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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冰冷的笔尖划过纸张,留下“沈微”两个字。清晰,平稳,带着一种初醒孩童般的笨拙,也带着一种彻底的、令人心悸的陌生。仿佛这个名字,与地上那具无声的废墟,与门外那地狱般的嚎哭余音,都隔着宇宙般遥远的距离。
笔被陆沉医生抽走。那份签着我名字的离婚协议被他收起,动作精准得像收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医疗样本。他白色的衣角在门口划出最后一道冰冷的弧线,门轻轻合拢,将门内门外两个崩塌的世界彻底隔绝。
仪器的嘀嗒声,液体滴落的轻响,重新成为这纯白牢笼的主宰。地板上,顾衍蜷缩的、无声无息的身影,像一块巨大的、散发着绝望灰烬的污渍,浸染着冰冷的地板。他背部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带着破败风箱般的嘶声,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停止。
恐惧的余波还在身体里制造着细微的颤抖。手腕被粗暴抓握留下的青紫指痕,在冷白的灯光下触目惊心。头颅深处手术的伤口和记忆被强行撕裂的痛楚,像潜伏的毒蛇,伺机而动。
清空。遗忘。陆沉的指令如同冰冷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混乱的意识之上。
我低下头。目光落在被自己攥得变形、几乎嵌入掌心的深蓝色硬壳笔记本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封面冰冷的塑料棱角。然后,像被某种无法抗拒的本能驱动,我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麻木,再次将它翻开。
翻到那一页。
那只线条歪斜、由黑色签字笔勾勒出的纸鹤,依旧静静地“停”在那里。翅膀的轮廓在之前的混乱中被捏得更加扭曲变形,像一个垂死的标本。旁边,是之前试图折叠却未完成的、被粗暴捏扁的痕迹。
目光落在纸鹤上。大脑一片空白。没有指令,没有思考。只有指尖,凭着某种深埋的、废墟之下的微弱电流,开始生涩地动作。
不是用笔去画。而是用这页纸本身。
沿着那画好的、歪斜的黑色线条轮廓,用冰冷而颤抖的指尖,极其缓慢地、笨拙地……**折叠**。
按压。翻折。再按压。
一个翅膀的雏形被艰难地、带着纸页撕裂般细微声响地翻折出来。
接着是另一个……更加歪斜,几乎要折断。
小小的头被小心翼翼地捏起……指尖冰冷,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齿轮。
尖尖的尾……纸张在过度的按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沙沙……沙沙……
细微的、纸张摩擦的声音,在这死寂的病房里被无限放大。它成了唯一的声响,唯一能抓住的、属于“此刻”的锚点。隔绝了地板上那具无声的废墟,隔绝了门外早已停歇却依旧萦绕不散的崩溃余韵,也隔绝了陆沉那冰冷的遗忘指令。
我低着头,全部的意识和感知都收缩到指尖那一点点徒劳的折叠上。世界被压缩成纸页的方寸之地。每一次按压,每一次生涩的翻折,都像在进行一场沉默的、关乎生存的仪式。仿佛只有完成它,才能证明自己并非一个彻底被清空的“空壳”。
就在我近乎偏执地、用尽所有残存的专注力折叠着那只脆弱的纸鹤时——
病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的身影轻手轻脚地闪了进来,是之前那位年轻的小陈护士。她手里端着一个医用托盘,上面放着药片和水杯。她显然被病房内压抑到极致的气氛和地板上无声无息的顾衍吓了一跳,脚步瞬间顿住,脸上露出惊恐和不知所措的表情,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她的目光先是惊惧地扫过地上那如同死去的男人,确认他还有微弱的呼吸后,才带着巨大的同情和担忧,小心翼翼地挪到我的床边。
“沈……沈小姐?”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该……该吃药了……”
她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我强行营造的、由纸鹤折叠声构筑的脆弱结界。
我折叠的动作猛地一滞!指尖捏着刚刚折出一点形状的纸鹤翅膀,力道失控,脆弱的纸页发出“嗤啦”一声轻响——翅膀的边缘被捏出了一道小小的裂痕!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巨大的惊悸瞬间冲垮了那点可怜的专注!我猛地抬起头,目光带着尚未褪去的茫然和一丝被惊扰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的警惕,看向小陈护士。
这突兀的反应显然吓到了她。她端着托盘的手微微一抖,杯子里的水晃了出来,洒在托盘上。她连忙稳住,脸上露出更加愧疚和不安的神情。
“对……对不起!吓到您了!”她慌乱地道歉,声音带着哭腔,“我……我不知道……陆医生让我送药过来……我……” 她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瞟向地上的顾衍,充满了恐惧和同情。
我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又低头看了看被自己捏出裂痕的纸鹤翅膀。那点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对抗虚无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身体深处涌上更深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无力感。
我摇了摇头,动作牵动颈后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喉咙干涩发紧,说不出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放弃般的颓然,将那只捏出裂痕、未完成的纸鹤和变形的笔记本,轻轻放回了被子上。
小陈护士见我似乎平静下来,松了口气。她小心翼翼地走近,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动作尽量放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沈小姐,您……您先吃药吧?”她拿起水杯和药片,试探性地递到我唇边,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充满了安抚的意味。
我配合地张开嘴,机械地吞下药片,就着温水咽下。苦涩的药味在舌尖弥漫开,带着一种冰冷的麻木感。
小陈护士看着我吃完药,并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床边,目光落在被我放在被子上的笔记本和那只未完成的纸鹤上,脸上露出犹豫和挣扎的神情。她咬着下唇,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终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小心翼翼地开口:“沈小姐……您……您刚才在折纸鹤吗?”
