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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1
苏黎世深秋的雨,冰冷而绵密,敲打着公寓的窗玻璃,晕开窗外城市灯火模糊的光斑。
胡蝶坐在书桌前,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模拟数据,光标规律地闪烁,却久久没有移动。指尖冰凉,咖啡杯早已冷透,只剩下苦涩的余味黏在舌根。
下午那顿精心准备的晚餐,像一枚温柔的炸弹,在她严防死守的心防上炸开了一个豁口。胃是暖的,心却乱得厉害。
还有那封紧随其后的、措辞严谨专业的邮件。那些极具价值的数据,像裹着糖衣的毒药,明知不该碰,却又无法拒绝。
她烦躁地合上电脑,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他成功了。用一种她完全无法招架的方式。
不是强硬的给予,不是纠缠的讨好,而是精准的、体贴的、无声的渗透。渗透进她的工作,她的生活,甚至她的胃。让她连发作的理由都找不到。
每一次她刚筑起一点堤坝,他就换一种方式漫过来,无孔不入。
这种被完全看透、被不动声色地掌控的感觉,让她脊背发凉,却又可耻地……生出一丝依赖。
依赖那种被妥善照顾的错觉。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幽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映亮她略显苍白的脸。
不是邮件,不是短信。是一个来自陌生号码的来电。号码归属地显示是苏黎世本地。
她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呼吸微滞。
会是他吗?
他换了本地号码?还是……又通过什么别的方式?
心跳鼓噪着,撞击着耳膜。理智告诉她不该接,直接挂断。可手指却像是有自己的意志,在那铃声固执地响到第五声时,滑向了接听键。
她没有立刻出声,只是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电话那头细微的电流杂音。
电话那头也很安静,只有背景里极其模糊的、像是雨声的沙沙响,和……一种压抑着的、沉重的呼吸声。
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吃力。
不像是平时那个冷静自持的时宴清。
胡蝶的心慢慢提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攥紧了她。
“……谁?”她终于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响起一个极其沙哑、虚弱,却依旧能辨认出的声音。
“……蝴蝶……”
是时宴清!
但他的声音完全变了调,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无法掩饰的痛苦喘息。
胡蝶的指尖瞬间冰凉,猛地攥紧了手机:“你怎么了?!”
“……没事……”他试图掩饰,但一声猝不及防的、压抑不住的闷哼打断了他自己的话,接着是一阵剧烈的、让人心惊肉跳的咳嗽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背景里的雨声似乎更清晰了些。
胡蝶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透不过气来。
“你在哪?!”她的声音骤然拔高,带上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慌和尖锐,“时宴清!说话!你到底在哪?!”
电话那头,咳嗽声慢慢平息下去,只剩下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过了好几秒,他才极其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
“……酒店……房间……地板……”
声音微弱得几乎要消失在电流里。
然后,通话突兀地断了。
“喂?!时宴清?!时宴清!”
胡蝶对着手机急喊了几声,回应她的只有冰冷的忙音。
嘟嘟嘟——
像死亡的倒计时,敲在她的耳膜上。
酒店房间?地板?
他倒下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瞬间浇遍全身,让她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冷僵硬。脑子里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念头疯狂地盘旋——他出事了!他一个人!在酒店房间!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这通电话为何如此蹊跷,来不及去想这是否又是另一个精心设计的环节。那一刻,所有的理智、防备、怨恨,全都被最原始的恐惧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抓起手机和钥匙,甚至连外套都顾不上拿,穿着单薄的居家服和拖鞋,就疯了一样冲出了公寓门。
电梯慢得令人窒息。她拼命地按着下行键,手指因为恐惧而不住颤抖。
雨夜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激得她一个哆嗦。她站在路边,徒劳地向着空荡的车流挥手,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没有车。一辆也没有。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跳出来。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各种可怕的画面……
终于,一辆出租车闪着灯滑到她面前。
她拉开车门钻进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去……去半岛酒店!快!拜托快点!”
司机被她苍白的脸色和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子吓了一跳,没多问,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车窗外,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摇摆,城市霓虹在水幕中扭曲成模糊的光带。胡蝶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脏的位置,一阵阵紧缩发冷。
他不能有事。
这个念头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维。
她恨他,怨他,不想再见他。可她从未想过……他会以这种方式,可能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那种可能性带来的灭顶般的恐惧,让她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做自欺欺人。
出租车终于停在酒店辉煌的门口。胡蝶几乎是摔出车门,扔下钞票,不顾门童诧异的目光,像一道失控的风,冲进大堂,直奔电梯间。
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死死盯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呼吸急促,浑身湿透,样子狼狈不堪。
“叮——”
电梯门打开。铺着厚地毯的走廊寂静无声,灯光昏暗。
她跑到他的房门前,没有任何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厚重的门板。
“时宴清!时宴清!开门!你怎么样?!”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异常尖锐。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恐惧达到了顶点。
她更加用力地拍门,几乎是在用拳头砸:“时宴清!听见没有!开门!”
就在她几乎绝望,想要转身去找酒店工作人员时,门锁忽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门,从里面被打开了一条缝。
微弱的光线从门缝里漏出来。
胡蝶的心脏停跳了一拍,猛地推开门——
时宴清就靠在门后的墙壁上,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几乎没有血色,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他穿着睡袍,领口松散,露出线条紧绷的脖颈和锁骨。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滑倒在地上。
他看到胡蝶,似乎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只是无力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声音低弱得几乎听不见:“……还是……把你吓到了……”
话未说完,他身体猛地一晃,向下滑去。
胡蝶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冲上前,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撑住他下沉的重量。
他的身体滚烫!隔着湿冷的睡袍,都能感受到那吓人的热度。整个人几乎完全靠在她身上,呼吸急促而灼热地喷在她的颈侧。
“你发烧了?!”胡蝶的声音抖得厉害,用力将他往房间里拖,“药呢?药放在哪里了?!”
