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下卷当归引·劫第五章:血色当归·玉碎护道
一九四三年,寒冬。
江南的雪,罕见地下了起来。不是北国那般鹅毛纷飞、酣畅淋漓的大雪,而是细密、阴柔、无声无息的雪沫子,沾衣即湿,落地成泥,带着一种沁入骨髓的湿冷。它们无声地覆盖在苏家老宅的青瓦上、药圃枯萎的茎秆上、以及远处焦黑的山峦轮廓上,试图用这苍白的洁净,掩去大地满目疮痍的伤痕。然而,这薄薄的雪幕,终究压不住空气中那无处不在、越来越浓烈的、铁锈般的血腥味和什么东西烧焦后的糊臭。一种令人窒息的、大祸临头的恐慌,如同这湿冷的空气,沉甸甸地渗透进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上,悬吊着几具早已僵硬的尸体,随着寒风轻轻摇晃。那是前几天试图反抗征粮的村民。积雪覆盖了他们扭曲的面容,只在苍白的雪色中留下几抹触目惊心的、冻凝的暗红。乌鸦聒噪着,落在枝头,啄食着冻硬的皮肉。
马蹄声和军靴踏过泥泞冻土的沉闷声响,越来越频繁地打破死寂。膏药旗如同招魂的幡,在零星响起的冷枪声中,肆无忌惮地穿梭于附近的村镇。谣言像瘟疫一样蔓延:一支从前线溃退下来的日军部队,正盘踞在三十里外的县城,指挥官手段酷烈,正在四处搜刮药粮,抓捕民夫,更在疯狂地寻找着什么……关于一个隐匿的神医,和一种能杀人于无形的“秘术”。
苏家老宅的气氛,早已绷紧到了极致。
药圃大半荒芜,珍贵的药材或被提前采收窖藏,或毁于一旦。巨大的乌木药柜被挪到最隐蔽的厢房,用杂物仔细掩盖。苏守正终日坐在堂屋那张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如同在默数着最后时刻的来临。他愈发瘦削,如同一尊风干了的木雕,唯有偶尔睁开眼时,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才透出令人心悸的森然寒意。
何雅茹,这位一向温婉持家的祖母,此刻也褪去了所有的柔软。她将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最整洁的深色棉袄,沉默而有序地指挥着福婶,将最后一点珍贵的细软和易于携带的干粮分藏各处。她的眼神平静得可怕,那是一种看透了结局、准备与家国共存亡的决绝。
林川柏和林杜仲早已被苏守正强行送走,带着部分珍贵医书和药材,分散到更偏远的亲戚处隐匿。苏守正的理由很简单:“苏家的根,不能全断在这里。总要有人,把‘守正’两个字传下去。” 林杜若坚持留了下来,她懂护理,更有一股不让须眉的刚烈。此刻,她正和紫苏一起,最后一次清点着地窖里储备的伤药和干净的布巾。
十三岁的秦艽变得异常沉默。他像一头敏感的小兽,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名为毁灭的气息。他不再满药圃疯跑,大部分时间都紧紧跟在苏守正或者紫苏身边,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惊恐和警惕。他会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挂着的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紫苏姐姐给他的、据说能避秽防病的几味药粉。
九岁的苏辛夷,依旧活在他无声的世界里。外界愈是紧张恐慌,他愈是蜷缩进自己的壳中。他终日抱着那只早已破烂不堪的布老虎,蜷缩在厨房灶膛后最温暖的角落,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火苗,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毫无所觉。只有紫苏偶尔过来摸摸他的头,递给他一块烤热的红薯时,他那沉寂的眼底才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依赖的光。
---
紫苏站在后院那间半倾颓的药棚下。寒风卷着雪沫,从破损的棚顶灌入,吹动她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旧棉袄,手指冻得通红僵硬,却稳稳地握着一只小小的药碾,缓慢而用力地碾磨着钵盂里几块刚刚焙制好的、焦黄色的草乌块茎。
“咯吱……咯吱……”
药碾与陶瓷钵盂摩擦发出的单调声响,在死寂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她低垂着眼睫,目光专注地落在钵盂里那逐渐变得细腻的焦黄色粉末上。这是她亲手采挖、清洗、砂烫炮制出的草乌。火候恰到好处,色泽均匀,断面棕黄,无白心,无焦糊——是足以列入教科书范本的、能回阳救逆、起死回生的良药。
可她知道,祖父让她此刻将其细细研磨成粉,绝非为了救人。
空气中那铁锈般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了。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了狼犬的狂吠和零星的枪响,正朝着村子的方向迅速逼近。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肋骨,带来沉闷的回响。但她的手,却异乎寻常地稳。每一次碾压,都精准而均匀。那冰冷的仇恨,如同最坚硬的冰核,沉在她心底最深处,冻结了所有的恐惧和慌乱,只余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决绝。
