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咸鱼的加班生活

　　为什么喜欢做面包？头几秒里，纪里并没有听懂这个问题。然而，当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问题，自觉有如被当头棒喝。她不敢去看汤阿姨的眼睛，只是不自然地转过头，面无表情地望着山下。

　　自纪里来到这个世界，她所见到的所有人，都将“喜欢做面包”刻在了基因里。那是他们的人生底色，是他们的来处与去处。他们一个人做面包、与家人一起做面包、在工厂集体化做面包；他们种植麦子、收割磨粉、制作烘焙；他们留在家中、进入工厂、逃离回归。人们主动或被动地作出各种选择，将自身意愿或集体利益视为动力，却从来没有人对生产面包这件事情提出过异议。纪里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并且下意识地从没有深究过这个设定。

　　是的，设定。正如没有人会质疑故事里恶龙为什么要掳走公主，勇者为什么要去冒险，冰河世纪里的倒霉松鼠为什么对松果如此执着，谁会去怀疑一个故事的起点呢？

　　在当下这个故事里，纪里只是一个意外拜访的旅人，她勇敢地带领着异化为面包人的老员工逃离了冷酷的工厂，回到了美丽的家乡，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可汤阿姨的问题像一块“哐”一声投向玻璃幕墙的石头，纪里仿佛听见了自己脑海中透明屏障咔擦破碎的声音。

　　“我做了大半辈子面包了，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好像也不错。可我这么些奇怪的想法，它时不时地冒出来，我控制着不去看不去想，但它在我心里越长越大。”这个一直都很特别的年长女士慢吞吞地说道，“过去我会想，怎么别人就没有这么麻烦的问题呢？更年轻的时候我试过问身边的人，没有得到过回答，后来我以为自己也忘了。原来不是，我还是很想知道。”

　　汤阿姨不再挺直腰板，她拢了一下裙子，放松地、无所顾忌地坐在地上。

　　“这个问题一点都不奇怪。不过，你是怎么想到这的呢？”

　　汤阿姨意味深长地看了纪里一眼，并没有直接回答。

　　“我以为只有我会对此感到好奇，看来你也有类似的困惑。”

　　纪里尴尬地笑了笑，心里明白自己没有认真掩饰过言行，汤阿姨早就知道她有异于旁人之处。

　　“我喜欢做面包吗？当然。可是，我和我身边的人、我见过的所有人，为什么都喜欢做面包？面包当然很好，温暖香甜，永远不教人失望。可我也会想，我们注定要围绕它度过一生吗？这世上就没有别的与面包一样好，哪怕一半好的东西吗？”

　　“我想是有的。”纪里回答，她无法对这样的问题敷衍含糊，“喜欢做面包是可以的，不喜欢也是可以的。世上还有很多别的美好的东西。”

　　“比方说？”

　　“比如可以喜欢漂亮的裙子，亮晶晶的饰品，哪怕它们对制作面包的工作无益；也可以喜欢富有节奏感的音乐，悠扬的歌曲，让人情不自禁地舞动身体；或者什么也不做，和心爱的人坐在一起看日出和晚霞，听风声与鸟鸣……”

　　纪里开始漫无边际地讲一些她觉得现实生活里还不错的事，一些在这个世界会被有意无意地忽视的需求。汤阿姨却听得入了神，不时打断，提出新的问题：“会有人不喜欢做面包？”“不做面包的话，平时做什么呢？”……

　　纪里绞尽脑汁地用简单的概念和不过分脱离这个世界的话语来形容外面的世界，那个繁忙的、变化的、有苦有甜的世界。贸然唤醒一个梦游的人可能会让她吓一跳，困惑焦虑，甚至本能地在陌生的环境中产生攻击性。纪里不确定自己的出现对汤阿姨来说算什么，毕竟如果有一天有人冒出来对她说哇你的生活有点不对劲，只是个简化定制版，她应该会先质疑再质疑，并且迅速远离这个奇怪的人。

　　可是汤阿姨看起来很自然地接受了一切，甚至出乎意料地快乐，她耸耸肩，哈哈笑道：“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的，即便好奇和疑惑挠得我心痒痒，可没想到，哈！痛快，真的太痛快了。”

　　话音未落，不知从何处来了一阵大风。汤阿姨最后几个字差点都要被山谷间越来越大的风声盖住了。

　　纪里拨开被糊在脸上的头发。

　　山下的麦田里，一簇长势正好的麦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高，壮大。茎秆向上拔节，先是像竹子，而后越发粗壮，像海船的主桅杆，舒展的叶片则如小舟，在空中震颤。

　　“哇……”纪里看着不到几分钟时间已经比站在山坡上的她们还高的麦秆，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叹。汤阿姨也站了起来，走近它，伸长手，摸了摸最近的那片叶子。

　　汤阿姨啧啧称奇：“我没听说过还有这种事情。”

　　纪里仰头望着那仍不断往上生长的“麦树”，已经看不到它的顶端了，仿佛马上要刺穿天空。她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家喻户晓的童话故事，故事里的小男孩爬上直通天际的巨型豆茎，发现了巨人的宝物。

　　“天上会有什么？”汤阿姨喃喃自语，她尽力仰望着分辨着麦秆的尽头，那里看起来什么也没有，茫茫的一片连云彩也不见一丝的天空。

　　纪里一手扯住了一片尖端已经高过自己的叶子，比想象中更有韧性，边缘粗糙但不至于扎手。

　　“你想知道天上有什么吗？”

　　“哈，当然……”

　　“我也不知道，不过，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纪里将叶片当作绳索，借力爬上，稍微调整了下位置，踩在节间膨大的地方，轻松地攀在这枝魔幻的麦秆之上。她左手扶着分蘖枝，右臂伸出，向不远处的汤阿姨递去。

