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乘风

　　很快，薛砚辛他们就发现了这里的不同寻常之处，这里感受不到任何一丝灵力，他们渐渐开始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除了相握的两只手掌之间传来的温度，什么都感觉不到。

　　薛砚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用看，他的眼睛一定已经变成了绿色，此刻他的心脏跳动的非常快，他可以摸的到。这里是什么鬼地方？进入这里不过片刻，他的身体四肢百骸犹如从未修炼过那般沉重无比。

　　脚下的沙在流动，即使一阵风，也使人瞬间杯弓蛇影。

　　未知的，才是最令人恐惧的。

　　“虚实境。”乐平在他掌心写下这几个字。

　　薛砚辛用力回握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怕，“走！”

　　在五感失去其三的情况下盲目往前走是非常危险的，但留在原地亦是。薛砚辛一手在前面摸索，一手将乐平紧紧护在怀中，乐平又在他手心写字：“不要怕，师兄。”

　　薛砚辛想笑，可是他笑不出来，他活了不过一十五载，即使是两年前初入虚实境，也从未遇到过如此诡异之境。风沙狂魔乱舞，粗糙的砂砾迎面刮到脸上，唯有安慰自己还好，至少体感触觉还在。

　　他们在逆着风走，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尤为谨慎，风沙忽大忽小，他们得紧紧闭上眼睛和嘴巴，不然沙子找到间隙就会钻进来让人吃一嘴沙子。

　　忽然，乐平的脚踢到一样东西，两人身体同时一僵，等了片刻，那东西仍一动不动，乐平大着担心伸手去摸，触感偏软的是布料，然后下面是干燥像树褶子一样的东西，他顿了顿，在薛砚辛手心写下“干尸”两个字，薛砚辛手下意识缩了一下又强忍住了，他摸索着在乐平手心也写道：“剑”。

　　他这边也有干尸，刚刚在沙子下面，这会被罡风吹去表面沙子露出了一只手，手里有一把剑。薛砚辛拿走脚边这具干尸手里的剑，手指动了两下想将上面砂石弄掉，结果意外摸到一个标记——一个他和大师兄剑上都有的标记。

　　他密而长的睫毛剧烈抖动了一下，心想：这里真的是虚实境吗？这把剑既不是守拙剑也不是泉止剑，剑的主人又是谁？剑上为什么会有他们方寸山弟子独有的标记？

　　无数个疑问砸向他，这时他感觉到乐平在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心，原来他方才一直在忍不住发抖。

　　乐平也找到一把剑，薛砚辛摸了一下，剑柄处也有方寸山的标记。乐平在他手心写字：“剑，女。”

　　他那把剑的剑主是个女子，薛砚辛这边这个是男子。薛砚辛领着乐平继续顶风前行，利剑在手，两人心中也稍稍有了底气，前面又遇到了几具干尸，加上一开始的，一共七个，如果他和乐平没有“看”错，分别是五男，两女。让薛砚辛微微松口气的是后面这五人虽然有的也拿剑，但上面都没有方寸山的标记。

　　两人脚步不停，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沙地上，不知此刻来到了何处，只能凭感觉知道这里罡风倒是小了很多。乐平不敢停留太久，稍作歇息这之后拽住薛砚辛的走催促他别停下，但薛砚辛突然松开他的手，乐平一惊，手在空中奋力向前一抓，只抓住一片衣角。

　　是流沙！

　　乐平的身体也在迅速下坠，双腿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下拉，沙子灌入他的眼耳口鼻之际犹如灭顶无法呼吸。

　　“咳咳咳，咳咳！”

　　身体坠地，乐平忽然听见薛砚辛的咳嗽声，紧接着他也不由自主咳了起来，直到嘴里鼻子里的沙子都出来的差不多了，身体还在为刚刚被活埋的窒息感颤抖。

　　乐平忍不住问道：“这特娘的又是哪里？”

　　感官终于恢复过来，他一边扒拉自己身上的沙子一边去把薛砚辛搀扶起来：“师兄，你怎么样了？”

