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枳书

　　清华暑期学堂的报到点设在紫荆学生公寓区，浅灰色的建筑群掩映在高大的法国梧桐之中。林沐拖着行李箱，跟随指示牌来到签到处，周围是各种口音的喧哗与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她有些恍惚，直到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贺知洵已经在了，正微微俯身填写表格，肩胛骨的线条透过白色棉质T恤清晰可见。

　　晨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这个场景莫名让林沐安心，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北方校园里，至少还有一个人是她认识的。

　　“早。”她走过去，声音比预想的要轻。

　　贺知洵抬起头，眼神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那里面有什么东西飞快掠过，快到林沐来不及捕捉。“早。”他把签好字的笔递还工作人员，很自然地转向她，“刚到？”

　　“嗯，路上有点堵车。”

　　工作人员核对完林沐的信息，递过来一个深蓝色的文件袋和房卡。“贺知洵，林沐，你们是同一个高中的对吧？”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学姐看了看电脑屏幕，“巧了，分在同一个小组，第七组。这是你们的学生卡和日程，文化衫在宿舍床上。”

　　贺知洵接过两人的文件袋，把其中一份递给林沐时，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手背。很轻的触碰，林沐却感觉那片皮肤微微发烫。

　　“我在2号楼406，你在隔壁3号楼407。”贺知洵已经迅速浏览了资料，“先去放行李，半小时后食堂见？”

　　他的安排总是这样高效自然，让人连犹豫的余地都没有。林沐点头：“好。”

　　宿舍是标准的四人间，上床下桌，此刻还空荡荡的。林沐的床位靠窗，她放下行李，推开窗，七月的热风裹挟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能看到清华的标志性建筑——大礼堂的圆顶在阳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她深吸一口气，心里那种不真实感才稍稍落地。

　　手机震动，是贺知洵发来的照片，一张清晰的校园地图，上面用红色标记了食堂的位置和从各自宿舍出发的最佳路线。附加一句：「这里太大，容易迷路。」

　　他总是想得这么周全。林沐回复了一个简单的「谢谢」，换上了暑期学堂的文化衫——纯白色，左胸印着清华的校徽和“暑期学堂”几个小字。她对着镜子整理头发时，心跳莫名有些快。

　　清华的食堂像个小型美食广场，各个窗口飘出不同的香味。正值午餐高峰，人声鼎沸。林沐找到贺知洵时，他正站在一个相对人少的窗口前排队，手里拿着两个空餐盘。看到她，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过去。

　　“这里。”他把一个餐盘递给她，“我看过了，这几个窗口相对清淡，适合刚到北方可能水土不服的胃。”

　　林沐接过餐盘，指尖碰到他温热的指关节。“你……都考察过了？”

　　“来得早，转了一圈。”贺知洵说得轻描淡写，转身对窗口里的阿姨说，“阿姨，一份清炒西兰花，一份糖醋小排，二两米饭。另一份要冬瓜排骨汤，清炒虾仁，一两米饭。”

　　他甚至记得她喜欢吃虾仁。林沐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他和食堂阿姨从容交流的侧影，心里某个角落软软地塌陷下去。

　　他们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窗外是郁郁葱葱的灌木丛和一条林荫道，有学生骑着自行车飞快掠过。

　　“下午两点在综合体育馆开营仪式。”贺知洵一边拆开一次性筷子，一边说，“之后是小组破冰。我们组有十二个人，来自八个省。”

　　“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

　　“刚才签到的时候，顺便看了分组名单。”贺知洵把糖醋小排往她那边推了推，“我们组长叫周明远，江苏的，信息学竞赛保送生。组里还有个女生，叫苏晓，河北的，化学奥赛金牌，跟你方向接近，可以多交流。”

　　林沐夹起一块小排，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她看着对面平静叙述的贺知洵，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他不是来参加一个充满未知的暑期项目，而是来接手一个已经调研完毕的课题。

　　“你是不是……做什么都会提前准备好所有资料？”她忍不住问。

　　贺知洵咀嚼的动作停了一下，抬眼看向她。“大部分时候是。”他承认，“了解清楚规则和对手，才能制定有效策略。”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这次，我不是来‘比赛’的。”

　　“那是什么？”

　　“来验证。”贺知洵的目光转向窗外，声音很轻，“验证一些想法，看看……不同的可能性。”

　　林沐没完全听懂，但也没追问。他们安静地吃完午饭，贺知洵很自然地收拾了两个餐盘去回收处。那个动作太过熟稔自然，仿佛他们已经这样做过很多年。

　　综合体育馆里冷气开得很足，近千名学生坐满了看台。开营仪式的流程庄重而紧凑，校领导、院士代表、优秀学长学姐依次发言。林沐认真做着笔记，贺知洵则在他那份日程表上不时标注着什么。

　　“这个陈教授的讲座，重点听他对科研范式的理解，具体技术细节如果跟不上不用强求。”贺知洵低声说，把日程表往她这边偏了偏。他用红笔在几个讲座标题旁画了星号，蓝笔写了些关键词。“明天下午的实验室参观，凝聚态物理那个组可能比较深，但材料科学那个你应该会感兴趣。”