药棚的阴影里,苏守正拄着拐杖,无声地走了出来。他穿着那件浆洗得发白的葛布长衫,外面罩着一件厚重的旧棉袍,身形佝偻,却依旧带着一种岿然不动的气势。他走到紫苏身边,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钵盂里那细腻的焦黄色粉末,微微颔首。
“分量,” 他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如同枯柴摩擦,“需精准。多一分,气味易察,功亏一篑。少一分,则药力不逮,难以快速毙命。”
“孙女明白。” 紫苏的声音平静无波,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用一把小巧的牛角勺,极其仔细地将研磨好的药粉舀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婴儿拳头大小的粗瓷小药瓶里,分量丝毫不差。然后,她拿起旁边另一个稍大的瓷瓶,里面是同样研磨好的、无色无味的炙甘草粉。
苏守正伸出枯槁如树枝的手,接过那只装着草乌粉的小药瓶。他的手稳得可怕,没有一丝颤抖。他将药瓶举到眼前,浑浊的眼底映着药棚外灰暗的天空和细雪,深处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无声燃烧。
“紫苏,” 他忽然问,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怕吗?”
紫苏猛地抬起头。药棚的阴影落在她年轻却写满了沉重与坚韧的脸上。她看着祖父那双看透生死、此刻只剩一片漠然杀意的眼睛,缓缓地、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
齿尖深深陷进下唇柔软的皮肉里,一股腥咸的铁锈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不是怕。是恨。是滔天的、足以焚尽一切的恨意。
苏守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决绝,或许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欣慰?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将那小小的瓷瓶,珍重地、如同放置最致命的武器般,揣入了自己棉袍内侧一个特制的暗袋里。然后,他拿起那瓶炙甘草粉,递还给紫苏。
“去吧。” 他吐出两个字,转过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前院堂屋,走向那扇即将被暴力撞开的大门。背影决绝,如同奔赴一场早已注定的祭典。
紫苏紧紧攥着那瓶炙甘草粉,指尖冰凉。她最后看了一眼祖父消失在转角的身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血腥和雪沫的空气,也毅然转身,朝着厨房的方向快步走去。
在那里,祖母何雅茹和杜若,正将最后几味“益气补血”的药材——黄芪、党参、红枣、饴糖——投入大灶上那口沸腾的巨大陶锅里。浓白色的汤汁翻滚着,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带着药香的、足以掩盖许多东西的甜腻气息。
---
“砰!!!”
沉重的、裹着铁皮的宅门,如同纸糊般被一股蛮横到极致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碎裂的木屑夹杂着积雪四处飞溅!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浓烈的硝烟、血腥和狼犬口中的腥臊恶臭,如同洪水猛兽般瞬间灌满了苏家堂屋!
松本一郎一步踏了进来。
他不再是几年前那个穿着不合体军装、色厉内荏的特工军官。此刻的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日军校级呢子军大衣,肩章上星光冷冽。脸上那道从眉骨划至颧骨的狰狞刀疤,如同蜈蚣般盘踞,彻底破坏了他原本还算周正的相貌,更添了十分的凶戾和暴虐。岁月和战争的残酷在他身上刻下了更深的印记,也将他骨子里的贪婪和残忍放大到了极致。他手中握着一根精致的马鞭,皮质的鞭梢还在滴着泥水。那双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冰碴,缓缓扫过堂屋内的一切,最后,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牢牢钉在了太师椅上,仿佛早已等候多时的苏守正身上。
他的身后,鱼贯涌入十几个荷枪实弹、眼神凶狠的日本兵,刺刀闪烁着寒光,迅速占据了堂屋的各个角落,控制住了出入口。一名日本兵牵着条半人高、龇着獠牙、不断滴落涎水的狼犬,那犬嗅到陌生的气息,发出低沉威胁的呜咽。最后进来的,是两个穿着绸面棉袍、点头哈腰、满脸谄媚与恐惧的汉奸翻译。
堂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如同结冰。
苏守正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松本那毒蛇般的注视,声音苍老却异常平稳:“老朽腿脚不便,未能远迎,不知长官驾临寒舍,有何贵干?”
