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纪时泽的手停留在纪书漾发顶。
　　纪书漾低着头，肩膀细微地耸动，压抑的抽泣声在嘈杂的急诊留观区几乎被淹没。
　　那一下轻揉，像触碰到了某个开关，连日来的恐惧、委屈、不甘和巨大的心疼汹涌而出，却又被他死死咬住嘴唇，强行按回心底。
　　陈飞宇拿着出院小结和药单走过来，打破了这短暂的、脆弱的气氛。
　　“老纪，手续办好了。再观察两小时，体温稳定就能走了。”他把单据递给纪时泽，“口服药按说明吃一周，注意休息，饮食清淡。张主任批了你三天假，让你在家好好养着，别急着回来拼命啊。”
　　他语气带着警告，眼神扫过纪时泽苍白的脸。
　　纪时泽接过单据，看着上面“社区获得性肺炎”的诊断和药费明细，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谢了，飞宇。”他声音依旧沙哑，“钱……”
　　“钱的事不急！”陈飞宇立刻打断他，拍了拍纪时泽的肩膀，又看向眼睛红得像兔子的纪书漾，“书漾，看好你哥，让他老老实实休息。他要是敢提前跑回医院，你给我打电话！”
　　纪书漾用力点头：“嗯！谢谢飞宇哥！”
　　回到冰冷的家，疲惫感像潮水般将两人淹没。
　　纪时泽几乎是被纪书漾半扶着躺回床上。
　　“哥，你睡会儿，我去熬点粥。”纪书漾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纪时泽闭着眼，嗯了一声。
　　身体依旧酸痛无力，高烧后的虚脱感挥之不去。
　　他听着厨房里传来的、纪书漾刻意放轻的淘米、开火的声音，混乱的思绪却无法平息。
　　药费、陈飞宇垫付的钱、耽误的实习和可能被扣的本来就无几的补贴、房贷……一张张无形的账单缠绕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一碗熬得软烂的白粥被端到床边，散发着微弱的米香。
　　“哥，吃点东西再睡。”纪书漾轻声说，舀起一勺，小心地吹了吹，递到纪时泽唇边。
　　纪时泽睁开眼，看着弟弟专注的眼神和小心翼翼的动作。
　　他想说自己来，但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
　　他沉默地张开嘴，温热的粥滑入食道，带来一丝暖意，却压不住心底的冰凉。
　　“钱……”他咽下粥，声音干涩，“陈医生垫了多少？药费……多少？”
　　纪书漾喂粥的动作僵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哥，你先养病，这些……”
　　“告诉我。”纪时泽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
　　纪书漾放下勺子，从口袋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单据，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急诊加昨晚留观……陈医生垫了八百多。今天的药……两百三。”
　　他声音很低。
　　纪时泽看着单据上刺眼的数字，感觉刚喝下去的粥在胃里翻搅。
　　一千多块。
　　这几乎是他们现在半个月的生活费。
　　他闭上眼，捏着单据的手指微微颤抖。
　　“哥……”纪书漾看着他灰败的脸色，心又揪了起来，“我……我明天家教的钱……”
　　“够了！”纪时泽猛地睁开眼，声音带着一丝烦躁，“我说过，家教的钱你自己收着！家里的债，不用你操心！”
　　他看着纪书漾受伤的眼神，胸口堵得发慌，语气缓了缓，“……书漾，哥只是……不想你背着这些。”
　　“可我想背！”纪书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拒绝的委屈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我不是小孩子了！这个家不是你一个人的！爸妈走了，就剩我们俩！你扛着房贷、学费、生活费，现在连病都不敢生！我……我帮你分担一点怎么了？！就一点家教的钱，能买几本书？能顶什么大用？可至少……至少我能做点什么！而不是像个废物一样，看着你累倒！看着你……”
　　他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咽，眼圈又红了。
　　纪时泽怔怔地看着情绪激动的弟弟。那“废物”两个字？扎在他的心上。
　　他从未觉得纪书漾是废物，他只是……
　　只是想把他护在身后，让他专心走那条通往未来的路，那条他曾经以为父母会为他铺好的路。
　　“……你不是废物。”纪时泽的声音低沉沙哑，“书漾，哥只是……不想让你走哥的老路。”
　　他别过脸，看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声音飘忽，“被钱追着跑，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这种感觉，太糟了。哥……不想你也尝。”
　　纪书漾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他看着哥哥瘦削的侧脸和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突然明白了那句“不想让你走哥的老路”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那不是嫌弃，是更深沉、更无力的保护。
　　他胡乱地抹掉眼泪，端起那碗已经有些凉掉的粥，固执地又舀起一勺，递到纪时泽唇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哥，张嘴。吃饭。”
　　纪时泽看着那勺粥，又看看弟弟通红的、执拗的眼睛，沉默了几秒，最终顺从地张开了嘴。
　　两人不再说话。
　　一个沉默地喂，一个沉默地吃。
　　冰冷的房间里，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
　　一种沉重却无法分割的羁绊，在这无声的喂食中，悄然加深。
