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春暖

作者:闻竹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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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蛇出


      顾承启被顾修昀训斥过后,老老实实在家里闭门思过,实则也是躲风头。可他也只能关得住一时,不出几日,又恢复了纨绔子弟的本来面目。

      这日午后,他在街上闲逛,恰在秦淮河畔遇上了同样游手好闲的孙家小郎君孙暮生。
      顾承启还记着他那日溜得飞快,害他独自被顾修昀抓住,表面上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勾肩搭背的要与孙暮生一同去吃酒。

      两人踏入醉春居,顾承启便嚷嚷着上酒。
      “那日没尽兴,今日小爷我来请客!”
      醉春居的掌柜却迟迟没动,很是为难,“这……不是小店寻托辞,实在是前些日子的禁酒令太过严苛,我们也不敢顶风作案呐……”

      顾承启哪能在孙暮生面前失了脸面,一拍桌子一瞪眼,“你只管拿来便是,出什么事我顶着!”
      掌柜的无法,也知道他背后有顾司徒撑腰,只好去取窖藏的酒来,一边还腹诽,顾司徒再严苛,也令不及子侄,这不,旁人说禁酒便禁了,他顾四郎却能监守自盗,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
      顾承启还十分张扬地在后面嚷着,“给我拿最好的!”

      孙暮生亦觉得意外,可他既能沾光吃酒,便也不说什么,只笑道:“顾四郎今日怎么这般大方,手头宽裕了?”
      顾承启忙示意他噤声,左顾右盼,生怕被人听见。
      孙暮生这下更好奇了,顾承启见周遭没人,这才拉着他神神秘秘的说道:“你不知道,前些日子我七叔查封了平乐镇上一户农庄,那户农庄不知是所属何人,仓库里面一面墙都是银锭子,铜钱多得放都放不下……”

      孙暮生一怔,莫名有些不安,“是吗,竟有这事……怎么没听到风声?”
      顾承启好似十分不快,“孙兄,我岂会骗你!我那日偷听了一耳朵,说是那户人家不止在平乐镇有祖业,京城中也有,就在右御街上,今晚就要动手。你若不信,明日一早去看了便知!”
      孙暮生听了心里惴惴,难得的一顿酒也没吃好,早早便归家了。

      金乌西沉时,有浓厚的云自天边翻涌而起,这晚不见星月,天空阴沉,似被一个墨色的碗倒扣住。

      右御街背后的小巷中,灯火惨淡,连个过路人都见不着。临近宵禁时,一道黑影自巷口一闪而过,又迅速摸到一间闭门已久的铺面后门。
      他环顾一圈,确认四下无人,一个闪身潜了进去。

      屋内伸手不见五指,他回身将门轻轻掩上,正要掏出火折子,眼前却忽然亮了起来。
      他心下一惊,想要推门而出时,肩上却已被人轻轻一拍。

      岳陆举着个长明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就要宵禁了,孙尚书不在府上歇着,怎么跑到这来了?”

      *

      颜箫收到陆鸣渊这月里寄来的第二封信时,正和檀氏在庭院里赏春。
      院墙内姹紫嫣红一片,偶有乱花飞絮,沿着重重叠叠的檐角飘落,拂了还来。

      “这天是一日比一日和暖了。”
      檀氏命人将软塌搬来了庭中,轻摇着团扇,笑吟吟地望着几只蝴蝶缠斗。

      檀氏即将临盆,上巳过后,颜箫便没再出门,整日围着檀氏打转。

      润秋自前院得了书信,径直往东院中而来。
      颜箫接了信,随手放在一边,打算回房中再拆开看,这一幕恰被檀氏看在眼中。

      檀氏摇着团扇轻笑,状似无意地提起件事。
      “前两日听你婶母说起,十二娘与宁家三郎说定了亲事,婚期定在秋日。”
      颜箫一愣,想起那日颜竽面带羞涩的与宁三郎在巷口叙话,不由得笑了笑,“她动作倒快。”

      檀氏瞧了她一眼,“不知到时候陆家小郎君会不会回来,你既不喜予琰,可陆小郎同你自小相识,脾气秉性总是了解的。”

      颜箫年幼时,叔父颜焕还在荆州做刺史,竹枝巷尾的宅子里住着清河崔氏,对街便是陆家宅院,几条街外是舅父檀家,几个家族中年岁相仿的孩童自小在一处长大。

      颜箫幼时是个顽皮的小女郎,与少年老成的颜笙截然相反,起初还能乖乖坐在阿兄边上看他钓鱼,待长到五六岁,能跑能跳时,便片刻也坐不住,上山抓鸟,下河摸鱼,无所不能。
      陆鸣渊年长她三岁,却独爱跟在她身后跑,他为人温和稳重,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颜箫九岁那年,被父亲送进颜家族学,檀家表兄檀玄被檀大将军扔进军营磨练,崔氏递补了冀州刺史一缺,举家迁回清河郡。
      幼时的玩伴渐渐离去,颜箫也不再是个散漫山野的孩童,但和陆鸣渊倒是时常得见。而后颜焕述职回京,升任尚书右仆射,安居在竹枝巷尾的大宅里,颜家与陆家来往更加密切,颜箫便也随着堂兄妹,将陆鸣渊视为兄长。

