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灰,看这边

作者: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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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前2(2022年)


      “你找我?”她戴着口罩的脸动了动,有些嗡声嗡气。
      “我……我需要复诊。”
      “复诊?”盛寒露出疑惑的神色,她向后一步,让开了门口。
      我走进了诊室。
      盛寒在我身后合上了门。
      “我的疹子……没见好……”我说。
      “嗯?”她没有听清,把耳朵凑过来一些。
      “我的疹子没见好。”
      盛寒直起身,看着我的眼睛,若有所思。
      “给我看一下。”她说。
      我自觉地走到了帘子那边。
      盛寒也走进帘子里,没有戴手套,也没有拿手电,而是一直盯着我看。
      我被她盯得满脸通红,“你能转过去吗?”
      盛寒的眼睛露出一丝笑意,然后缓缓转过了身。
      我把裤腰褪到脚踝,“我好了。”
      盛寒转过身的时候,已经摘掉了口罩。她看着我的眼睛,带着打量的意味,从上到下,垂着眼睛,看着我的腿。片刻的沉默之后,她抱起了手臂。
      “涂药了吗?”盛寒看着我的眼睛问。
      “涂了。”我低声说。
      “一天涂两次药很困难吗?”盛寒的声音很冷。
      “不困难。”
      “那你是故意的吧?陈灼。”
      我看着盛寒的脸,看不出她的情绪,“没有。”
      “那你告诉我,这些怎么还没好?”
      “这是我要问你的问题。”
      盛寒微微皱了皱眉,“你要敢说是我诊断错了,你就等死吧。”
      “你现在是在威胁你的病人?”
      “现在是我的病人在威胁我。”
      “我威胁你什么了?”
      “你不知道吗?陈灼。你这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手段是跟谁学的?”盛寒皱着眉,或许是因为已经工作了一天的缘故,她的眼睛有些发红。
      “你在生我的气。”
      “我没生气。我只是觉得你幼稚。”
      “我哪儿幼稚?”
      “湿疹长在你腿上,难受的是你自己。”
      我深吸了一口气。
      盛寒诊室里消毒液的味道灌满了我的肺叶,我觉得自己已经药石无医。
      “我好不了了,灰灰。”我知道自己听起来像是在求饶。我确实是在求饶。
      盛寒看着我的眼睛,眉头舒展,然后呼出了长长的鼻息。
      “药膏给我。”她张开手。
      “我自己涂就好。”我说。
      “不是自己不会好好涂药,所以才来吗?”盛寒绕过我,抽出一张蓝色的一次性无纺布铺在了床上。
      “躺上来。”盛寒说。
      我抬了抬脚,转过身,看着床,又看了看盛寒。
      “你要想坐那张椅子也可以。”盛寒说着,看向了一旁的妇科检查椅。
      我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羞愧难当。在我过去一周发了疯一般的幻想里,这张椅子曾经出现过一次。
      眼下,那把椅子我是绝对不会躺的,我只能选择躺上床。
      我提着裤子,慢吞吞地坐在床上,把腿伸展,然后转头看着俯视我的盛寒,看着她有些冷的眼睛。
      在那个瞬间,我才意识到我此刻经历是某种“现实”,而非我那些只能在夜晚发生的幻想。
      “药给我。”盛寒说。
      我从衣兜里掏出一管药膏,放在了她的手心。
      盛寒旋开螺旋帽,把清凉的药膏挤在我的皮肤上,又用右手温热的指尖涂抹均匀。
      我的心跳飞快,身体发麻,大脑根本无法思考。
      “盛寒。”我握住了她左手的手腕。
      盛寒愣了一下,看向了我,“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让她停止惩罚我,我想认错,我想坦白我过去的一周里这颗又低俗又猥琐的脑子对她做的所有事情,我想跟她好好对话,我想邀请她吃完饭,我想让她跟我一起度过每一个孤独的周五的夜晚。我想让她爱我,然后把我所有的梦境都填满。
      “你……几点下班?”我的喉咙干涩,身体快要烧着。
      “我现在已经下班了。”
      “我请你吃饭。”
      “为什么?”
      “答谢。”
      “答谢我什么?答谢我给你涂药?”