　　他的字迹工整有力，标注清晰。林沐看着那片被他规划过的日程，忽然意识到，这半年来，他其实一直在用他的方式，为她铺路，引她向前。

　　仪式结束后，各小组集合。第七组的十二个人在体育馆东侧看台下方聚拢。组长周明远果然如贺知洵所说，戴着眼镜，说话条理清晰。他提议大家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轮到贺知洵时，他站起身，身形挺拔如修竹。“贺知洵，南城一中，主要兴趣是理论物理和数学。”简洁至极，一如他往常的风格。

　　“贺知洵？是不是去年那个高一就进物理国家集训队的？”一个皮肤微黑的男生脱口而出，带着明显的敬佩。

　　周围响起低低的议论声。贺知洵神色未变，只是微微颔首：“运气好。”

　　他并没有顺势接受那些赞叹，而是侧过身，看向身旁的林沐：“这位是林沐，和我同校。她的化学和物理都非常扎实，这次期末考了年级第八。”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林沐身上。她有些措手不及，脸颊微微发热，但还是站起身，尽量平静地介绍了自己。她能感觉到，贺知洵是在用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把她推向台前，让她被看见。

　　介绍完毕，周明远宣布了第一个小组任务：为明天下午的破冰活动准备一个与“科学与未来”相关的五分钟展示。

　　brainstorming环节并不顺利。有人提议做趣味实验，有人说演小品，意见分散。贺知洵一直安静听着，直到讨论陷入僵局，他才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我们可以做一个‘未来可持续智慧城市能源系统’的微缩模型与模拟演示。”他说话时，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个组员，“这需要跨学科合作。周明远可以负责用编程模拟智能电网的负载分配；苏晓和林沐可以研究最新的高效储能材料，比如固态电池和氢燃料电池；其他人可以分工负责模型搭建、数据收集和讲稿撰写。”

　　他几句话就把一个模糊的想法变成了可执行的方案，并且精准地分配了每个人的角色，让所有人都能发挥所长。组员们眼睛亮了起来，周明远更是连连点头：“这个主意好！有深度，有互动，还能体现团队合作。”

　　方案迅速敲定。贺知洵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小巧的笔记本和笔，开始罗列所需材料、任务分工和时间节点。他的组织能力强大得令人咋舌，短短十分钟，一个复杂的项目就被拆解成清晰明确的步骤。

　　“模型主体需要轻质板材、微型电机、LED灯带；软件模拟需要一台性能好点的笔记本；材料数据需要查最新文献，学校图书馆应该有权限……”他一边写一边说，语速平稳，“下午四点前，我们能完成初步设计和材料清单吗？”

　　没有人反对。在这个十七岁的少年面前，一群同龄的佼佼者不自觉地被他的气场和清晰的思路所引导。

　　小组决定立刻去图书馆查资料。清华图书馆庄重恢弘，高高的穹顶下是无数埋头苦读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和木头发酵的混合气味，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

　　他们在三楼找到一张长方形大桌。贺知洵铺开一张A2大小的白纸，开始绘制模型草图。他的线条干净利落，比例精准，一座微缩城市的轮廓很快显现出来，太阳能板、风力发电机、轨道交通线、分布各处的储能单元……细节逐渐丰富。

　　林沐坐在他对面，负责查阅氢燃料电池的最新进展。她沉浸在一篇篇专业文献里，偶尔抬头，就能看见贺知洵低垂的眉眼。他思考时会无意识地用笔尾轻点下唇，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台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他，让他平时略显冷峻的轮廓柔和了许多。

　　时间在翻书声和笔尖沙沙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光线由明亮转为昏黄。

　　“林沐。”贺知洵忽然叫她。

　　“嗯？”林沐从屏幕上抬起头。

　　他把自己面前的草图推过来，用笔尖指着一个区域：“这里，核心储能站的位置，如果采用你刚才看的那篇《自然·能源》上提到的，新型非贵金属催化剂支撑的质子交换膜燃料电池，效率模型是不是要调整？”

　　林沐凑过去看。他连她正在看哪篇文献都知道。她调出那篇文章的数据，两人头挨着头，一起计算起来。他的气息很近，带着淡淡的薄荷糖味道，手臂偶尔擦过她的。林沐能感觉到自己耳根在发热，但思维却奇异地更加清晰敏锐。他们快速交换着意见，用公式和数字搭建起一个想象中的高效能源枢纽。

　　“如果结合余热回收系统，综合能源效率可以做到85%以上。”林沐最后得出结论，语气里带着一丝兴奋。

　　“很好。”贺知洵点点头，在图纸上做了标记。他看向她，眼神里有不加掩饰的欣赏，“这个数据很有说服力。”

　　那一刻，林沐觉得，从南城到北京，一千多公里的距离，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晚上，所有的付出都值得。仅仅是为了这样一个眼神，这样一句肯定。

　　“快七点了。”周明远看了看表，“要不先去吃饭？晚上再继续？”