      可视为兄长的念头比少女心事更早地在她心中扎根,幼时在东山别院消暑,丛林间,山溪畔,到处都是她的身影,陆家阿兄体贴周到,无微不至,比之颜笙有过之而无不及,她那时未曾留意,长大后回想,他大约是受了家中大人的嘱托,那是长兄对幼妹的照顾,毕竟她还喊他一声表兄。
      如若不然,山间那么多趣事,谁会放着不理,跟在她的身后?她那时身边的小郎君,可没见有谁懂得怜香惜玉的。

      譬如她的亲表兄檀玄,因上一日她将檀玄推进了青溪中,他便捉了只又肥又绿的大青虫,塞进她的首饰匣内,幸而她那时素来不爱戴钗环,没吓到她,倒将替她梳妆的润秋吓得不轻。

      思及此,颜箫“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檀氏问她笑什么,她照实说了,檀氏也莞尔。
      “阿玄跟着将军在军中历练几年,回来倒沉稳多了,再不似儿时那般顽劣。”

      说檀玄沉稳,那是檀氏给面子,颜箫暗自腹诽。
      只是,那年檀玄才从并州军中归来时,身量已长开,他坐在马背上,身披银甲,手持红枪,本是神情端肃,却在城门口见到她和阿妹檀止时,忽地咧嘴一笑,这一笑神采飞扬,倒真如常胜不败的少年将军。

      “京城中那些文弱书生无趣得很……”檀玄确实是个例外,与她梦中那小郎君有着相似的威仪。
      檀氏眼前一亮,“不若让你嫁给阿玄,你觉得如何?”
      颜箫面上笑容戛然而止,脑海中顾盼神飞的少年郎也烟消云散,陡然变成了一只穿着盔甲的大青虫。

      檀氏笑得抚肚。

      正此时,檀氏身边的刘娘子引着一人缓步而至。
      “娘子,周娘子着人送了东西过来。”

      李娘子是周娘子身边服侍的人,她递上一个竹笸箩,“娘子万安,我们周娘子特做了些小玩物给幼子。”
      颜箫好奇地凑过来,里面是些虎头鞋,小兜帽等物。

      周氏做得一手好绣活,檀氏笑容平静,让刘娘子收下了,“周娘子有心了,今日有新渍的杨梅粽,李娘子吃杯茶再走。”
      刘娘子引着李娘子退下。

      檀氏背靠凭几,轻摇团扇,“阿笳嫁去清河后,倒是少见周氏出门了。”
      周娘子是七娘颜笳生母,原是自小便跟在颜炳身边的,檀氏看中她性情平和,于是颜笙一岁那年,周氏生下了颜笳。

      颜笳比颜箫早几年入族学,性情随了周氏,是个温婉娴静的,不似颜箫顽皮,静得下心读书,在建邺亦颇有才名。
      颜笳与崔氏定亲之前,周氏很是费了一番心思,隔三差五便往檀氏屋中小坐,还亲自制了衣衫和绣帕给颜笙和颜箫。檀氏知道她的担忧,有次私下里淡淡提了一句,“颜家自是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子女。”这才算是给周氏吃了定心丸。

      檀氏一时感念她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却又觉得周氏不甚聪明。时人对嫡庶并不看重,门第越高越是如此,都是承托家族厚望的同姓手足,又怎会厚此薄彼?况且周氏也并不是个张扬跋扈的性子,于公于私,她都会尽力给颜笳谋求一份上好的姻缘。

      “阿箫以后嫁人,定要找个性子恭顺的妾室。”檀氏摇着团扇慢慢道。

      颜箫支着下巴,望着天边薄云翻涌。
      她与颜笳虽性情天差地别,但自小感情深厚,两人的院子离得不远,冬日天寒,她时常与颜笳凑在一处烤火,颜笳在桌案边看书,她便在榻上作画。她只知道自己有个阿姐,可她从没想过阿姐是檀氏的庶女。

      她阿父和阿娘这样好,都有个周氏夹在其中,这世上便没有始终如一的郎君了么?