　　四周又是一片无边无际浓稠的如有实质的黑暗，他低头看了一眼薛砚辛的眼睛，绿色，很好，这里又是哪个虚境吗？

　　死一般寂静的黑暗里，突然燃气几团鬼火，飘摇在八个无字墓碑上，墓碑后是七个面容青白灰败的鬼影，乐平下意识数了数，五男，两女。为首的一男一女极为年轻，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他们手中各拿着一把剑，冥冥中，乐平觉得那就是他和薛砚辛在风沙中捡到的那两把。

　　一男一女两个鬼在哭，他们不停在喊：“师父！师父！救命啊师父！”

　　眼前风沙又起，这两个鬼拖腔拉调的鬼哭狼嚎，声音忽远忽近，仿佛是从荒芜渺远的不归之地传来，当真是奇谲诡异无比。

　　一声声鬼哭中，乐平天灵盖都在冒冷气，一旁一直静默的薛砚辛忽然开口道：“这八个无字碑我曾在师父那里看过。”

　　乐乎几乎要惊悚了，他回头一看，是了，八个无字碑，但只有七个鬼影，还有一个是谁？

　　“轰隆——”

　　天降惊雷，照的鬼影幢幢更显阴森恐怖，紧接着幽绿鬼火一盏接着一盏在他们四周燃起，乐平抓住薛砚辛的手，声音发颤：“师兄，要不...我们还是先跑吧......”

　　鬼火越来越近，无字碑那里两个鬼还在鬼哭嘶嚎，后面的鬼也跟着哭。乐平拽了薛砚辛两下拽不动，他偏头去看，发现薛砚辛此刻竟两眼直直盯着无字碑的方向，原本两只澄净如溪水的绿色眼睛映着无数幽冥鬼火竟变得阴沉幽暗。眼见就要被无数鬼影包围，他像第一次误入虚境时那样拉着薛砚辛朝着一个方向就跑，但是跑不开啊，无论他朝那里跑，最后都会回到原位。

　　薛砚辛眼神呆滞，不受控制地走向无字碑，乐平使劲拽住他的胳膊组阻止他，结果也被拖着一起过去。

　　“轰隆——”

　　惊雷又起，万鬼同哭，厉鬼夜啼声似夜鸮，尖细凄厉之音声声入耳，惊天动地。人有七情七伤，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是以由恐必生惧，乐平的手不知不觉松了下来，随着薛砚辛一同走着。

　　这时，虚空突然传来一声重重呵斥：魂兮归来！

　　乐平和薛砚辛再回神时，两人正跪坐在藏书阁三楼的蒲团上，身边一地砂砾。鬼气侵蚀的恐惧心悸犹在，他忍不住大口喘息，薛砚辛亦是两眼茫然四顾：“我们，这是怎么了？”

　　章怀真人负手站在他们面前，神色冰冷，“来戒堂。”

　　乐平和薛砚辛视线相汇，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慌失措：师父发火了。

　　戒堂内。

　　通微师叔和方正清各手持一把戒鞭，对着今晚犯了大错险些丢了小命的两人狠狠抽下，第一鞭抽过，乐平和薛砚辛皆咬紧牙关不敢吭声。

　　章怀真人站在一侧，对二人瞬间鲜血直冒的后背仿若未见，道：“继续。”

　　方正清眼底露出一丝不忍，但知晓这两人干了什么，心里又不禁怒其不争，他抬起手，闭眼再次狠狠抽下去！

　　乐平下唇被咬的流出血，但这痛跟后背戒鞭打的完全不值得一提。

　　薛砚辛抬头直盯着章怀真人，认错道：“要打就打我，是我带师弟进藏书阁的，师父，是我没看好师弟，他才会误碰那卷竹简上的符咒的！”

　　这小子还怪义气。乐平眼泪和冷汗糊了眼，心想。

　　章怀真人没理他，抬手：“继续。”

　　一连抽了六鞭，师叔都心疼坏了，“哎哟差不多得了，当年你我犯了捅破天的错，师父也不过抽了我们十鞭，这两个小子比我们那时还小上七八岁，大的十五岁小的才十二，六鞭够了！够了！”

　　方正清也跟着求情，他撩起衣袍跪在地上：“剩下的师父要打就打我吧，我身为大师兄理应以身作则，师弟犯错是我没有管好他们！”

