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见南山

　　当陈悠挽着许南山的手臂，踏进那扇需要专人开启的、厚重而无声的宴会厅大门时，她指尖不自觉地收拢，微微嵌入他熨帖平整的西装面料之中。
　　这并非矫揉造作，而是身体最本能的反应——作为舞者，她习惯了以肢体表达情绪，此刻，这细微的动作正泄露了她二十三年来，初次身着价值堪比一套公寓首付的奢华礼服，涉足此等群英荟萃、名流云集场合的、难以完全抑制的局促。
　　水晶吊灯如同倾泻而下的银河，将无数道璀璨冰冷的光线投映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反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晕。
　　空气中浮动着昂贵香水、雪茄幽香与酒精混合的复杂气味，低沉优雅的现场爵士乐如同背景音，巧妙地掩盖了诸多窃窃私语与杯盏轻碰的声响。
　　放眼望去，男士们衣着考究，谈吐间是看不见的资本与权力流转；女士们珠光宝气，笑靥如花下是精心计算的眼波与姿态。这些人，她大多不识，但引领着她的许南山，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个世界，她是知道的——这里每一个人背后，都可能牵动着一个行业，一片疆域。非富即贵，这四个字在此地有了最直观而压迫的注解。
　　“别紧张。”许南山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轻易盖过了周遭的喧嚣，直抵她心间。他并未侧头，目光依旧平稳地扫视着前方，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陈悠微微侧首，靠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带着点自嘲和试探的语调低语：“能不紧张吗？许先生。这里的人，哪一个是我这种小舞者能轻易开罪得起的？”她的话语像轻盈的羽毛，却又带着锐利的尖端。
　　许南山闻言，脚步未停，只是极其自然地抬起另一只手，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她紧挽着他的手背。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放心，”他语调平淡，内容却重若千钧，“有我在。今晚，你就算惹到了谁，我都可以为你兜底。”
　　年上最大的魅力就在于此。
　　这话语里的纵容与强大自信，让陈悠心头猛地一跳。
　　她侧过头，更近地凑向他耳侧，几乎是气声低语，带着一丝狡黠的调侃：“喂，许先生，你这话……真的很装诶。你瞧瞧这里，这是几个圈子的大杂烩？娱乐圈的顶流，商界的大鳄，那边角落甚至还有政界要员的影子，哦，我好像还看到了赛车领域的领头人……你确定，这潭水，你都能摆得平？”她纤细的手指在他臂弯里微微动了动，无声地指向几个方向。
　　许南山终于微微偏过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掠过她带着戏谑又难掩紧张的脸庞，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笃定无比的弧度：“不多，但多少都认识些人。”
　　“……”陈悠一时语塞，只能默默收回目光，心底却因他这份举重若轻的从容，奇异地安定了些许。
　　接下来的时间，她便如同一个精致而沉默的挂件，跟随在许南山身侧，穿梭于各色人等之间。他游刃有余地周旋，将她引荐给那些只在财经新闻或行业顶端听闻过名字的“大佬”。
　　他的介绍简洁而得体：“陈悠，首席舞者，一位极具天赋的艺术家。” 那些或锐利、或深沉、或客套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对许南山身边女伴的好奇。陈悠努力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依照舞者的礼仪微微颔首，偶尔在许南山眼神示意下简单应对几句，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聆听那些她似懂非懂的资本运作、市场趋势与政策风向。她像一个敏锐的学生，快速吸收着这个陌生世界的规则与氛围。
　　待到许南山与一波重要的客人寒暄完毕，暂时得以喘息时，陈悠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几乎要僵硬了。她轻轻扯了扯许南山的衣袖，低声道：“我去那边透透气，吃点东西。”
　　许南山颔首，目光在熙攘的人群中为她划定了一个安全范围：“别走远。”
　　陈悠如蒙大赦，几乎是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朝着相对僻静的甜品区“潜行”而去。与大厅中心那些围绕着资本与权力核心的区域不同，甜品区更像是一个被甜蜜遗忘的角落。
　　长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上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无数精巧绝伦的甜品，宛如一件件微缩的艺术品。马卡龙色彩缤纷，慕斯蛋糕光泽诱人，巧克力喷泉流淌着浓郁的香气。
　　她注意到，大厅里许多光彩照人的女明星，身边都跟着神情警惕的经纪人，对那些美味的甜品视若无睹，仿佛那是穿肠毒药。陈悠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舞者同样需要严格的身材管理，但此刻，她决定暂时放纵一下被应酬榨干的灵魂。
　　她拿起一个骨瓷描金边的小盘子，像一只潜入宝库的快乐松鼠，开始认真地挑选起来。
　　“吃点而已，不会胖很多的……”她一边小声嘀咕着自我安慰，一边将一块覆盆子巧克力慕斯、一枚抹茶栗子塔和一只做成玫瑰形状的荔枝冻夹入盘中。
　　令她稍感意外的是，在这片“禁区”，她居然遇到了同道中人。一个身穿藕粉色薄纱长裙的背影，正背对着她，同样专注地拿着夹子，动作甚至带着点隐秘的迅捷，夹取着桌上一块黑森林蛋糕。
　　看那窈窕的背影和优雅的仪态，陈悠猜测，这大概也是哪位偷偷跑过来解馋的女明星吧。
　　似乎察觉到身后的目光，那女生转过身来。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陈悠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张经常出现在国家级大型晚会和权威舞蹈杂志封面上的脸——杜江宁，国内外芭蕾舞界的标杆性人物，以技巧精湛、气质超凡著称。