      颜箫沉默良久,偏头看向檀氏,却忽然发现檀氏紧紧皱着眉,神色痛苦,早春时节,额头上竟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她吓了一跳,“阿娘,你怎么了?”
      檀氏咬着牙等待这阵疼痛过去,神色稍缓,“怕是要生了,阿箫不怕,去叫刘娘子来,她知道该怎么做。”

      颜箫哪见过这场面,她竭力稳住心神,刘娘子就在屋后的耳房里与李娘子吃茶,提声一唤便过来。

      檀氏产期就在近日,产婆和医女等都备得妥当,刘娘子倒端得稳,吩咐人分别去寻颜炳和陶见山,自己亲自去安排产婆,临行前还将颜箫劝回自己院子。
      “女郎不必担心,妇人生子都有这一遭,只是这里糟乱,女郎还是先回屋中去罢。”

      颜箫坚定摇头,“不要,我要陪着阿娘。”
      她说什么也不走,刘娘子劝不住,也就随她,“那女郎就在院中安稳待着,可莫要进屋去!”说完便匆匆去寻产婆。

      檀氏已被人抬回了房中,抬到半路便止不住地流血,鲜红色顺着院中碎石子路蜿蜒伸展,颜箫心里咚咚地跳,坐在檀氏方才躺过的软榻上,心里默默祈福。

      不过一盏茶时间,颜炳和陶见山便前后脚奔了进来,颜炳瞥见颜箫坐在庭中,面色发白,还不忘过来安抚她两句。
      “阿父,我没事,阿娘她……”颜箫正担忧着,忽见侍女捧着一盆血水跑出来,颜箫睁大眼,后半句话再也说不出来。

      屋内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产妇已经用尽了力气,陶见山隔帘而望,指挥医女施针,又笔走龙蛇地写下几张方子,嘱咐侍女速去煎来。

      颜箫环顾四周,满院的人,却不见颜笙。
      “阿兄呢?”

      润秋才从外面回来,此刻正气喘吁吁,“前院着人去问了,说郎君今日散朝后被留在宫中,还不知何时回来。”
      “被留在宫中?为何?”没听说近日朝中出了什么事啊,这不连颜炳都按时回府了。

      颜炳多少知道些内情,却不便多说,隐晦道:“这几日尚书台和门下省不得清闲,顾司徒身挑两省,分身乏术。”

      顾司徒?又是他!
      顾修昀兼任门下侍中,虽颜笙在门下省只担了个不虚不实的闲职,但毕竟顾修昀是他上官,留他做事也是理所应当。

      此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颜箫暂且按下心中忿忿。

      妇人生产确是难关,直至日头西沉,陶见山出来安抚了父女两人一番,称胎儿已露了头,不必太过担忧。
      天色渐暗,府中各处皆点起了灯火,侍女端来粥食,颜箫才用了几口,忽听院外传来疾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颜笙回来了。

      他想必也是早得了消息,连官袍都没换下,站在庭院门口,风灯暖黄色的光下,他胸口微微起伏,一改往日云淡风轻的模样,正微微喘着粗气。
      “阿兄……”颜箫没见过他这样。

      檀氏的痛呼声时响时停,其中还夹杂了颜炳的大名,颜炳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终于,在天色完全暗沉之际,一声啼哭划破了屋外焦灼的空气。

      刘娘子跑出来报喜,“是个女郎,郎主,是个小女郎!”
      颜炳只差老泪纵横,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隔着密不透风的竹帘,问屋内檀氏的情况。
      “娘子精神头还好,只是太累了。”

      见母子平安,颜炳抚掌大笑,不住道好,下令封赏全府,忽又听屋内传出檀氏的声音。
      “颜炳你这个老家伙,我再也不生了!”声音虽有些气虚,其中怨愤却显而易见。

      刘娘子听了“哎哟”一声,忙不迭跑进屋内,“我的娘子,可别再喊了,快歇歇吧!”
      颜炳却哈哈大笑,“不生了不生了,吾得三女一子,颜家血脉得以延续,吾此生无憾!”说罢便撩开帘子,大阔步地往屋内走去。

      一时间屋内又传来惊呼,皆说产房晦气,劝颜炳暂勿靠近,其中又夹杂着婴儿啼哭,吵闹个不停。

      颜箫背靠回廊,听着耳畔此起彼落的人声,这才将紧绷着的一根弦松懈下来,她虽疲惫,却忍不住扬起唇角。

      她拽了拽颜笙的衣袖,忍不住雀跃,“阿兄,我有阿妹啦!”
      颜笙笑得温和,如儿时一般摸了摸她的头,“阿箫长大了。”

      檀氏歇下了,颜炳也在此守着,兄妹二人便各自回院。

      “阿兄今日怎么回来的这样晚?是顾司徒为难你?”
      “怎会?”颜笙失笑,“只是近日事多而已。”颜笙虽人在门下省,却不及颜炳知道内情。

      “不过就是抓一抓背后说他坏话的人,还能忙什么。”她小声嘟囔。
      颜笙一听就知道她是又去茗香居听书了,无奈道:“顾司徒是明月入怀之人,虽重权在手,却光明磊落。”他有些叹惋,“阿箫,人言可畏。”

      颜笙抬头望去,越过层层叠叠的灰瓦,刚好可以望见台城东南角楼,浓墨色的高大身影像潜伏在黑夜中的巨兽,似乎要在沉默中搅弄起建邺的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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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引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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