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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恸冬醒
六月的阳光像融化的蜂蜜,缓慢地流淌在花园里。
白暮雪蹲在花圃前,手指轻触那些蓝色的小花。
花瓣柔软得像天鹅绒,中心一点鹅黄像未长成的月亮。
“这是什么花?”
他仰头问正在修剪花枝的裴亦初。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白发上洒下跳跃的光斑。
裴亦初放下园艺剪,“勿忘我”,他蹲下身,指尖拂过花瓣。
“去年你说过喜欢这个,在花店橱窗前站了很久”。
白暮雪轻轻拨弄着花瓣。
记忆像被搅动的湖水,泛起模糊的涟漪。
他似乎确实记得某种蓝色的牵挂,像遗落在时光深处的纽扣。
手机铃声突然划破宁静。
裴亦初看到来电显示时,手指微微颤抖,胰岛素泵的警报轻声响起,又被他迅速按掉。
“妈”,他接起电话,声音刻意放轻。
白暮雪低头嗅着花香,假装没有注意到对方突然绷紧的脊背。
听筒里的女声尖锐得穿透空气:“监护权不是让你乱来的!我再看到那些照片……”裴亦初快步走向书房,关门声像一声压抑的闷雷。
白暮雪的手指停在花瓣上。
他听见书房里传来模糊的争执声:“……戒同所……”“……他受不了……”这些词语像冰锥,刺破午后的宁静。
书房门突然打开。
裴亦初脸色苍白,胰岛素泵的警报声持续不断地响着。
“我得出去一趟”,他努力让声音平稳,但手指在颤抖着寻找车钥匙。
白暮雪站起身。阳光下的勿忘我蓝得刺眼,像一小片凝固的忧伤。
“怎么了?”他轻声问,注意到对方额角的冷汗。
裴亦初突然抱住他。
这个拥抱很用力,像是溺水者抓住浮木。
“没事”,声音闷在他的白发里,“只是……母亲有些误会”。
车引擎声远去后,白暮雪走到书房门口。
虚掩的门缝里,电脑屏幕还亮着,是某个戒同所的网站页面,刺目的标题写着“矫正治疗”。
勿忘我在风中轻轻摇曳。
白暮雪突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向书架。
在最顶层,他找到裴亦初的旧相册,翻到某一页时,他的手指停住了。
照片上是少年裴亦初和父亲的合影。
背景是车祸变形的轿车,父亲的手紧紧护着孩子的头。
照片边缘有一行钢笔字:“万事不求人——父遗训”。
手机震动起来。
白暮雪接通视频,看到裴亦初站在一栋灰色建筑前。
“没事……别担心”
背景音里有个女人在尖叫:“……把他送进去或者你进去选!”
裴亦初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妈……我们什么都没做……”他镜头突然晃动,像是被人推搡,“他抑郁症刚好……不能受这种折磨……”
白暮雪的心跳突然加速。
他看见屏幕里出现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他们的表情冷漠得像医疗器械。
“要送就送我……”裴亦初的声音突然哽咽,“求您……”这两个字像子弹,击穿了午后的宁静。
视频突然中断。
白暮雪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本相册。
照片上的少年裴亦初眼神倔强,与刚才视频里哀求的模样判若两人。
花园里的勿忘我突然被风吹倒一片。
白暮雪蹲下身,小心地扶起花枝。
他的手指沾上泥土,像是触摸到了某些被埋葬的往事。
黄昏时分,裴亦初回来了。
西装皱得像被揉过的纸,领带歪在一边,但他手里捧着新鲜的樱桃,嘴角努力扬起笑容。
“解决了”,他轻声说,把樱桃放进白暮雪手里,“母亲只是……太担心了”。
白暮雪看着对方手腕上的红痕,他轻轻触摸那些痕迹,感觉到裴亦初微微颤抖。
“你求她了”。
裴亦初的睫毛垂下来,在脸上投下阴影。
“第二次”他苦笑,“父亲说……男子汉万事不求人”。
夜风带来勿忘我的香气。
白暮雪突然想起那个车祸的故事,裴亦初的父亲用生命教会他骄傲,而他现在为了另一个人,两次放下了这份骄傲。
“为什么?”白暮雪轻声问。
裴亦初望向花园,勿忘我在月光下蓝得像深海:“因为春天……不能没有冬天”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白暮雪的白发,“没有雪花的春天,只是温暖的荒漠”。
胰岛素泵的警报声在夜色中轻轻响起。
裴亦初没有理会,只是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人:“你是我等待的所有冬天”。
白暮雪低下头。
他想起相册里那张车祸照片,想起少年裴亦初倔强的眼神,想起视频里那句破碎的“求您”。
夜露打湿了勿忘我。
裴夕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胰岛素泵的警报变得急促。
白暮雪伸手扶住他,触到一手的冷汗。
“没事”,裴亦初试图微笑,但脸色苍白,“只是……有点累”。
白暮雪看着花园里的勿忘我。