松本一郎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扭曲的弧度,带着浓重的嘲讽和毫不掩饰的杀意。他踱步上前,马鞭的鞭梢几乎要戳到苏守正的鼻子,生硬的中文如同冰冷的铁钉砸在地上:
“苏桑,”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残忍,“或者说……我该称呼您——‘守正公’?隐世名医苏守正?嗯?”
最后那个“嗯”字,音调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图穷匕见的凶狠和得意!
苏守正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脸上却依旧古井无波:“长官认错人了。老朽姓秦,只是个乡野郎中,略懂些皮毛医术,混口饭吃罢了。”
“认错人?” 松本猛地爆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冷笑,他用马鞭指向堂屋角落一个被杂物半掩着、却依旧能看出沉重轮廓的物件,“那是什么?!嗯?!你以为躲到这穷乡僻壤,就能抹去你苏家的印记?就能掩盖你苏守正精通医毒两道、手握‘毒经’秘术的事实?!”
他猛地逼近一步,几乎贴着苏守正的脸,狰狞的刀疤因激动而微微扭曲抽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人脸上:“我在满洲就听过你的名字!‘关外毒医’,用一味‘七步倒’全歼俄国马队!在上海,你儿子苏木宁死不肯交出‘苏合香丸’的秘方!现在,你又想用这套鬼话糊弄我?!”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疯狂,带着一种偏执到极致的贪婪:“把‘毒经’交出来!把你苏家所有杀人于无形的秘方都交出来!帝国需要这种力量!否则……” 他猛地一挥手!
“砰!” 一声枪响!站在门口的一个日本兵毫不犹豫地对着屋顶开了一枪!震耳欲聋的枪声在狭小的堂屋内炸开,震得灰尘簌簌落下!狼犬疯狂地吠叫起来!
“否则,今天你这苏家老宅,鸡犬不留!” 松本一郎的咆哮声如同野兽,充满了血腥的威胁。
堂屋通往内院的布帘被猛地掀开!何雅茹、林杜若和苏紫苏,都出现在了门口。杜若的手中,还沾着些许灶灰和饴糖的粘腻。
苏守正的目光缓缓扫过自己的家人,最后重新落回松本一郎那疯狂扭曲的脸上。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空气都几乎要凝固成块。终于,他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认命,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屈服?
“罢了……罢了……” 他喃喃道,声音嘶哑,“时也……命也……既然长官执意如此……老朽……老朽也不敢再隐瞒……”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后院厨房的方向,声音带着一种认命后的麻木:“那些……祖传的东西……老朽都藏在了……灶房那口老酸菜坛子的夹层里……用油布包着……长官……自去取吧……”
松本一郎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和贪婪到极致的炽热光芒!他死死盯着苏守正的脸,似乎想从他那片死寂的麻木中找出丝毫伪装的痕迹。但他只看到了一个被彻底击垮、行将就木的老人的绝望和屈服。
“呦西!” 松本一郎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扭曲得意的笑容,他猛地一挥手,“带走!去厨房!”
两个日本兵立刻上前,粗暴地将苏守正从太师椅上架了起来。松本一郎迫不及待,亲自带着剩下的士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蜂拥冲向通往厨房的后门。
在经过紫苏身边时,松本一郎的脚步顿了一下。他那毒蛇般的目光在紫苏年轻却异常沉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但旋即被即将到手“秘术”的巨大狂喜所淹没。他狞笑一声,用马鞭极其轻佻地挑了一下紫苏的下巴,留下一条冰冷的、带着泥污的痕迹,然后大步离去。
紫苏的身体猛地一僵,眼底深处冰封的杀意几乎要破瞳而出!但她死死低下了头,紧攥的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用剧烈的疼痛压制住了那瞬间沸腾的杀意。
堂屋内,只剩下两个看守的日本兵和一个汉奸翻译,以及苏家一众女眷。
机会!