她半拖半抱地将他弄到床边,让他躺下。指尖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心里的恐慌像野草一样疯长。
时宴清闭着眼,眉头痛苦地紧蹙着,意识似乎都有些模糊,只是无意识地喃喃:“……抽屉……行李箱……左边……”
胡蝶手忙脚乱地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没有。又扑到墙角的行李箱前,手指颤抖地拉开拉链,胡乱翻找着。
终于,在夹层里找到了一瓶退烧药和一支电子体温计。
她冲回床边,扶起他沉重的上身,将药片塞进他嘴里,又端起床头柜上半杯凉掉的水,小心地喂他喝下。
碰到他干裂滚烫的嘴唇时,她的手指克制不住地颤抖。
放下水杯,她拿起体温计,对准他的额头。
“滴”一声响。
39.8度。
胡蝶的瞳孔骤然收缩,倒吸一口凉气。
高烧!近乎四十度!
难怪他会虚弱到那种地步,甚至会神志不清地给她打那通电话……
“必须去医院!”她当机立断,伸手去拿手机叫救护车。
手腕却被一只滚烫的手猛地抓住。
力道不大,却异常固执。
“……不去医院……”时宴清半睁着眼,眼神涣散,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抗拒,“……睡一觉……就好……”
“你烧到四十度了!必须去医院!”胡蝶又急又气,试图挣脱他的手。
“……不去……”他固执地重复,手指收紧,滚烫的温度烙在她的手腕皮肤上,带着细微的颤抖,“……讨厌……医院……”
他的声音虚弱,却透着一股孩子气的倔强和脆弱,像是在害怕什么。
胡蝶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干裂的嘴唇、因为难受而紧蹙的眉头,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猝不及防地断了。
所有的坚持和愤怒,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强大的、汹涌的心疼和恐惧所淹没。
她不再试图挣脱,反而用另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覆上他滚烫的额头,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软了下来,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哽咽:“好,不去……我们不去医院……那你乖乖吃药,好不好?”
她的指尖冰凉,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带来一丝细微的慰藉。
时宴清似乎舒服地喟叹了一声,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些许,抓着她的手却依旧没有松开,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胡蝶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艰难地拧了冷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又去找了酒精棉片,小心地擦拭他的掌心、颈侧、腋下,试图用物理方式帮他降温。
她忙得团团转,额角渗出细汗,身上的湿衣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又冷又难受,她却浑然不觉。
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床上那个呼吸沉重、眉头紧锁的男人身上。
每一次他无意识的呻吟或蹙眉,都让她的心揪紧一分。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她换毛巾时细微的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药物起了作用,他的体温似乎下降了一点,呼吸也变得稍微平稳了些,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像是陷入了深度的睡眠。
胡蝶终于稍稍松了口气,浑身脱力般地跌坐在床边的地毯上。
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冷。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冰涼刺骨。她抱着膝盖,看着床上沉睡的时宴清,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褪去了平日的冷峻和疏离,显得异常安静,甚至……脆弱。
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方才滚烫的触感和固执的力道。
心里那片冰封的湖面,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彻底碎裂、崩塌,露出底下汹涌的、她一直不敢正视的暗流。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们大概都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有一次他打篮球严重扭伤了脚踝,肿得老高,却死活不肯去医院,也是像今天这样,倔强得可怕。最后是她偷偷从家里拿了药油,笨手笨脚地给他揉,被他齜牙咧嘴地抱怨“小蝴蝶你要谋杀我吗”,眼神里却没有丝毫真正的责怪……
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久远的细微瞬间,此刻清晰地浮上心头。
原来,他一直都讨厌医院。
原来,他虚弱的时候,也会露出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原来……她从未真正停止过关心他。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大颗大颗地滚落,悄无声息地渗进地毯里。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
她恨他,怨他,躲他,所有这些激烈的情绪,其底色,从来都是那场未能落幕的、盛大而卑微的暗恋。
从未熄灭。
只是被时间尘封,被他后来的伤害冻结。
而现在,他用七年的悔恨、用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重新撬开了那厚厚的冰层。
她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胡蝶蜷缩在床边,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颤抖,无声地哭泣着,像一只找不到方向的、淋湿了的蝴蝶。
夜,深沉。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发出模糊的呓语。
胡蝶猛地抬起头,擦干眼泪,凑过去。
时宴清并没有醒,只是无意识地翻了个身,面向她这边。睡梦中,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要寻找什么。
然后,极其自然地,握住了她垂落在床边的手。
他的手心依旧有些热,却不再是之前那种骇人的滚烫。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全然的依赖和信任。
胡蝶的身体瞬间僵住。
指尖传来的温度和触感,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她最后的心防。
她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看着他在睡梦中渐渐舒展的眉眼,听着他变得平稳悠长的呼吸。
一种巨大而酸楚的柔软,夹杂着无法言喻的痛楚和茫然,彻底淹没了她。
她没有再试图抽回手。
只是任由他握着。
仿佛握住了七年前那个未能牵手的遗憾,握住了七年间所有的心酸和等待,也握住了此刻,这份让她恐慌又沉溺的、失而复得的靠近。
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熄灭。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彼此交错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漫长的一夜,似乎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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