      “嗯。”
      “腿抬起来。”
      我抬起腿。
      盛寒检查着我腿另一面的红疹,从鼻息里长叹了一口气。她一定不知道她的鼻息划过的时候,我到底得多少次抽打我的大脑,才能生产出足够的理智来控制我的身体。
      “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幼稚的事情了。”盛寒说。
      “你说的是我的以后还是我们的以后?”我不知道我的脑子为什么还有时间用来寻找盛寒语言当中语意不明的部分。
      盛寒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你的以后。”
      “我以前和以后都不会这么做。”
      “你是要请我吃饭还是要用根本不存在的道德来绑架我?”
      “请你吃饭。”
      涂完了药膏,盛寒一边拧着螺帽,一边说,“每天厚涂两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洗过澡以后也要涂。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不用了。”我跳下床,弯腰拉起裤子。
      盛寒看着我,突然说:“长高了。”
      “有吗?”
      “嗯。”盛寒脱下白大褂,挂在了衣帽架上。
      “确实是长了几厘米,几厘米你居然都能看出来?”
      “要请我吃什么?”
      “方便面。”
      盛寒笑了笑,拉开了诊室的门。
      “来沪城多久了?”
      “还没一个月,我才刚安顿好。”
      我们走去停车场。我坐进了盛寒的副驾驶。
      这是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越野车,车很宽敞。车里没有摆东西,也没有多余的装饰。
      “去吃烧烤吧,可以吗?我知道一间很不错的烧烤店。”盛寒说。
      “好呀好呀,我刚来,还没怎么在外面吃过好吃的。”
      盛寒一边发动车辆往车库门口开,一边用车载语音打开了导航。
      “你现在住哪边?”盛寒问。
      我说了我住的地方。
      盛寒点了点头,“那边的房子冬天可能冷一些。你开空调取暖?”
      “嗯,我还买了个油汀什么的,长得跟暖气片一样。”
      “开这些屋里还会觉得冷吗?”
      “不暖和。没有暖气暖和。”
      “手套箱里有护手霜。你自己拿出来涂。”
      盛寒应该是看到了我手背有些干燥的皮肤。
      我拉开了手套箱,拿出了显眼位置的护手霜,又立刻推上了锁扣。
      “要多注意保湿,”盛寒继续说,“冬天开了空调会有些干……”
      盛寒说了什么,我其实一句都没听清。我刚才好像在手套箱里看到了手-指-套,粉色的包装十分显眼。
      我心事重重地拧开护手霜,机械地涂抹在手背上。
      “很香。”
      盛寒笑了笑,“喜欢就拿走去涂。”
      “不要。”我说着,拉开手套箱,放回护手霜,视线飞速扫过里面的东西,然后再次合上。
      下午六点钟,天已经黑了。路上的车多了起来,亮着红屁股,往前挪动。
      在封闭空间里,盛寒身上只有我能闻到的“信息素”再次飘进我的鼻子里。我把胳膊搭在车窗上,托着腮帮。
      “你现在已经工作了吧?”盛寒问。
      “嗯。”我点点头,“在做战略咨询相关的工作。”
      “那会很忙吧。”
      “不算忙,因为疫情,很多数据没有此前那么明确,大家都还在观望当中。”
      盛寒点点头。
      前面有些拥堵,车缓慢往前挪动。几辆警车守着一条没有路牌的路段。
      “上星期,这里发生了严重的事故。”我说,“你听说了吗?”
      盛寒看着挡风玻璃,“听说了。”
      “你来了吗?”
      盛寒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我在医院值班。”
      我看着车窗外的路障,陷入了沉思当中。
      我们没有继续讨论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是没有意愿,还是没有胆量。
      “你名字很好听。”我另起了一个无关痛痒的话题。
      “啊,谢谢。”盛寒说。
      “真的,很好听。寒字,让我想到了冬天雪后放晴,太阳晒化了屋檐上的雪,雪水沿着屋檐留下来。给我这种感觉。”
      盛寒笑了笑。
      “你是哪里人?”我问。
      “我出生在北方。”
      “我来这里认识了一些人,他们的愿望是去北方看雪,觉得那是很浪漫的事情。”
      “这么一说,很久没看过雪了。”
      “你还记得上次看到雪是什么时候吗?”