苏守正被两个日本兵推搡着走在最前,他的背脊依旧挺直,仿佛不是去屈辱地取出家族的秘宝,而是去进行一场庄严的献祭。在经过厨房门口那堆柴火时,他的脚步似乎被绊了一下,身体微微一个踉跄。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他那只枯槁的手,以快得几乎看不清的速度,闪电般探入棉袍内侧的暗袋,掏出那个粗瓷小药瓶,拇指弹开瓶塞!将里面所有的、细腻的焦黄色草乌粉末,精准无比地、无声无息地,全部倾撒进了旁边那口依旧在咕嘟冒泡、散发着浓郁甜腻药香的巨大陶锅里!
粉末遇汤即融,瞬间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点点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泡沫,旋即被翻滚的汤汁吞没。
整个过程快到极致,自然得如同老人只是踉跄时下意识扶了一下锅沿。两个架着他的日本兵注意力全在前方催促的松本身上,毫无察觉。唯有一直死死盯着祖父背影的紫苏,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成功了!第一步!
松本一郎已经冲到了厨房角落那口巨大的、布满污渍的老酸菜坛子前,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砸开它!”
一个日本兵举起枪托,狠狠砸向坛子!
“哐啷——!” 陶片碎裂的刺耳声响!
几乎在同一时刻!
“咳咳咳……咳咳……” 被架着的苏守正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极其痛苦的剧烈咳嗽!他猛地弯下腰,脸色瞬间变得灰败,身体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颤抖起来,嘴角甚至溢出了白沫!
“老东西!别耍花样!” 架着他的日本兵不耐烦地呵斥,用力想把他拽起来。
“药……药……” 苏守正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指向旁边碗柜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瓷瓶,气若游丝,眼神涣散,“老毛病……喘症……求……求一口药……”
那瓷瓶里,装着的是紫苏早已准备好的、用来混淆视听的普通平喘药粉(主要是炙甘草粉和少量麻黄)。
松本一郎正迫不及待地在破碎的坛子碎片里翻找“油布包”,听到动静,烦躁地回头瞥了一眼,见老人那副眼看就要断气的模样,厌恶地皱紧了眉头,不耐烦地挥挥手:“给他!快让他闭嘴!”
一个日本兵粗鲁地抓过那个小瓷瓶,胡乱倒出些药粉,塞进苏守正嘴里。苏守正艰难地吞咽着,咳嗽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但脸色依旧难看至极,浑身瘫软,几乎完全靠两个日本兵架着。
松本一郎淘到了一个油布包,小心翼翼的打开,看到两本薄薄的线装书,疑心再次升起:“八嘎!老东西!你是不是耍我?!” 他猛地转身,眼中凶光毕露,死死盯向似乎缓过一口气的苏守正。
就在这时——
一直沉默何雅茹,快步走向厨房。她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虔诚的平静,端起灶台上几只早已准备好的、粗糙的土陶碗,步履蹒跚地走向松本一郎和他身边的几个日本兵,脸上挤出一种卑微而惶恐的、属于乡下老妇的讨好笑容:
“长……长官……天寒地冻……让我家老头子先吃点东西吧!
那口巨大的陶锅里,浓郁甜腻的药香更加热烈地散发出来,混合着黄芪、红枣的香气,在这冰冷的、充满暴力气息的厨房里,形成一种诡异而诱人的暖意。
“天寒地冻……各位老总辛苦了……你们也喝……喝碗热汤暖暖身子吧……刚熬好的……益气补血的……祖传方子……” 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浓重的口音,听起来无比真诚。
松本一郎狐疑地看了一眼那翻滚着乳白色汤汁的陶锅,又看了一眼眼前这个吓得浑身发抖、满脸谄媚的老太婆。他身边的几个日本兵,在寒冷的天气里奔波搜刮了大半天,早已又冷又饿,闻到这诱人的食物香气,都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目光渴望地看向自己的长官。
“长官,这老太婆一片‘孝心’,我看……” 旁边的汉奸翻译也搓着手,谄笑着帮腔。
松本一郎心中的贪婪和疑虑仍在交战。他极其多疑,但那锅汤散发出的气息确实只是寻常的药膳香气,毫无异常。而且,他绝不相信,这些懦弱卑微的□□人,敢在皇军的枪口下耍花样!
