殿下误会,平白承我的情。”
片刻后,恹恹靠着壁的人开了口,凤鸣听见他道:“那些刺客的目标在殿下,亦在我。”
“什么?”凤鸣一时没能反应。
辛雪积道:“那名胸前有狼头刺青的刺客进屋行刺时直奔床榻,目的明确,因而那时我以为,刺杀仅为殿下而来。”
“但中庭那群黑衣人现身之时,我察觉他们是从宅邸东南角方向来的——正是我先前去的偏院方位。那时,我察觉到有些不对。”
凤鸣:“你的意思是,这群刺客分成两拨,一拨杀你,一拨杀我?”
辛雪积点头,“后来动手之际,我便更加明确这一点,比起要殿下性命,他们恐怕更想要我的命。”
凤鸣一顿,“更想要你的命?”她喃喃,“那幕后之人分外了解你,知你会武功,因此派出数十人围堵杀你。”
“他们知晓你我进入贾府各自的去向……从那名狼头刺客行刺,到你我从屋中出去,早已超过两刻钟,那群刺客到达偏院,发觉你并不在屋中,却没有及时赶来我这边……这又是为何?”
为何?
是怕贾府里的人发现,还是认为辛雪积在她身边的可能性不大?
还有,那在门外敲门之人,是谁?
门外人的身份,凤鸣先前便有一个猜测,她认为,极大可能是满江县令徐甯。
她此前对贾江盈的怀疑犹然大过徐甯。
可此时不住想,徐甯来的时机是否过于巧合了?
还有那突然燃放的烟火,无疑是为了遮住府内外的噪声,它绽开的时机是否也过于巧合了呢?
就好像等着徐甯上门似的,以此平白在她心底种下门外那人……徐甯值得相信的种子。
徐甯在这件事里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假如刺杀只为她一人,凤鸣还不会想得复杂,可辛雪积竟说,刺客也要杀他。
是辛雪积受她牵连,还是她因辛雪积受罪?
如今所知甚少,仅凭这些完全不能知晓事情全貌,唯一可能知道些什么的人,而今却又失忆,一无所知。
凤鸣想到此处,不眨眼的目光审慎地投在靠在墙壁的男人身上。
“你究竟是谁?”
辛雪积没有回答她,说:“我是谁,殿下知道的恐怕比我还多些。”
你真的失忆了?这句话在凤鸣心口转了一圈,她的目光发烫似的从男人身上飞速掠过,粘腻的血还沾在指缝。她有些严苛的目光又立刻软了下来。
“谅你不敢骗我。”她说,说完,辛雪积忽而抬头向她看来。
风雪大作,火堆上的火焰左右摇曳,将石壁上二人的影子也拖拽成摇摆的鬼影,放大、扭曲。
凤鸣瞧着辛雪积的眼,冷风激得她打了一个冷颤,福至心灵的,她听到自己心中咯噔了一声。
刺杀若有隐秘,并非临时起意,那幕后之人想必不会轻易善罢甘休,非得要他二人性命不可。
那些刺客恐怕会去而复返,多番探查。
这临时容身的山洞并不安全,他们必须要赶快离开。
可如今辛雪积失血过多,外头又大雪纷飞,他们出去恐怕就是个死,只能待在洞中。
她看着辛雪积的眼,鸡皮疙瘩顺着背脊爬遍全身。
他们二人同时动了起来。
“哗啦”,一个踢开火柴,一个丢砸白雪。
火堆瞬时灭了。
洞中陷入一片漆黑,只余一点月光从洞口流入,照亮洞口石块方寸。
雪大风急,将崖底一切踪迹掩盖。
若是那些刺客下崖查看,仅见崖底一具同伴尸身,不见她与辛雪积,大约只会觉得,是雪遮盖了他们离开的踪迹。
此间山洞隐秘,外头风雪大盛,更不易窥见端倪,可若燃起火光,便是黑暗中唯一一处光亮,明摆着告诉旁人崖中有人。
所以……这为取暖救命的火不能点、点不得。
凤鸣如今只看见眼前一团黑影,辛雪积低声道:“待雪停,我们就走。”他没说自己那时能不能恢复体力。
凤鸣道:“嗯。”
一时没有人再说话了。
辛雪积又重新靠回石壁。
黑暗将一切感官放大,时间仿若无限拉长,风饕雪虐,没有停歇的迹象,似乎他们永远也等不到雪停了。
在大风声里,若不说话,别的其他一概都听不见。
另一人是死是活,亦不会知晓。
凤鸣受不了这寂静,忍不住开口叫他:“辛雪积。”
“嗯?”男人声音低低,却是立刻道,“殿下。”
凤鸣道:“没什么。”
过一会她又道:“先前我说,是因你才来满江,那是骗你……”
她从皇帝赐婚,说到琼林宴上探花郎当众打她的脸,说到皇帝将檀栾外放,说到她气不过跑来满江,说到她天衣无缝的大计,说到她遇见他的那天。
她没说一些叫自己难堪的,只是辛雪积如何如何恶劣可恶。
两只手在颤抖,左手按住右手,颤抖的身体怎么也停不下来,凤鸣才发觉原来自己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才下去的烧在寒风冷雪中卷土重来了。
她看着眼前的背影,“辛雪积,本公主实在大人大量,才不再同你计较你种种恶劣的行径。”
“原本,该是要剁你的手,挖你的眼,割你的舌,才能抵你罪过,消解本公主心头恨。”
说着,蹭到辛雪积身后,两只手从身后拥上去。
辛雪积没有动作,只感觉到温暖贴到背部,从脊背烧至全身,他僵硬的四肢还是止不住地打颤。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其他。
有滚烫的气息凑到耳畔,是公主殿下在他耳边轻声呢喃:“本公主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再给本公主取取暖,本公主就放过你了。”
他未回答。
“……你不愿意?”
“本公主是看得起你,才叫你给本公主取暖,这是你的荣幸。”
“是。”
辛雪积说,声音喑哑。
“是殿下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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