　　“你们先去。”贺知洵头也没抬，“我把电路连接部分画完，很快。”

　　“我也再查点数据。”林沐几乎同时说。

　　其他组员陆续离开。图书馆这一角变得更加安静。贺知洵画完最后一根连接线，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颈椎。他看向对面的林沐，她正专注地盯着屏幕，眉头微蹙，嘴唇无意识地抿着。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到不远处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瓶冰镇矿泉水。走回来，把其中一瓶轻轻放在林沐手边。

　　瓶壁上的冷气瞬间凝结成细密的水珠。

　　林沐被凉意惊醒，抬起头，对上贺知洵的目光。

　　“休息一下。”他说，声音在空旷的安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谢谢。”林沐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驱散了夏日的燥热和长时间专注的疲惫。

　　贺知洵没有坐回对面，而是靠在旁边的书架上，望着窗外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和图书馆透出的点点灯火。“感觉怎么样？”他问，“清华。”

　　林沐想了想：“很大，很……厚重。走在那些老建筑旁边，好像能听见时间流动的声音。”她停顿一下，轻声说，“也有点让人心虚，觉得自己懂得太少了。”

　　“正常。”贺知洵说，“我第一次去北大参加活动也是这种感觉。不过，”他转过头看她，“懂得少不是问题，知道自己懂得少，并且想变得懂得多，才是关键。”

　　这话很像他会说的。林沐笑了笑：“你好像从来不会心虚？”

　　贺知洵沉默了片刻。“也会。”他承认，声音低了些，“尤其是……觉得可能追不上某些东西，或者……可能抓不住某些人的时候。”

　　林沐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握着冰凉的矿泉水瓶，指尖的寒意和心里的微烫形成奇异的对比。她不敢深想他话里的意思，只能低下头，假装整理文献。

　　“差不多了。”贺知洵走回座位，开始收拾东西，“回去吧，明天还要早起。”

　　晚上八点半的清华园，暑热稍退，晚风带来一丝凉意。路灯将梧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斑斑驳驳。荷塘方向隐约传来蛙鸣和学生的谈笑声。他们并肩走在回宿舍区的林荫道上，中间隔着礼貌又微妙的半臂距离。

　　“今天……谢谢你。”林沐说，“在小组里帮我说话。”

　　“我只是陈述事实。”贺知洵的语气很平淡，“你的能力值得被看见。”他顿了顿，“而且，以后你总会遇到更多更大的舞台，早点习惯被关注，不是坏事。”

　　他总是这样，把对她的好，包装成冷静理智的建议。林沐忽然生出一股勇气。

　　“贺知洵。”
　　“嗯？”
　　“你为什么……”她顿了顿，换了个说法，“你为什么总是帮我？”

　　贺知洵的脚步慢了下来。他们正好走到一片相对昏暗的区域，只有远处路灯的余光朦胧地照过来。他侧过身，面对着她。夜色模糊了他脸上的细节，只有那双眼睛格外清亮。

　　“因为我想帮你。”他的回答简单直接，没有任何修饰，“这个理由不够吗？”

　　林沐仰头看着他，一时语塞。够吗？好像够，又好像不够。她想要的，或许更多。

　　“而且，”贺知洵继续往前走，声音飘在夜风里，“帮你的时候，我觉得……”他罕见地犹豫了一下，“觉得很好。比我自己解出一道难题，感觉还要好一点。”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林沐心湖，漾开层层涟漪。她快走几步，跟上他。

　　“那本笔记，”她忽然说，“谢谢你借给我。我看了。”

　　贺知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嗯。”
　　“我看到……你记了一些别的东西。”林沐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比如桂花。”

　　漫长的几秒钟沉默。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远处的虫鸣。

　　“嗯。”贺知洵最终只应了这一个字，但声音里有些不一样的东西，仿佛紧绷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们走到宿舍区的岔路口，贺知洵的2号楼在左，林沐的3号楼在右。

　　“那……”林沐停下脚步，“明天见？”
　　“明天见。”贺知洵也停下，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路灯的光晕边缘，身形挺拔，“林沐。”

　　“嗯？”

　　“好好休息。”他说，“明天会是很长的一天。”

　　“你也是。”

　　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向自己的宿舍楼。林沐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融入夜色，直到完全看不见，才慢慢转身。

　　回到407宿舍，另外三位室友都已经在了。大家简单打了招呼，林沐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是和贺知洵最后那句“明天见”的对话。她点开输入框，手指悬空，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她只发了两个字：「晚安。」

　　几乎在她发送成功的瞬间，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几秒后，贺知洵的回复跳了出来：

　　「晚安，林沐。」

　　没有表情，没有多余的词。但林沐盯着那短短的一行字，嘴角慢慢弯起一个弧度。她关掉手机，闭上眼睛，清华园的第一个夜晚，空气里似乎浮动着隐约的荷花香气，和某种微甜的、充满可能性的期待。

　　窗外，北方盛夏的星空，清澈而高远，繁星如河，静静流淌过少年人初启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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