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权门，娘子她马甲掉满燕都

　　东廊阁间，灯火映窗。
　　屋内暖香未散，屏风后袅袅檀烟轻绕，似隔了半日的风霜与喧扰。

　　颜怀卿甫一入内，未作他语，径自走向桌案前，目光扫过，停在案几上那册《市肆旧谈》上。纸页微黄，封皮略有翻折，他随手翻了几页，眼神淡漠，却不动声色地看得认真。

　　沈昭本在一旁卸下斗篷，见状动作一顿。

　　他极少翻动她的物什。哪怕成婚已久，他待她依旧是疏礼有度，冷静得如老梅覆雪，不曾逾越分毫。此刻，他随手而翻的举动，令她有些无措。

　　“郎君若觉得无趣，我再去取些别册来。”她语气温缓，掩去情绪。

　　颜怀卿却并未抬头，只淡淡一句：“不必。”

　　气氛沉静之时，李扶枝从屏风后探出身来，小心问道：“娘子、郎君，可要泡汤？”

　　颜怀卿点了点头。沈昭便吩咐李扶枝去打水、添炉，布置池边茶点。话音未落，茂茂端着托盘走进来，盘中放着细白绷带和伤药：

　　“郎君，这是一会儿要换的药。”

　　沈昭眉心微皱：“你伤着哪了？”

　　“肩头划了一道小口子。”颜怀卿语气平淡，仿佛是讲别人的事。

　　茂茂却张了张嘴，有些愣神——这点小伤照理来说不值一提，郎君一向讳疾忌医，连他自己都不曾跟人提起伤情，今天为何……

　　“那就劳烦娘子费心了。”颜怀卿终于反应过来，躬身退了下去。

　　沈昭愣了一下，转头一望，见颜怀卿已起身往后院走去。
　　她想着泡汤也需些时辰，便先将药膏放好，落座于妆台前——

　　买铺余下所需的八十五两银子，该从何凑齐……

　　她打开妆奁，细细翻看里头的首饰。

　　金钗银镯虽有，却都不过是寻常市肆所售的制式货，虽干净体面，却无一件真能撑得起“体面”二字。

　　正翻着，那枚素日总藏在袖中的月白翡翠镯子，顺势滑下，轻轻磕在妆奁边沿。

　　“咚”一声脆响，恰好将沈昭的思绪敲回来几分——

　　这镯子温润通透，月色般柔光氤氲，分明是上乘佳品。自那夜老夫人亲手套上后，她一向小心遮着，从不肯在人前显露，唯恐惹出无谓的是非口舌。

　　而此刻这般轻响，却恰如一声点穴，愈发衬得她眼前这些首饰寒酸可笑。

　　那些金钿一字排开，在镯子旁边简直像是群小家雀围着一只白鹤，连光泽都带着点儿心虚。

　　沈昭不由失笑，轻轻拨回镯子，藏进衣袖里，复又垂眸看向妆奁中那几样积年累月的物什——一眼望去，怕是连铺子门槛都踏不进去。

　　看来，还得另寻门道……

　　“娘子？”李扶枝铺好床榻，回身却望见沈昭正坐在镜前失神，试探性地出声问道。
　　沈昭似是没听见，只微微点头，端起药盘便往后院走去。

　　后院温汤池边，梅花疏影横斜，积雪尚薄，红瓣映水，氤氲缭绕。

　　她捧着药盘缓步而来，穿过小石桥时，裙摆已被薄雪打湿。池边早已热气腾腾，白雾如帘，池中一人正倚石而坐，黑发半湿，肩背沉静。

　　沈昭脚步微顿。

　　那道刀伤从肩斜至背侧，尚未结痂，肌肤泛起血痕的红意，在水气之中格外醒目。
　　沈昭微蹙眉，将药盘放于池边石案，屈膝跪坐，手指轻轻探向他背侧。

　　她未触碰，只是隔着寸许距离，问道：“这伤……是如何来的？”

　　“断案途中。”他声音低缓，带着一点被蒸气熏出的低哑。

　　“郎君身为右中郎将，怎要处理文官断案之事？”她不觉脱口，话出口便知失礼，忙低声补道，“是我唐突……能者多劳，郎君辛苦。”

　　颜怀卿轻嗤一声，似带笑意。

　　沈昭怔了一下，侧首望他：“郎君笑什么？”

　　他目光落在她眉间，幽深难测，却未答，只静静凝视。

　　沈昭被看得心神微乱，手中药盒都差点落下。

　　“你裙角脏了。”他终于开口，语气淡淡，却带了几分莫名意味。

　　她垂眸望去，果然因积雪染湿了一角红泥，略觉失态，忙起身要去收拾。

　　谁知刚站起身，一股力道自水中传来——

　　“唔……！”

　　她惊呼未出，被一把扯入水中，水波猛然翻涌。锦袍湿透，水意寒凉，却不及那一双臂膀的力道凛冽。

　　她撞入他怀中，耳边尽是水声与他急促的呼吸。

　　“你……”她刚要说话，却被他微偏头吻住。

　　水汽氤氲，雪落池边。他的吻不急不缓，像是捂住一切她欲出口的疑问，只留下翻涌的热意与失重的沉溺。

　　她的手搭上他肩，刚触到伤口，便被他握住手腕压回池中。

　　“伤不碍事。”

