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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山路崎岖,荆棘丛生。谢沉璧抬着担架的后端,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后背和手臂的擦伤在粗糙的绳索摩擦下火辣辣地疼,肩膀被沉重的担架压得几乎失去知觉。汗水浸透了她的额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布满尘土的山路上。
影九在前方开路,步伐沉稳有力,仿佛感受不到担架的重量。他的身形如同最精密的导航,在看似无路的密林和陡峭的山坡间选择着最优路径,避开深涧,绕过巨石。影十三则如同无声的幽灵,始终在周围数十丈的范围内潜行警戒,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每一片可疑的阴影,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沉默笼罩着这支奇特的队伍。只有沉重的脚步声、裴烬滚烫而艰难的呼吸声、以及山风吹过林梢的呜咽。
谢沉璧的目光不时落在担架上那张被血污和纱布覆盖的脸上。恨意在胸腔里翻腾,如同被压抑的熔岩。就是这个男人,毁了她的一切!而现在,她却不得不和一群同样危险的锦衣卫影卫一起,抬着他,走向深山避祸!荒谬感几乎要将她吞噬。影九那句“护她”,裴烬昏迷前那艰难指向她的手指,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锁在这个她最恨的人身边。
不知走了多久,日头渐渐西斜。当夕阳的余晖为连绵的山峦镀上一层金边时,影九的脚步终于停在了一处被茂密竹林环抱的山坳前。
“到了。”影九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拨开垂落的竹枝,眼前豁然开朗。几间简陋却结实的木屋依山而建,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屋前开辟出几块小小的菜畦,种着些时令蔬菜。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从山涧蜿蜒而下,发出淙淙的水声,在屋旁汇聚成一汪小小的水潭。几只散养的土鸡在屋后悠闲地啄食,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青草和炊烟的混合气息,宁静得如同世外桃源。
这就是云溪村?比她想象的还要偏远、幽静。几户人家稀稀落落地分布在山坳里,彼此相隔甚远。
影九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走向最靠近溪流、也最僻静的一间木屋。木屋的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简单的木桌木凳和一张铺着干草和兽皮的土炕,显然久未住人,但还算干净。
“这里安全。”影九简短地说,和谢沉璧一起小心翼翼地将担架抬进屋,将裴烬安置在土炕上。
安置好裴烬,影九立刻转身出去。片刻后,他提着一桶清澈的溪水回来,还带着一个粗糙的瓦罐。他将水桶放在炕边,对谢沉璧道:“清洗,换药。需要什么,告诉我。” 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但少了之前的敌意,更像是一种分工。
谢沉璧没有拒绝。她走到炕边,看着裴烬惨烈的模样,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开始履行医者的职责。她解开裴烬脸上被血浸透的纱布,小心地用干净的布蘸着溪水清洗伤口。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红肿发炎,在高热下显得格外狰狞。她拿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粉,仔细地重新敷上,包扎好。又解开他身上的粗布短褐,检查其他伤口。好在除了几处擦伤和淤青,最严重的还是内腑的震荡和持续的高热。
影九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当谢沉璧动作时,他的目光锐利如鹰,似乎要确保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不会对裴烬造成额外伤害。当看到谢沉璧处理伤口时那专注、细致、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柔时,他眼中冰冷的戒备才稍稍融化了一丝。
“水…烧开…”谢沉璧头也不抬地吩咐,声音疲惫。
影九立刻拿起瓦罐出去,在屋外的简易灶坑里生火。动作熟练,显然野外生存经验极其丰富。
谢沉璧拿出仅剩的一点人参,用小刀切下薄片,放入瓦罐中。又加入一些三七粉和清热凉血的草药。药香很快在小木屋里弥漫开来。
夜幕降临。影十三如同影子般守在了木屋外,融入黑暗。影九则抱臂靠在内屋的门框上,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锐利的目光在谢沉璧和昏迷的裴烬之间扫视。
谢沉璧坐在炕边的小凳上,用小勺一点点将温热的药汁喂给裴烬。大部分依旧顺着嘴角流出,只有少量能被艰难地咽下。喂完药,她又用凉水浸湿布巾,一遍遍敷在他滚烫的额头和脖颈上。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她专注的侧脸显得异常疲惫,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坚韧。
寂静的木屋里,只有裴烬艰难的呼吸声、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谢沉璧换水时水桶的轻微晃动声。
裴烬感觉自己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燃烧着血色火焰与弥漫着冰雪的混沌深渊中沉浮。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每一寸神经。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如同失控的洪流,在他混乱的识海中疯狂冲撞、撕扯:
母亲倒在雪地里,嘴角蜿蜒的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那么刺眼…那么烫…
冰冷的铁链锁住幼小的手腕,暗卫营教习的鞭子抽打在背上,火辣辣的疼,同伴倒下的身体渐渐冰冷…
第一次握刀,刀锋割开敌人喉咙时,那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喷溅在脸上的触感…
诏狱深处,囚徒在银钩下发出的、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
护城河捞起的“女尸”…苍白的脸…锁骨下方…那个扭曲的蝎子烙印!