他阴冷的目光扫过瘫软如泥的苏守正,扫过瑟瑟发抖的何雅茹,最后,落在了堂屋里脸色苍白、紧紧依偎在一起的紫苏和杜若身上。一个恶毒的主意瞬间形成。
他狞笑一声,用马鞭指向紫苏和林杜若:“你!还有你!过来!先喝!”
他要让这两个年轻的□□女人先喝!
紫苏垂眸走上前,杜若紧紧抓住紫苏的手臂前行。
“八嘎!快喝!” 一个日本兵上前粗暴地推搡她们。
何雅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脸上那卑微的笑容丝毫未变,她连忙颤声道:“长官……老身……老身先喝给长官看……”
说着,她不等松本一郎反应,径直端起一碗刚刚盛出的、滚烫的汤汁,凑到嘴边,毫不犹豫地“咕咚咕咚”大口喝了下去!滚烫的汤汁显然烫伤了她的口腔和喉咙,但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露出一副满足而惶恐的表情,还将碗底亮给松本看:“长官……您看……没……没问题的……”
松本一郎死死盯着何雅茹的脸,观察了几秒钟。老妇人脸色如常,甚至因为汤的热度而泛起一丝红晕,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他心中的疑虑终于打消了大半。看来,真是自己多疑了。这果然只是一锅普通的补汤。一边思索怎样才能得到毒经。
松本一郎不耐烦地挥挥手:“呦西!给他们盛上!”
何雅茹如蒙大赦般,连忙手脚麻利地拿起土陶碗,一碗接一碗地盛着那翻滚的、散发着致命甜香的乳白色汤汁,恭敬地递给松本一郎和他身边的日本兵、汉奸。甚至连堂屋看守的两个日本兵和汉奸,也被香气吸引,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各分到了一碗。
松本一郎接过碗,吹了吹热气,看着碗里乳白色的汤汁和几颗饱满的红枣,眯着眼喝了一口。汤汁入口甜腻温热,带着药材特有的醇厚,确实驱散了不少寒意。其他日本兵和汉奸见状,也早已按捺不住,纷纷狼吞虎咽起来,嘴里发出满足的咂咂声。
厨房里一时间只剩下吞咽和喝汤的声音。
苏守正依旧被架着,低垂着头,仿佛虚弱得随时会昏死过去。但紫苏清晰地看到,祖父那低垂的眼睫下,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如同地狱寒冰般的锐光,一闪而逝。
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刺破掌心的疼痛让她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她看着那些侵略者贪婪地吞咽着那碗为他们精心炮制的、通往地狱的“当归汤”,看着祖母何雅茹脸上那平静得近乎诡异的、带着一丝解脱和嘲弄的笑容……巨大的、混合着仇恨、快意和巨大悲怆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的灵魂!
时间,在死神的舌尖上,缓慢爬行。
第一个倒下的,是那个汉奸翻译。他刚喝完最后一口汤,正舔着碗底,忽然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般的咯咯声!手中的陶碗“啪”地摔得粉碎!他双手猛地掐住自己的喉咙,眼睛难以置信地暴突出来,脸色瞬间变成一种恐怖的青紫色!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黑色的血沫从嘴角疯狂涌出!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两下,便如同一滩烂泥般软倒在地,四肢诡异地扭曲着,彻底没了声息!
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让所有正在喝汤的日本兵都愣住了!
紧接着,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
“呃啊——!”
“噗通!”
“八嘎……肚子……!”
凄厉的、不似人声的惨嚎和身体重重倒地的声音此起彼伏!那些刚刚还沉浸在食物温暖中的日本兵,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们痛苦地蜷缩倒地,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喉咙和胸口,眼球暴突,面色迅速由红转青转黑,口中喷涌出混合着食物残渣的黑色血块!剧烈的痉挛让他们像离水的鱼一样在地上疯狂弹动,撞翻了灶台上的瓶瓶罐罐,发出噼里啪啦的碎裂声!浓烈的、带着诡异甜腥的血腥味和排泄物的恶臭,瞬间取代了药香,弥漫在整个厨房!