　　黄自在看看章怀真人，又看看通微师叔和方正清，不敢说话索性也双膝一跪朝地上一趴来了个五体投地。

　　章怀真人深吸一口气，目光看向乐平：“你可知，你刻的是什么符？”

　　乐平疼的半趴在地上，摇头。

　　章怀真人道：“那是惊魂。”

　　师叔一惊：“什么？他们怎么找到惊魂的？那符早就残了，乐平怎么会知道符文怎么写？”

　　所谓“惊魂”，是一种可以无限放大心底恐惧，将自身所思所想投射在虚实境里的一种符咒，但因为太过邪佞，所以早就被销毁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藏书阁里。

　　乐平心想我要是知道那个符篆有这么大威力差点小命没了，打死我也不会碰啊！

　　章怀真人似是知他心中所想，冷笑一声：“你不是打死也不会碰，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问你，那日你在你师叔身上放传音符被我发现后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下次一定要做的更隐蔽一些？”

　　乐平说不出话来。师叔气的“哎呀”一声，恨铁不成钢：“你、你这小子真是胆大妄为！”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章怀真人语气难得严厉：“然，再生者不获，华大早者不胥时落的道理，你可知？”

　　乐平生死边缘心惊胆战地走一遭，又被师父骂了一通，是彻底知道自己错了：“弟子知错。”

　　章怀真人道：“今日，为师赠你‘守心’二字，望你日后虚静守心，知进知退。”

　　乐平以头叩首。

　　“还有你。”章怀真人一叹息，木褶子一样的脸上皱纹更多了，他挥挥手：“你们都先出去吧，我和他谈几句。”

　　戒堂烛火摇曳，映着薛砚辛今夜几经生死后的狼狈模样，他的头发散了一绺在眼前，被他不甚在意的拂在脑后，“师父，我在虚实境找到了两把剑，上面刻着我们同门标记，那两人是谁？”

　　章怀真人眼神深沉，不答反问：“你的心中不是早已有了答案？”

　　少年早慧，心有七窍见微知著，他眼神直直看向自己的师父，不肯避让：“弟子想听您说，您从不肯让人进的屋子后间放的八个无字碑都是谁？那两把剑的主人是谁？可夺人五感的虚实境里的遍地尸骸是谁？我——又是谁？”

　　二人的视线互相望向彼此，一师一徒，一站一跪，再回神，薛砚辛面前戒堂的点点烛火已变成了放着八个无字碑的桌案。

　　章怀真人在只有一盏长明灯的昏暗光线里开口，声线低而沉：“那八个无字碑，其中两个是你的师兄师姐；那时入秘境的人数接近百人，我与两个弟子并其余五人一同进入秘境，后因队伍中出现了二心之人，导致我们的计划全盘失败，他们也因此失去了性命。后来我侥幸出了秘境留的半条残命，自此在方寸山避世不出。”

　　纵然心有猜测，薛砚辛还是愕然睁圆了双眼——师父说的，应该就是百年前由“碧影连天”带头，集七大门派近百人入秘境寻宝声势浩大的那次。

　　那最后一个无字碑，是师父留给他自己的……

　　他身形萎顿下来，“那我呢？”

　　章怀真人道：“你是当年友人之子，当时的近百人中不乏修为大乘者，数位道者突然接连陨落导致秘境外灵气躁动暴乱，那时你年仅五岁，受到波及被卷入虚实境里，直到十年前我才辗转将你找到，只是没想到你在里面待了那么久。”

　　薛砚辛心想，这一切忽然就说的通了，他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五岁牙还没怎么长齐就被卷进了虚实境，幸运的是里面的时间是静止的，不然——他偷偷瞧了师父一眼，百年过去了，自己得变成一个连走路都一步三颤的老不修了。

　　一直被压在心底抓耳挠腮的心事终于了了，薛砚辛这时才渐渐感受到后背迟来的钝痛，他吸了一口凉气，疼的七窍生烟。

　　光线变动间，他又回到了戒堂，章怀真人背对着他道：“回去吧，你们如今修为也算够格，过段时间，都去下山历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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