　　他低声一句，语气冰冷，却藏着情绪。

　　沈昭心下一沉——
　　不久前，回廊下他望着她的眼神，冷冽得像是要洞察些什么……

　　可还未来得及细想，一阵轻急的脚步声自远至近。

　　李扶枝立于屏风后，轻声传话：
　　“夫人请娘子即刻前往西厢。”

　　颜怀卿眉心微动，眼中闪过不悦，声音冷了几分：“何事？”

　　“说是有急事，不容延误。”

　　----

　　屋中气氛凝重，一众管事婆子与姨娘围坐一堂，沈昭一袭素缎袍裾，跪在堂中。
　　她背脊挺直，衣袂未乱，却掌心冰凉，背后已然覆了层冷汗。

　　屋角炉中紫檀缓燃，香气隐约，压不住屋内暗流。

　　“昭娘子，前批药材，可是由你亲自清点？”
　　颜府家主颜崇武负手立于席前——这位出身军中的左将军，昔年驰骋沙场、功勋赫赫，如今贵为从三品武将，执掌宫廷宿卫之权，仍是一身不怒自威的沉沉威仪。

　　“是。“沈昭低声应答，语调沉静。

　　“那大夫方才所言，五姨娘所服安胎汤中，原该为‘川断’，却误用了‘马兜铃’，你可知为何？”他目光如鹰，掷地有声。

　　沈昭一惊，低头思索：
　　这两味药，她恰好是自书中背过的——
　　川断主固胎，性温而补；马兜铃虽形似，却性寒有毒，误服者胎元必损。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一旁的二姨娘笑了笑，语气绵柔似水：“三娘子原本未习医理，这种事弄错也不奇……便是旁人，也难免一时看走了眼。”

　　四姨娘叹道：“我就说啊，库房之事怎能让这等娇贵的小娘子插手？旁人还以为我们颜府没人呢……”

　　一时言语纷纷，直逼沈昭面前。

　　颜崇武眉头紧锁，环顾众人：“是谁叫她去清点药材的？”

　　一瞬，屋中落针可闻。

　　上官氏抬眸，神色自若：“是我。”
　　语气轻缓，不带丝毫犹豫。

　　众人悄然一凛。

　　她素来无子女傍身，却是颜府正主母，这些年虽外表温和，谁不知她权柄在握？偏偏又极少露锋芒，一开口，便叫那些原本跃跃欲试之人纷纷偃旗息鼓。

　　二姨娘眼角一动，复又垂首不言。

　　就在气氛再度僵住之际，外头忽有一名婆子急匆匆奔进：“老爷，四娘子在门外，说要见您和夫人。”

　　颜崇武脸色不悦，终是摆手令她进来。

　　众人微愕未语，珠帘已轻响，一道身影步入堂中。

　　颜桑榆一袭墨底银梅织裙，行止端方，神情温婉沉静。她屈身一礼，声音清清淡淡，却不容忽视：
　　“父亲，母亲，昭娘子既遭质疑，女儿恰有一言，不敢隐瞒。”
　　“清点药材一事，女儿曾随昭娘子一同过目。她处事细致，每味药材皆核对两遍，断无误放之理。”

　　厅内再度陷入死寂。
　　沈昭侧过脸，一时竟也怔住。

　　上官氏眉心一蹙，语气淡淡：“此处聚谈问责，岂是你一个小娘子随意开口之处。”
　　语声不疾不徐，不怒自威，却也并未斥责过重，只是借礼法将话压下。

　　颜桑榆俯首，语气不卑不亢：“母亲恕罪。女儿自知分寸，只是不愿眼见无辜蒙责。”

　　沈昭这才回神，心口却是一热一凉交缠。她慢慢挺直脊背，看向屋中众人，终于轻声开口：
　　“五姨娘胎滑，儿媳心中痛惜不已。但清点药材之时，儿媳的确识得‘川断’与‘马兜铃’之异，断不可能误收错药。”

　　颜崇武眉目微挑，眼底多了几分探究：“哦？你如何识得？”

　　沈昭抬眸，眼神沉静如水，答得分明：“一者断骨修筋，折面呈粉红如丹砂；一者微毒如箭镞，断面偏青白，若用久目之人，自不易混淆。儿媳虽不通医理，但早年曾随夫子和兄长读过几本药典古籍，耳濡目染，认得些粗浅。”

　　四座一时无语。

　　颜怀卿始终未言，眸色沉静。
　　他本是想找时机替她解围，却在她回答父亲的第二个问题时，发现她眼底的神色丝毫没有她表现得那般害怕无措。

　　她垂首立于众人之前，语声轻缓，眉目间却无一丝怯懦之色，仿佛外头风雪再急，也落不到她心上。

　　他忽而意识到——
　　她远比他先前所见的更为沉着，也更难以捉摸。

　　那份不动声色下的冷静与筹谋，不是临时掩饰，而是骨子里的本色。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