“毒!有毒!!八嘎呀路——!!!” 松本一郎发出了一声惊骇欲绝、如同野兽般的嘶吼!他手中的碗早已掉落,汤汁泼了他一身!他并没有喝太多,但此刻也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和绞痛从胃部猛地窜起!喉咙如同被火烧般灼痛!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地上瞬间惨死、死状极其恐怖的部下,又猛地抬头,死死盯向那个依旧平静地站在灶台边的老妇人何雅茹!
何雅茹的脸上,那卑微惶恐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庄严的、带着无尽嘲讽和冰冷的平静。她甚至极其缓慢地、整理了一下自己一丝不乱的衣襟,嘴角缓缓溢出一缕黑色的、触目惊心的血线。她看着松本一郎,眼神如同在看一个跳梁小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同归于尽的蔑视。
“老……老东西……你们……好……好狠……” 松本一郎目眦欲裂,巨大的愤怒、恐惧和被愚弄的羞辱感瞬间吞噬了他!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南部式手枪,手臂因毒素和暴怒而剧烈颤抖,枪口胡乱地指向何雅茹!
“砰!砰!砰!”
枪声响起!一颗子弹打在灶台铁锅上,溅起一串火星。一颗子弹打中何雅茹的腹部,一颗子弹擦过紫苏的肩膀。
几乎在枪响的同时!
一直如同瘫软般的苏守正,眼中骤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精光!那是一种积蓄已久、玉石俱焚的决绝!他枯瘦的身体里爆发出最后、也是最强大的力量!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衰老雄狮,合身扑向了松本一郎!
“孩子们——走啊——!!!” 他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发出了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那咆哮声中,充满了对老妻最后的眷恋、诀别,和一种拖拽敌人共赴黄泉的滔天恨意!
“砰!!”
又一声枪响!几乎是顶着胸膛发射!
苏守正的身体猛地一震!扑向松本一郎的动作戛然而止!胸前炸开一团血雾!但他那前冲的势头并未停止,带着松本一郎一起,重重地撞向了那口依旧滚烫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巨大陶锅!
“哐当——!!!哗啦——!!”
陶锅被猛地撞翻!滚烫的、混合着剧毒和鲜血的乳白色汤汁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劈头盖脸地浇了扭打在一起的苏守正和松本一郎一身!瞬间皮开肉绽,发出“嗤嗤”的可怕声响,腾起大片大片的白色蒸汽和更加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恶臭!
“啊——!!!” 松本一郎发出了杀猪般凄厉到极致的惨嚎!滚烫的毒汤灼烧着他的皮肉,更可怕的是,那些毒素通过灼伤的皮肤和他刚才吸入的少量汤液,正疯狂地侵蚀着他的身体!他脸上的刀疤扭曲得如同活过来的蜈蚣,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痛苦!他拼命挣扎着,试图推开身上那个如同铁钳般死死箍住他、即便中枪也绝不松手的老人!
“祖父——!祖母——!” 紫苏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眼前这惨烈到极致的一幕,彻底摧毁了她所有的冷静!她像疯了一样想要冲过去!
“紫苏!别过去!!” 林杜若死死抱住了她!那翻倒的毒汤流淌得到处都是,触目惊心!
而就在厨房通往堂屋的门口,另一个更大的变故发生了!
那条被拴在堂屋柱子上、因为混乱和浓烈血腥味而彻底狂躁起来的犬,竟然疯狂地挣脱了绳索!它们猩红着眼睛,龇着滴血的獠牙,发出低沉的咆哮,猛地扑向了离它们最近的林杜若!
“杜若!小心!” 紫苏肝胆俱裂,失声尖叫!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
狼犬的利齿狠狠咬住了杜若的小腿!巨大的撕扯力瞬间将她拖倒在地!狼犬抬头向杜若的咽喉咬去。
“畜生!滚开!” 紫苏目眦欲裂,抄起手边一根劈柴,不顾一切地砸向那扑向杜若咽喉的恶犬!紫苏把杜若推在身后,举着棍子和狼犬对峙。
“你们都给我死!” 松本连滚带爬来到屋外,用嘶哑变调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咆哮!他彻底疯狂了!既然得不到,那就彻底毁灭!松本狞笑着点燃门口的干燥药材。
火苗迅速蹿起!浓烟和烈火如同贪婪的巨兽,迅速向堂屋燃去!