　　杜江宁见到陈悠，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朝她露出一个温和而带着些许了然的微笑，主动开口，声音清柔：“我知道你，的陈悠。刚毕业就能在那样的大团担纲首席，很厉害。”
　　陈悠没想到对方竟然认识自己，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回应：“江宁姐。您过奖了。我只是运气比较好。”她看着杜江宁盘子里同样不多的几样甜品，忍不住好奇地问，“我以为……像您这样的顶尖舞者，对这些东西应该是不屑一顾的。”毕竟，芭蕾舞者对体型的要求近乎严苛。杜江宁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历经辉煌后的云淡风轻，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有时候，也需要放松一下。而且……我现在几乎处于半退隐的状态，身材管理，不用像以前那样锱铢必较了，还有啊，真的好饿。”她的话语轻描淡写，却透露出重要的信息。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靠近。许南山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极其自然地站到陈悠身侧，目光落在她手中那装了点甜品的盘子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语气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亲昵的调侃：“吃这么多甜食，不怕明天排练时被指导老师批评？”
　　陈悠有些不满地微微嘟囔，小声反驳：“哪会胖那么快嘛……” 那神态，带着点小女孩的娇憨，与方才在众人面前那个得体却疏离的“许女伴”判若两人。
　　一旁的杜江宁见了许南山，优雅地举起手中一直握着的香槟杯。她的酒杯杯口，刻意地、不着痕迹地微微低于许南山可能举杯的高度，这是一个细微却精准的社交礼仪。“许总，”她微笑着，目光在陈悠和许南山之间流转，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熟稔与赞赏，“原来是你先挖到了这块美玉。眼光一如既往的精准我都晚了一步。”
　　许南山从容地拿起侍者托盘上的一杯威士忌，并未与她碰杯，只是轻挑了一下眉梢，抿了一口杯中琥珀色的液体，语气平淡无波：“杜小姐过誉。我记得你主攻的是西方芭蕾，什么时候对我们这些涉及东方美学的项目也产生兴趣了？”他的话语带着商人间惯有的试探与界限感。
　　陈悠默默地用银质小勺舀了一勺慕斯送入口中，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她则安静地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敏锐地捕捉着两人对话中流动的暗涌。
　　杜江宁笑容不变，语气真诚：“一直有将西方芭蕾的技巧与东方美学的意境融会贯通的想法。只是苦于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与载体。如果未来的项目需要陈悠妹妹这样的优秀舞者合作，许总届时可别小气，要割爱才是。”她说着，优雅地伸出手，准备与许南山行握手礼，姿态落落大方。
　　然而，就在许南山的手即将与之相触的瞬间，一个身影极快地介入两人之间，不着痕迹地挡开了杜江宁的手，转而自己一把握住了许南山的手。
　　来人穿着一件骚包的、带着暗纹的宝蓝色丝绸衬衫，下身是一条看似随意、实则剪裁极佳的牛仔裤，与现场一众西装革履的男士格格不入，却自带一股玩世不恭的强大气场。
　　不止有点儿骚包。
　　“周贺博？”许南山看着这个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家伙，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疑惑，但很快便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与他虚握了一下手便松开。
　　周贺博却浑不在意，他身材高大，五官俊朗中带着一丝野性难驯，此刻正挑着眉，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在许南山和陈悠之间扫视，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质问：“许南山，你什么时候和我家代言人这么熟了？”他说话时，手臂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姿态，虚揽在杜江宁的腰后。
　　陈悠站在一旁，清晰地看见了周贺博看向杜江宁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占有欲。那是一种混合着保护、掌控与强烈情感的复杂眼神，暗自道了一句“幼稚。”。
　　许南山闻言，只是极淡地笑了笑，那笑意未达眼底，他转向杜江宁，语气依旧客气却疏离：“杜小姐放心，合作的事情，若有需要，直接让人联系陈悠的团队就可以。我们就不多打扰二位了。”他话语得体，却明确地划清了界限。
　　说罢，他不再多言，极其自然地伸手，轻轻扶住陈悠的后腰，用一个温柔却不容拒绝的力道，带着她转身，离开了甜品区，也离开了那对气氛微妙、关系显然“不好说”的男女。
　　走出一段距离，陈悠才忍不住小声问道，眼里闪烁着八卦的好奇光芒：“他们……是什么关系啊？那个周贺博，看上去……很不一般。”她斟酌着用词。
　　许南山目光平视前方，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不好说。”依旧是这三个字，将一切探究隔绝在外。
　　陈悠低下头，又舀了一勺已经有些融化的蛋糕送进嘴里，甜腻的感觉依旧，心底却忍不住默默腹诽：怎么感觉，绕来绕去，身边尽是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呢？这光鲜亮丽的酒会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而她与许南山之间，那层由投资与合作构筑的关系，在经历了今晚之后，似乎也变得更加微妙而复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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