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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香里的蘅字
暖阁里的药香忽然变得滞重起来。陆蘩弯腰去捡银针,指腹擦过冰凉的托盘边缘,听见李太医已经带着众人跪下去:“臣等参见皇后娘娘。”
她跟着屈膝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榻上的萧天赫也坐直了些,玄色衣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却偏要扯出抹浅淡的笑意:“皇祖母怎么来了?”
皇后的凤钗在晨光里晃出金辉,她径直走到榻边,指尖刚要触上萧天赫的额头,就被他微微偏头避开。“昨儿听说你不适,本宫怎能不来瞧瞧。”皇后的声音温和,目光却扫过满室的太医,“几位都诊过了?究竟是何病症?”
李太医额头冒汗,刚要回话,就被萧天赫抢了先:“许是夜里着了凉,些许心悸罢了,惊动皇祖母了。”他说话时,视线若有似无地往陆蘩这边飘了飘,那眼神里藏着的警示,竟与方才李太医如出一辙。
陆蘩捏着银针的手紧了紧。方才指下那紊乱的脉象绝非着凉,颈侧的青痕与舌尖的紫斑更是缠心草中毒的明证,可这位皇太孙偏要遮掩,难道是怕牵出什么隐情?
皇后显然不信,眉头微蹙:“本宫已让人炖了参汤,你且趁热喝。”她转向李太医,“你们都随哀家出来,细说诊治经过。”
众人退出暖阁,陆蘩走在最后,临出门时回头望了一眼。萧天赫正望着窗棂上的冰花出神,手指在锦被上轻轻叩着,那节奏倒像是在数着什么,腕间那道被脉枕压出的红痕,在苍白皮肤下格外显眼。
廊下的风比太医院更冷些,李太医被皇后问得支支吾吾,只说脉象蹊跷,尚未定论。陆蘩垂着眼听着,忽然听见皇后轻声问:“方才那位女医,是新晋太医院的陆蘩?”
她心头一跳,忙上前一步:“臣陆蘩在。”
皇后打量她的目光带着审视,许久才缓缓道:“哀家听说过你,青水村来的,医术是家传的?”
“是,臣父亲曾在乡野行医。”陆蘩垂着手,想起临行前那位白衣女子将那本磨卷边的医案塞进她行囊时说的话——京城水深,医案能救命,也能招祸。她说这话的语气非常平静,像一潭死水
“方才在里面,你似有话想说?”皇后的声音陡然压低,凤钗上的珠串在她肩头轻轻晃动,“本宫瞧你诊脉时,神色不对。”
陆蘩指尖冰凉。这位皇后娘娘久居深宫,眼神竟这般锐利。她正斟酌着措辞,就见李太医急得直朝她使眼色,喉结滚动着似要替她遮掩。
“回娘娘,”陆蘩定了定神,“臣只是觉得殿下脉象虚浮,许是忧思过度所致。”她刻意避开“中毒”二字,有些话在暖阁里不能说,在这廊下更不能说。
皇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只对李太医道:“你们且留下照看,本宫去让人再请几位老太医来。”说罢转身离去,明黄色的裙摆在回廊尽头一闪,像团被风吹散的光。
李太医松了口气,擦着额头的汗道:“你方才好险,可知妄言中毒是要掉脑袋的?”
陆蘩没接话,目光望向暖阁的方向。那扇雕花木门紧闭着,像藏着无数秘密。她忽然想起三日前在醉仙楼,陈梅桑说萧天赫的生母早逝,宫中传言是位精通医术的民间女子,被先帝指为“药疯子”,难不成他的病,与这位早逝的生母有关?
“陆蘩?”李太医推了她一把,“发什么愣,进去守着吧,殿下要是有个好歹,咱们都得跟着遭殃。”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炭火烧裂的轻响。萧天赫已躺回榻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也没睁眼。陆蘩将药箱放在榻边,刚取出脉枕,就见他忽然睁开眼:“方才为何不直说?”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穿透力,惊得炭盆里的火星跳了跳。
陆蘩捏着脉枕的手顿了顿:“殿下不想让人知道。”
萧天赫扯了扯嘴角,不知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你倒看得明白。”他忽然坐起身,掀开锦被就要下床,“扶我起来。”
“殿下身子不适,不宜多动。”陆蘩忙上前想按住他,却被他反手攥住手腕。这次他用了力道,指尖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那双墨色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像有什么东西要破闸而出。
“带你去个地方。”他的气息里还带着淡淡的药味,混着那日在醉仙楼闻到的松木香,“去了那里,你就知道该怎么治我的病。”
陆蘩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药箱里的银针发出轻响。“殿下三思,皇后娘娘吩咐过要静养——”
“她们找不到的。”萧天赫已披上外袍,玄色的衣料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这东宫的路,我闭着眼都能走。”
他拽着她穿过暖阁后的暗门,走廊狭窄,仅容一人通过,墙壁上挂着盏盏宫灯,火苗在风里明明灭灭。陆蘩被他拉着快步前行,手腕被攥得生疼,却奇异地不觉得抗拒。她忽然想起十年前在齐云寺,那位白衣女子也是这样拽着她穿过后山的竹林,去看崖壁上生长的奇药,那时的风里,也有这样清冽的草木气。
不知走了多久,萧天赫忽然停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门上挂着把铜锁,锈迹斑斑,像是许久未曾开启。他从袖中摸出把小巧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锁,推门时扬起阵尘埃,在宫灯光晕里跳舞。
“进来。”他松开她的手腕,率先迈了进去。
陆蘩揉着发红的手腕跟上,刚进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这竟是间藏药室,四面架子上摆满了药罐与医书,角落里堆着些晒干的药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比太医院的药房还要醇厚。
“这是……”
“我母妃生前的药庐。”萧天赫走到最里面的架子前,指尖拂过那些蒙尘的药罐,“她总说宫里的药材不新鲜,非要自己辟这么个地方,亲手晒药、炮制。”
陆蘩望着那些医书,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已经褪色,隐约能看出“青囊经”三个字,竟与她带来的那本医案是同一个版本。她忽然想起陈梅桑说的“药疯子”,这样一位精心炮制药材的女子,怎么会得这样的称呼?