我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无意识地又落回那只翅膀带着裂痕的纸鹤上。
小陈护士似乎受到了鼓励,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带着一种混杂着同情和某种隐秘冲动的急切:“那个……我……我刚才在护士站整理您以前的旧病历……就是您第一次入院检查时的记录……我……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就是看到了一个名字……”
她顿住了,似乎有些害怕,又有些忍不住。
我的心脏,在那片被强行冰封的荒原深处,极其微弱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跳动了一下**。像黑暗中即将熄灭的灰烬,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火星。
小陈护士深吸一口气,像是豁出去了,声音轻得如同羽毛飘落:
“那个名字……写在您第一次入院时填写的紧急联系人那一栏……字迹有点潦草……但我看清楚了……”
“是……**林予安**。”
**林予安**。
这三个字,如同三颗滚烫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陨石,狠狠砸进了我一片冰封死寂的意识荒原!
轰——!!!
大脑深处那层由陆沉医嘱强行构筑的、坚硬的冰层,在这三个字的撞击下,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随即,在一声无声的、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彻底——**炸裂**!
冰层之下,被强行压制、被宣判“抹杀”的血色记忆洪流,如同压抑了亿万年的火山岩浆,裹挟着焚烧一切的痛苦、屈辱和绝望,轰然喷发!
**——冰冷刺眼的水晶吊灯!林薇颈间刺目的樱花勋章!“物归原主”——淬毒的冰锥反复贯穿!**
**——离婚协议如雪片飘落!顾衍撕碎纸张时眼中毁灭的疯狂:“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手腕被铁钳禁锢的剧痛!浓烈酒气中濒死的窒息!**
**——那只躺在血污和领带旁,脆弱、歪斜、格格不入的白色纸鹤!**
**——意识沉沦前,那个如同叹息般消散的名字:林予安!**
**——生日宴上递出纸鹤的少年,指尖滚烫的触感!阳光,樱花,他微红的耳廓!那句带着青涩温度的“给你的!”——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屈辱!所有的温暖!所有被强行剥离、被宣判死亡的过去!在这一刻,以毁天灭地之势,冲破了遗忘的枷锁!带着焚烧灵魂的剧痛,狠狠灌入我每一寸被冰封的神经!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悲鸣,猛地撕裂了我干涩的喉咙!身体像被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猛地向后弹起,重重撞在坚硬的床头!眼前瞬间被浓稠的血色和刺目的白光交替吞噬!头颅深处传来如同被无数钢针同时穿刺搅动的剧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手术的伤口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崩裂!喉咙深处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上涌!
“噗——!”
一大口粘稠的、带着温热腥气的、暗红色的液体,如同泼墨般,猛地从我口中喷溅而出!瞬间染红了胸前雪白的病号服!也溅在了被子上那只翅膀带着裂痕的、未完成的纸鹤上!刺目的红,瞬间吞噬了那点脆弱的白!
“沈小姐——!!!” 小陈护士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声在耳边炸开!
世界天旋地转!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被那汹涌的记忆洪流和身体的剧痛狠狠抛向黑暗的深渊!在彻底沉沦的前一秒,我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猛地攥紧了被子上那只染血的、未完成的纸鹤!
指尖传来纸张被血浸透后特有的、冰冷而粘腻的触感。
一个念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和最后一点不甘的清明,如同淬火的烙印,狠狠烫在即将熄灭的意识深处:
**找到他!林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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