那些蓝色小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他忽然明白,有些爱不是病,而是穿越所有寒冬的春天。
月光下,两个影子慢慢重合。
勿忘我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
这一次,勿忘我。
七月的阳光凝固在勿忘我的花瓣上,白暮雪握着园艺铲,看裴亦初将风信子球茎埋进土里。
胰岛素泵的导管绕过花枝,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银光。
“明年春天这里会变成蓝色海洋”。
裴亦初笑着说,手指拂去白暮雪发间的泥土。
白暮雪递过水壶,刚想浇水,手机的铃声刺破了宁静。
裴亦初摸出手机,医院来电的蓝光在他瞳孔闪烁。
风信子球茎从指间滚落,在泥土上留下小小的凹痕。
“您好,我是裴亦初”。
他的声音还带着笑意。
但下一秒,手机砸在勿忘我丛中,屏幕裂成蛛网。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血色。
“怎么了?”白暮雪轻轻碰他的手,触到冰凉的皮肤。
胰岛素泵发出急促的警报,但裴亦初毫无反应。
“我妈……”这两个字像从深渊里捞出来的石头,“去世了……”他踉跄着扶住花架,风信子的幼苗簌簌抖动。
白暮雪手中的水壶跌落。
水流浸湿了他的裤脚,但他浑然不觉。
“为什么?……因为我吗……”声音轻得像破碎的羽翼,他想起上次那通电话,想起戒同所的威胁,想起徐秋澜尖锐的嗓音。
裴亦初突然蹲下来抱住他。
这个拥抱很用力,带着颤抖和潮湿的暖意。
“不是的,”声音闷在他的肩窝,“心梗……不关你事……”每句话都像在说服自己。
花园里的喷泉突然停了。
寂静中只有胰岛素泵的警报在响,像为某个逝去的生命鸣钟。
“我去看看……”裴亦初站起身时晃了晃,“有段时间才能回来……”他机械地整理衣服,却把扣子系错了位置。
白暮雪看着他收拾行李。
裴亦初把药盒放进行李箱,又拿出来,又放回去。
最后他呆立在衣柜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黑色西装,那是他父亲去世时穿过的。
殡仪馆的气味像冰冷的铁。
裴亦初站在水晶棺前,看着母亲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她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指节已经僵硬。
工作人员小心掰开她的手,掌心里是枚小小的校徽,宁实中2008级。
“她最后还在担心……”裴亦初对赶来的白暮雪喃喃道。
胰岛素泵的警报在肃静的灵堂里格外刺耳。
守夜那晚,裴亦初跪在灵前烧纸。
火焰舔舐着纸钱,把他苍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我恨自己……”他突然说,“恨没发现她心脏不好……恨上次和她吵架……”
白暮雪默默递过热茶。
茶水倒得太满,洒在裴亦初手背上,烫出红痕。
但他毫无知觉,只是盯着母亲的遗像。
“她其实……”裴亦初的声音破碎不堪,“去年就查出冠心病……怕我担心没说……”
夜风吹动挽联,发出纸张摩擦的声响。
白暮雪忽然想起父亲火化那天,也是这样的夜晚,他当时几岁?十六?还是十七?记忆像被水浸过的墨迹,模糊不清。
“你那时候……”裴亦初突然转头看他,“那么小……怎么承受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滴在孝服上晕开深色的花。
白暮雪轻轻抱住他。
这个动作生疏却坚定“因为……”他停顿了很久,“因为知道有人需要我活下去”。
葬礼持续了七天。
裴亦初忙得像陀螺,但每个深夜都会突然惊醒,然后去检查白暮雪的呼吸,他害怕失去更多。
最后一天,他们整理遗物。
返程的飞机上,裴亦初一直看着舷窗外。
云海像无边的雪原,让他想起白暮雪的白发。
“对不起……”他突然说,“以前说理解你的痛苦……其实根本不理解”。
白暮雪握住他的手。
“你爱我就够了……裴亦初”。
回到家时,花园里的勿忘我开得更盛了,蓝色小花在夜风中摇曳,裴亦初站在花丛前,轻轻抚摸着这些花瓣。
“白暮雪,我只有你一个人了”
白暮雪从背后抱住他,两个失去至亲的人站在盛夏的花园里,却像站在彼此的寒冬中互相取暖。
晨光初现时,裴夕初终于哭出声来。
哭声惊飞了树上的鸟儿,却让那些勿忘我开得更加鲜艳。
白暮雪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在安抚那个十六岁的自己。
太阳完全升起时,他们种下新的风信子,裴亦初的手还颤抖着,但已经能稳稳握住花铲。
白暮雪的白发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像融雪汇成的河流。
胰岛素泵的警报不知何时停了,花园里只剩下泥土翻动的声音。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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