　　汤阿姨微微仰着头，眼睛里既有犹豫和茫然，也有好奇与兴奋。

　　要上去吗？上面很可能什么也没有。她年纪也不小了，能坚持多久，万一爬到一半掉下来呢？

　　天空就是天空，她从来没想过天之上是什么，遑论亲身去看。

　　可是那只伸出的手，鼓励她继续发问，继续保持好奇，继续尝试寻找答案，仿佛一个具象化的问号，一把通往未知房间的钥匙。

　　她握住了纪里的手。

　　麦叶在风中抖动，如扁舟在波浪中起伏，风声自远处传来，呼噜噜地像含糊的呼喊声。

　　汤阿姨把长裙翻起扎在腰上，露出里面的粗布长裤，干劲十足。纪里在前头开路，像爬绳梯一般，一节一节地引着她向上爬去。若是累了，就找个侧枝的起点，在坚实宽阔的叶鞘上站定喘口气。

　　她们爬呀爬，爬到再看不见地上的房子，爬到身侧除了布幔一般又宽又长的麦叶外什么也没有，爬到最后一片完全展开的旗叶之上。

　　天上什么也没有，没有被散射的蓝光，没有灰白的云层，就是空荡荡的、白茫茫的一片。

　　纪里和汤阿姨手牵着手，安静地看着巨大的麦穗极缓慢地从旗叶叶鞘中伸出，抽穗，螺旋式排列着伸长。良久，麦穗从远处的中部开始，依次向两端开花。轻盈细小的花粉笼罩在麦穗周围，又迅速地消失，而后麦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饱满起来，缓缓变黄。

　　啪嚓——下面似乎传来了轻微的响声。纪里蹲下，小心翼翼地扒在旗叶边缘看向下方。只见底下的麦叶已经变为黄色，干枯下垂，个别甚至开始折断，不必多久，她们所处的这最后一片叶子也会变得干燥而脆弱了。

　　尽管纪里因着某种直觉，对自己提出的这个天际冒险颇有信心，但从折断的叶子上“蹦极”下去还是在她意料之外。她在如雷的心跳声中走向了已经成熟的巨石阶梯般的麦穗，用力推了推，显然麦穗的结构相当稳定。

　　感觉到脚下响声越来越大，纪里回头看向汤阿姨：“走吗？”

　　“好。”

　　整株麦子开始颤动，两人手疾眼快地跳到了黄褐色的巨大坚硬的麦穗之上，各自站在麦粒上，擎着芒刺当作扶手，像坐着狂野的游乐园设施。

　　纪里双手死死攥着麦芒，生怕幅度越来越大的震动将自己甩出去。她连坐海盗船都会晕，如今站在这颗开放式大摆锤麦粒之上，生怕下一秒就要吐出来。

　　纪里不得不闭上了眼，祈祷能缓解这煎熬的不适。

　　突然，汤阿姨喊道：“小纪里——”

　　纪里睁开眼，只见汤阿姨站着的那颗籽粒因过分干燥，在新的一次剧烈震动中脱落，斜向下坠去。

　　“谢谢你！那些问题——答案——我——好——快——活！”

　　汤阿姨笑着大声喊。

　　纪里还没来得及回应，又是一阵强烈的冲击，她所处的麦粒也从颖片中滑出。

　　如在梦里踏空，失重感传来，纪里紧张地看着周围，做好了自由落体的准备。出乎意料地，十来秒后，麦粒以匀速悠悠地飘在空中，任由纪里伸长了脖子左右上下张望，视野之内既没有汤阿姨，也没有那株巨型的麦子。

　　整个世界里，除了纪里自己和脚下的麦粒，别无他物。

　　也许过了三十秒，也许过了五分钟，纪里终于在白茫茫的空中看到了海市蜃楼般模糊的画面。

　　一个狭小的操作间里，男人打开大玻璃瓶的盖子，凑近了观察几秒后，用吸尘器一样的工具抽出了大量面粉，倒在一个大型金属机器里。他如是重复收集了摆成一排的玻璃瓶，而墙上、桌上、地上，整个房间堆满了不同款式的圆瓶、方盒。与此同时，那个封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内部结构的机器轻微地震颤着，按着固有的节奏吐出一个又一个各式各样新鲜出炉的面包。

　　画面拉远到操作间外头，原来那是一间规模不小很受欢迎的面包店，货架上摆满了制作精良的面包，过道上摩肩接踵，结账处排队九曲十八弯。面包店门口处摆着一个小黑板，上面写着：优质食材，每日手工现做，平价面包。店门上方则挂着一块配色鲜艳的大招牌：幸福面包店。

　　纪里呆住了，心里却有种预感成真意料之中的错位感，她揉了揉眼睛，眼前的画面又变了。

　　一个打扮朴素五十多岁头发开始有几缕花白的女人站在小吃摊前，好奇地指着锅中的卤串，她身边站着一个差不多年纪高高瘦瘦的男人，提着菜篮子，默默笑着看她。

　　会是她吗？

　　纪里睁大眼睛，却始终看不清那人样貌。待要再看真切些，忽然，麦粒又开始迅速下落。纪里一惊，想要重新握紧芒刺，却没抓准，反倒被尖刺扎了一下。

　　“唉哟！”

　　一阵刺痛，纪里似从梦中惊醒，她惊魂未定地看了看手心手背，只见双手完好无损，与平常别无两样。

　　“如归家的一刻/再没南瓜车/就靠这一双腿/散步返宿舍……”

　　手机自动播放的视频配着纪里熟悉的歌曲，她正睡在自家那张亲手组装起来的布艺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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