　　三天后，纪时泽的烧退了，咳嗽也减轻了些，但脸色依旧不好，身体明显虚弱。
　　张主任批的假到了最后一天。
　　“哥，再多请一天假吧？”纪书漾看着纪时泽对着镜子系扣子时微微发颤的手，忍不住开口。
　　“不行。”纪时泽扣好最后一颗纽扣，语气坚决，“人手本来就紧，我请假太久，带教评分会受影响。”
　　他拿起桌上的药片，就着冷水吞下去，动作干脆利落。
　　“可你还没好全……”
　　“死不了。”纪时泽打断他，拿起外套，“中午你自己热饭吃。晚上我回来晚，不用等我。”他顿了顿，看向纪书漾，“家教……是今天下午？”
　　“嗯。”纪书漾点头。
　　“注意安全。结束早点回来休息。”纪时泽叮嘱了一句，拉开门走了出去。
　　背影依旧挺直，却带着疲惫。
　　纪书漾看着关上的门，又看了看餐桌上纪时泽留下的空药板——上面只有两天的量了。
　　他记得医生开了一周的药。
　　哥肯定没按医嘱吃。
　　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他默默收拾好碗筷，走进自己房间，摊开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海里全是哥哥苍白的脸和那句“不想让你走哥的老路”。
　　没有他，会不会好过些？
　　傍晚，纪书漾结束家教回来。
　　他今天特意跟家长商量，把三小时压缩到了两个半小时，多挣了三十块。
　　捏着新到手的三百三十块钱，他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
　　推开家门，客厅一片漆黑，寂静冰冷。纪时泽果然还没回来。
　　纪书漾打开灯，放下书包，走到厨房。冰箱里只剩下几个鸡蛋和半颗蔫了的白菜。
　　他叹了口气，拿出鸡蛋，准备炒个饭。
　　刚把油倒进锅里，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纪书漾探出头，看到纪时泽推门进来，脸色比早上出门时更差，嘴唇毫无血色，额角还有细密的冷汗。
　　他扶着鞋柜，似乎连脱鞋的力气都没有。
　　“哥！”纪书漾立刻关掉火冲过去，“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没事……有点累。”纪时泽摆摆手，声音虚弱，想推开纪书漾搀扶的手，身体却晃了一下。
　　纪书漾不由分说地架住他的胳膊，把他扶到沙发边坐下。“是不是胃疼？你中午是不是又没吃饭？”他急切地问，语气带着质问。
　　纪时泽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眉头紧锁，手无意识地按着上腹，额头的冷汗更多了：“……吃了点面包。”
　　“面包？！”纪书漾的火气蹭地就上来了，“医生说了要清淡饮食！你吃面包？还就‘一点’？哥！你能不能对自己负点责？！”
　　他吼完，看着哥哥痛苦忍耐的样子，又心疼又气急。
　　纪时泽睁开眼，眼神疲惫而无奈地看着他：“……医院忙，没时间出去吃。食堂的饭……太油了。”
　　“没时间？那胃就有时间疼了？！”纪书漾气得眼眶发红，转身冲进厨房，粗暴地打开冰箱，“坐着别动！我去煮面！”
　　厨房里响起锅碗瓢盆有些重的碰撞声。
　　纪书漾的动作带着发泄般的怒气，切菜的声音咚咚响。
　　纪时泽靠在沙发上，听着厨房里的动静，感受着胃部一阵阵的痉挛，疲惫感几乎要将他溺死。
　　如果是爱就好了，爱把他淹没了该多好。
　　他想说点什么，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青菜鸡蛋面被重重放在纪时泽面前的茶几上，汤汁溅出来几滴。
　　“吃！”纪书漾命令道，声音还带着余怒。
　　纪时泽看着那碗面，又看看纪书漾紧绷的脸和通红的眼睛。
　　他沉默地拿起筷子，挑起几根面条，动作缓慢地送入口中。
　　温热的食物滑入灼痛的胃里，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纪书漾就站在旁边看着他吃，胸膛还在微微起伏，显然气还没消。
　　纪时泽吃了几口，他放下筷子，抬起头，看向气鼓鼓的弟弟。
　　昏暗的灯光下，少年倔强的眉眼和他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影子重叠。
　　除夕夜。
　　窗外烟花炸响，映得夜空忽明忽暗。
　　巨大的圆形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却只坐着四个人——纪凯、纪云、纪时泽，还有局促不安的纪书漾。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纪凯努力活跃气氛，给纪书漾夹菜：“小漾，尝尝这个松鼠桂鱼，你妈妈特意学的。”
　　“谢谢叔叔。”纪书漾小声说，低着头扒饭。
　　纪云看着儿子，眼神复杂，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转向纪时泽，语气带着刻意的热情：“时泽，尝尝这个蟹粉狮子头，阿姨炖了很久。”
　　纪时泽冷淡地应了一声：“谢谢纪阿姨。”
　　筷子却没伸向那道菜，只夹了面前的青菜。
　　氛围一片尴尬。
　　电视里春晚的欢声笑语刺耳无比。
　　“我吃饱了。”纪时泽放下碗筷，站起身，“你们慢用。”他转身就要回房。
　　“时泽！”纪凯叫住他，眉头微皱，“大过年的，坐下再吃点，陪陪弟弟。”
　　纪时泽脚步顿住，背对着餐桌，声音没什么起伏：“爸，我还有论文要看。”
　　说完，径直走向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餐桌上，只剩下更深的尴尬。
　　纪书漾的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碗里。
　　纪云脸上强撑的笑容僵住，眼神黯淡下来。
　　纪凯重重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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