      “忘记了。”
      “盛寒。”我缓慢地说出盛寒的名字,“盛是不太常见的姓氏。”
      “我不喜欢我的姓氏。”
      “怎么了?”
      “我的姓氏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
      “而我就不一样了,我继承了我母亲的姓氏。”
      红灯亮起,车缓缓停下,盛寒转头看着我,眼睛里带着很复杂的东西,街灯很暗,我看不清她的脸,我模糊地觉得那有点像是疼爱,又有点像是羡慕。
      “不过,我母亲的姓氏却是从她的父亲那里继承来的。”
      盛寒笑了笑,“父权制就是这样,让人无处可逃。”
      “无处可逃。”我重复着盛寒说的话。
      我们坐在车里,看着红灯的倒计时。
      “盛寒,”我说,“这虽然是我们的第四次见面,可我觉得你好像已经陪我走过了很久。”
      盛寒愣了一下,似乎是在脑海里数之前见面的次数,然后恍然大悟的表情爬上了她的脸。她转过头,看着挡风玻璃外即将变绿的红灯。
      “第一次见面之后,我也总是想起你。”她轻声说,绿灯亮起,车缓缓前进,拐进了另一条路,“谢谢你,因为你,那次旅行非常美好。”
      “不客气。”
      盛寒笑了笑。
      “笑什么?既然这样!你怎么不回我的邮件!”
      “啊?我以为……”
      “你没收到吗?”
      “嗯,我以为你没有给我发邮件。我以为你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我只是偶然被命运指引到此处的路人,走失了也没有关系。”
      “因为命运走失的人,现在又因为命运重聚了。”
      “怎么?才过了三年,就到了相信命运的年纪了吗?”
      “以前是不信的,”我看着挡风玻璃,低声说,“但上周日在急诊遇到你的时候,我就信了。”
      盛寒伸过手,摸了摸我的头,“可爱。”
      “你怎么总用可爱这个词?”
      “可爱不好吗?”
      “不好!当然不好!”
      “哪里不好?”
      “只有夸毫无优点的人,人们才会用可爱这个词。”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啊?”
      “我就是这么觉得。”
      “那我以后夸你就夸得具体一些。”
      “这还差不多!”
      盛寒笑了笑,又伸过手,摸了摸我的头。
      我怀疑她又想夸我可爱,但她没说话。
      “你的那次面试成功了吗?”我问。
      “没有,那次是无国界医生的面试。我资历还不够,并不是很有竞争力的候选人,没能把握住机会。”
      “这样啊。”
      “有些遗憾,因为成为无国界医生是我的终极梦想。但确实在那个时间节点去实现它,还为时尚早。”
      “那你现在的资历总够了吧。”
      “嗯。资历已经够了。可现在不是好的时机。”
      “啊……这不是你的终极梦想吗?实现终极梦想的时机难道不就是当下吗?”
      盛寒笑了笑,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你说的是对的。”
      “你为什么想要成为无国界医生啊?”
      “你有没有听过bearing witness这个概念?”
      “没有。”我摇了摇头。
      “无国界医生通常会被派往世界上最艰苦、最危险的地方,很可能会面临战争和自然灾害。无国界医生在那里,不仅仅是要提供医疗援助,还有一个很大的作用是见证,也就是bearing witness。见证不同于看到,而是要有意识地记录和关注在危机环境中人类所承受的苦难、不公正和暴力行为,让那些遭受系统性沉默的人的声音被听到、被见证。”
      “很浪漫诶。”我说。
      盛寒笑了笑,“很少会有人用中文的浪漫来形容这样的选择。”
      “哦,那大概是文化差异。”我停顿了一下,“确实在中文语境下的浪漫就只是浪漫爱情的浪漫。Romantic却指代一种更宏大的东西。”
      “嗯,是这样。”盛寒说,“见证这个动作本身,也是我从医的初衷。”
      “你是妇产科大夫,你想见证的是生命的降临?”
      “不是。”
      “那是什么?”
      “我像见证的是女性的分娩。”
      我转过头,看着盛寒。黑夜好像变成了一个朦胧的面罩,盖在了她脸上。我觉得她深不可测的同时,又能感觉到她滚烫的,炙热的心脏。
      我想触摸她,拥抱她,感受她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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