迅速蔓延的烈火,狼犬“嗷”的一声窜出屋外。
紫苏丢下棍子,奔向祖父,跪在倒地的老人面前。
“毁……逃……”苏守仁艰难开口,慈爱心疼的看着紫苏慢慢闭眼。
紫苏拼命点头,泪水汹涌而出。祖父临终的嘱托!苏家绝学,绝不能落入倭寇之手!不能成为助纣为虐的凶器!
浓烟中,紫苏给祖父祖母磕了一个头,起身冲向了祖父的书房!那里有苏家历代行医的手札,有祖父毕生研究医毒的心血,更有那半部绝不能现世的……毒经残篇!
火焰已经蔓延过来,舔舐着书房的门框。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紫苏冲进火海,精准地扑到书架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暗格前,用力拉开!里面是一个油布包!
她抓起油布包,回到堂屋努力想扶杜若起来。杜若看向后门,微笑的抬头,语气坚定低声说:“我走不了了,你想办法逃。”
紫苏哪里肯留下杜若,用力把杜若拉扯上背上,向后门挪去。
松本一郎一直关注屋内动静,隐约感觉人往后门移去,冲屋内开了几枪,踉踉跄跄从屋外绕到后门。
紫苏背着杜若走到后院的天井,看到松本一郎狰狞的笑着看着她俩。
“过来!”松本一郎举枪冲紫苏嚷道。
紫苏放下杜若,转身跑向燃烧的房屋,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将布包狠狠投入身后的火焰之中!布包淹没在火光之中。
“不——!” 刚刚挣扎着冲过来的松本一郎,发出了一声绝望到极点的、如同野兽般的嘶吼!他苦苦追寻多年、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在他眼前化为了灰烬!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千万倍!
“你该死!!!” 他彻底失去了理智,对着火海中那个纤细却决绝的背影,疯狂扣动扳机!
“砰!砰!砰!”
子弹呼啸着穿过火焰和浓烟!
紫苏的身体猛地一震!后背爆开两朵刺目的血花!巨大的冲击力将她向前推去,扑倒地上。鲜血迅速染红了她深蓝色的棉袄。
她艰难地回过头,火光映照着她苍白如纸、却带着一种奇异平静和嘲讽笑容的脸庞。她看着状若疯魔、嘶声咆哮的松本一郎,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股股带着泡沫的鲜血。
然后,她缓缓地、无力地倒了下去,倒在了熊熊燃烧的火焰旁边,倒在了那些记载着苏家百年传承的书籍之旁。那双曾经清澈如水、后来变得沉静冰冷、最终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眸,渐渐地、渐渐地失去了所有光彩,最终凝固,望向被烈火和浓烟遮蔽的屋顶。
火光在她逐渐冰冷的瞳孔中跳跃,如同最后的、不屈的舞蹈。
“紫苏!!!” 杜若发出了绝望的哭喊!伤了一条腿的她猛然站起,向松本一郎撞去。松本一郎倒地的同时,举枪射击。
杜若仰面倒下,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闭上双眼。
福婶带着秦艽辛夷躲在远处的山坳里,福婶把辛夷搂在怀里,不敢让他看到苏家冒起的滚滚浓烟。秦艽看着远处的火焰,咬紧双唇不敢发出声音。
冲天的大火还在疯狂燃烧,吞噬着房屋、尸体、以及苏家所有的痕迹。松本一郎捂着依旧剧痛的喉咙,看着眼前这片如同地狱般的景象,看着那早已化为灰烬的“毒经”,发出了愤怒而不甘的、如同野兽般的咆哮!
他最终如同丧家之犬般,仓惶撤离了这片燃烧的废墟。身后,是冲天的火光和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血腥、焦糊和淡淡当归辛香的、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雪,不知何时又悄然落下。洁白的雪花,试图温柔地覆盖这人间惨剧,却很快被烈火的高温融化,与被鲜血浸透的泥土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片肮脏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泥泞。
在那片泥泞中,一枚小小的、边缘带着细微磕碰痕迹的羊脂白玉扣,半掩在灰烬和血污里,在跳跃的火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微弱的光。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