“你杀的每一户…都是当年参与贩卖孩童的恶鬼!” 冰冷的女声,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心脏!
玉蝉!染血的玉蝉!母亲塞入口中的玉蝉!
东厂曹吉祥惊恐扭曲的脸…开国公朱寿绝望的悲吼…绣春刀斩断骨头的脆响…
诏狱大门关闭的轰然巨响…冰冷的暗河…窒息的淤泥…
杏花…温暖的药汁…轻柔擦拭额头的手指…那个叫他“阿烬”的、带着草药清香的声音…
破碎的窗户!凌厉的杀招!那声模糊的“大人…”!还有…护在身前的身影…那纤细却决绝的背影…
“…沉…璧…” 一个模糊的名字,带着极致的痛苦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梦呓般,从裴烬干裂的唇间艰难地溢出。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正在给他换冷敷布巾的谢沉璧,动作猛地一僵!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裴烬。他依旧紧闭双眼,眉头紧锁,深陷在痛苦的梦魇中,但那声模糊的呼唤,却清晰地钻入了她的耳朵!
沉璧…他叫了她的名字?不是“谢娘子”,而是…沉璧?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昂起头颅!他认出她了!这个刽子手,在昏迷中竟然认出了她这个灭门仇人!
谢沉璧的手指瞬间冰凉。她下意识地摸向袖中的金针!杀机在心头汹涌!现在!就是现在!只要一针下去!一切都结束了!
她的手指颤抖着,捏住了冰冷的针尾。目光死死锁在裴烬脆弱的脖颈上,那里,大动脉在薄薄的皮肤下微弱地搏动着。
然而…裴烬紧锁的眉头下,一滴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顺着他布满疤痕的眼角滑落,混入脸上的血污之中。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呼唤着什么,又像是在承受着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
“娘…别…吞…” 极其模糊、破碎的几个音节,带着孩童般的无助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谢沉璧捏着金针的手指,猛地顿住了。那滴浑浊的泪水,像是一滴滚烫的蜡油,烫在了她冰冷的心尖上。母亲…玉蝉…吞下…她想起了自己锁骨下的烙印,想起了裴烬在殓房里触摸到烙印时那惊悸的眼神,想起了他得知真相后砸向石壁、鲜血淋漓的手…
这个冷酷无情的刽子手,内心深处,是否也埋葬着一个被“鬼市”吞噬、失去母亲的、绝望的孩童?
杀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疲惫与茫然。她缓缓松开了捏着金针的手指。金针无声地滑落袖中。
她看着裴烬那张在痛苦中扭曲的脸,看着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看着那微弱却顽强搏动着的生命迹象。医者的天职,对生命本身的敬畏,以及对那个共同烙印背后所代表的、无法言说的黑暗过往的一丝…扭曲的共鸣,最终压倒了沸腾的恨意。
她拿起干净的布巾,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痕和脸上的血污。动作依旧轻柔,但眼神却如同深秋的寒潭,冰冷而沉寂。她低声对着昏迷的裴烬,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裴烬…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
“在你偿还清所有的罪孽之前…”
“在你亲眼看着…那些真正的恶鬼…被拖下地狱之前…”
“你没资格…死得这么容易…”
她重新换上一条冰冷的湿布巾,敷在裴烬滚烫的额头上。然后,她疲惫地坐回小凳,背靠着冰冷的土墙,闭上了眼睛。一夜的奔逃、搏杀、惊吓和巨大的心理冲击,早已耗尽了她的心力。在油灯昏黄的光晕和裴烬艰难的呼吸声中,她竟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依旧紧锁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靠在内屋门框上的影九,将这一切都默默看在眼里。他看到了谢沉璧瞬间迸发的杀意,看到了她最终松开的金针,看到了她擦拭泪痕的动作,也听到了她那冰冷而决绝的低语。他锐利的目光在谢沉璧疲惫的睡颜和昏迷的裴烬之间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光芒。最终,他也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如同一座更加沉默的雕像,继续守护着这片深山木屋中脆弱的平静。
屋外,山风呜咽,溪流潺潺。影十三的身影在黑暗中无声移动,警惕着一切可能的威胁。云溪村的夜,静谧而深沉,却掩盖不住木屋内那纠缠不休的仇恨、沉重的罪孽、以及一丝在绝境中悄然滋生的、极其脆弱的共生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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