“你看这个。”萧天赫忽然从架子底层抽出个木盒,打开时里面躺着几片干枯的叶子,边缘蜷曲,呈深紫色,“认得吗?”
陆蘩瞳孔骤缩。那叶片的纹路,与她记忆里那位白衣女子描述的缠心草一模一样!
“缠心草,”萧天赫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我母妃临终前,枕下就压着这个。太医院的人说她是发狂自尽,可我知道不是,她是中了这草的毒。”
他忽然抓住陆蘩的手,将那几片枯叶塞进她掌心:“昨夜我心悸发作时,袖中正好揣着这个——是前几日在母妃的药庐里找到的。一碰到它,那熟悉的痛感就来了,跟小时候偷喝母妃熬的药时一模一样。”
陆蘩捏着那几片枯叶,指腹能摸到叶片上细微的绒毛。缠心草的毒会潜伏,遇同类毒素便会发作,难道当年那位娘娘并非中了一次毒,而是长期被人下了这种草?
“你父亲行医多年,可知这草的解法?”萧天赫的眼神亮得惊人,像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太医院的方子都试过了,只能暂缓,不能根治。”
陆蘩忽然想起那位白衣女子医案里的一页,用朱砂写着“缠心草,解在紫河车与晨露”,当时只当是胡话,此刻却觉得心头猛地一跳。紫河车是胎盘,晨露需得是春分日未被人触碰的第一滴,这两样在深宫之中,哪里去找?
“有法子,”她深吸一口气,掌心的枯叶硌得生疼,“但需要些特殊的药材。”
萧天赫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你说,无论什么我都能弄到。”
“春分日的晨露,要收集药圃里第一滴未沾尘埃的。”陆蘩缓缓道,“还要……紫河车,需得是健康妇人刚产下的,不能经过药铺转手。”
萧天赫的脸色沉了沉。春分日还有半月,晨露不难,可紫河车……在这皇城里,要弄到这个,无异于与整个礼法作对。
“我知道难,”陆蘩见他神色,补充道,“但这是唯一的解法。缠心草的毒会缠着心脉,若不除根,每次发作都会加重,不出半年……”
她没说下去,但两人都明白那未尽之言。
萧天赫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果然跟母妃说的一样,这宫里的病,最难治的从不是毒,是人的心。”他转身将木盒放回原处,“晨露我让人准备,紫河车……你容我几日。”
陆蘩点头,将那几片枯叶小心收好。她忽然瞥见架子角落里放着个药碾子,上面刻着个小小的“蘅”字。
“这药碾子……”
“我母妃的名字里有个蘅字。”萧天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说草木有灵,名字相近的人,总能互相懂得。”
陆蘩的心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十年前齐云寺的那位白衣女子,临别时曾赠她一枚玉佩,上面也刻着个“蘅”字,说若将来遇到难处,可凭此玉佩寻她。后来那玉佩在逃难时遗失,她本以为再无瓜葛,此刻却觉得冥冥之中似有牵引。
“走吧,再晚些该有人找来了。”萧天赫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脸颊,带着微凉的温度,“这几日你且安心在太医院当差,不必急着寻药,我自有安排。”
穿过暗门回到暖阁时,果然见李太医正急得团团转,见他们回来,忙迎上来:“殿下去哪了?王太医刚说要再诊一次脉呢。”
萧天赫已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重新躺回榻上:“去院子里透了透气,陆太医的话有理,许是忧思过度了。”他说着朝陆蘩眨了眨眼,那眼神里的狡黠,倒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少年。
陆蘩低头整理药箱,指尖触到那几片干枯的缠心草,忽然觉得这京城的风,不仅藏着故事,还藏着无数等待解开的谜团。她想起那人说的,医人者先医心,或许她要治的,不只是萧天赫身上的毒,还有这深宫里积郁多年的沉疴。
窗外的晨露渐渐被阳光蒸发,药草的清香混着宫墙里的檀香,在暖阁里久久不散。陆蘩望着榻上闭目养神的萧天赫,忽然期待起半月后的春分日,那滴带着希望的晨露,会落在谁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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