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

作者:沐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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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 章


      布包终究是换了个新的,是萧砚之找镇上的绣娘做的,靛蓝粗布上用棉线绣了半朵莲花,针脚里还藏着几缕晒干的稻壳——是去年割稻子时,谢清辞弯腰拾穗,沾在衣襟上的。
      入秋时,南疆的药农托商队捎来封信,说今年的三七长得格外好,根须里都带着劲。信末附了片晒干的红景天,压得平平整整,倒像是片小小的胭脂。谢清辞把它夹进账本里,见去年记的盐井账目旁,不知何时被萧砚之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嘴角还翘着,像沾了点盐粒的咸。
      学堂的老秀才派人捎来捆竹简,说是孩子们新写的字。展开一看,“民”字的最后一笔都拖得长长的,像要把日子拉得稳稳当当。最底下压着片枫叶,红得透亮,老秀才在背面写:“课上教‘岁’字,娃子们说,就像院角的石榴树,一年比一年壮。”
      萧砚之正翻晒秋收的豆子,闻言从竹匾里拣出颗最圆的,塞进布包。“等雪落了,让王老汉的孙子送些去,给先生暖手炉里当炭引。”
      第一场雪下来时,市集上的糖画摊换了花样。老汉呵着白气,用糖勺画了个小小的暖炉,炉边堆着半筐红薯,冒着热气的糖雾里,竟能看出两个依偎的影子。“这叫‘共暖’,”他跺着脚笑,“配着新烤的栗子吃,暖到心里头。”
      谢清辞和萧砚之去粮仓时,刘管事正领着人筛新米。雪粒子落在米堆上,簌簌地化,倒像是给白米撒了层碎银。“灾区的回信到了,”刘管事从怀里掏出发皱的纸,“说新麦磨的面蒸出的馍,能撑到开春。”纸上沾着点泥土,混着雪水洇开,倒像是片小小的田。
      往回走时,布包里不知何时多了片雪花,被体温焐得半融,沾在那粒旧麦粒上,倒像是给日子镀了层甜。萧砚之摸出块麦芽糖,掰了半块递过去,糖渣落在布包里,混着之前的酸枣核,竟生出点说不清的香。
      “你闻,”谢清辞含着糖笑,“像不像把四季都酿成蜜了?”
      院角的石榴树落光了叶子,枝桠上却还挂着个干瘪的果子,是深秋时忘了摘的。萧砚之搬梯子够下来,掰开时,里面的籽竟还红得发亮。他挑了颗最饱满的,塞进布包,和那颗旧麦粒并排躺着,倒像是两粒攒了整年的时光。
      更夫的梆子声裹着雪飘过来,笃笃,笃笃。布包里的物件又多了几样:半片红景天,一颗圆豆子,一片枫叶,一粒石榴籽,还有点化了又冻住的雪……
      雪夜里的灯笼格外亮,把两人的影子映在雪地上,时而交叠,时而并行。萧砚之忽然停下脚,从布包里摸出那半朵莲花绣片,上面的稻壳不知何时吸足了雪水,倒像是要抽出芽来。
      “这账啊,”他把绣片塞回谢清辞手里,指尖的温度透过布面传过来,“怕是要算一辈子了。”
      谢清辞握紧布包,里面的物件硌着掌心,倒像是握着整个人间的重量。远处的学堂里,隐约传来娃子们的背书声,混着雪落的声音,清越得像首没写完的诗。
      他抬头时,正见萧砚之的睫毛上落了点雪,亮晶晶的。两人相视而笑,呵出的白气缠在一起,在灯笼的光晕里慢慢散了,倒像是把这一年的烟火气,都揉进了下一个春天的期待里。
      开春时,布包里的石榴籽发了芽。是萧砚之晨起翻晒物件时发现的,嫩红的芽尖顶破了种皮,裹着点潮湿的布屑,倒像是从岁月里钻出来的新希望。
      “这倒省了买花籽的钱。”谢清辞蹲在院角翻土,把发芽的籽埋进新翻的泥里。去年从灾区回来的农户送了袋草木灰,撒在土里时,飘起的细沫沾了他半袖,倒像是落了场早春的雪。
      学堂的老秀才带孩子们来踏青,小姑娘们挎着竹篮采荠菜,篮子沿上别着新抽的柳芽。为首的那个小姑娘举着支蒲公英跑过来,绒毛球被风吹散,落在布包上。“先生说,这叫‘飞远’。”她指着天边的白絮,“就像咱们写的字,要让更多人看见。”
      萧砚之正往布包里添新收的棉絮——是镇上的妇人用新轧的棉花弹的,软乎乎的带着阳光味。闻言把柳芽也塞进去,“等柳絮飞时,让先生教你们写‘春’字。”
      入夏时,南疆的药商又来了信,说谢记的药材在那边出了名,连带着山货也走俏了。随信寄来串野葡萄,紫莹莹的沾着水汽,谢清辞剥开一颗,酸得眯起眼,汁水却甜得很。他把葡萄籽晾在窗台上,打算秋天也种进院里。
      码头的新船换了更大的帆,王伯的儿子成了掌舵的,每次靠岸都给布包塞把新晒的海带。“这玩意儿泡开了炖豆腐,鲜得能把舌头吞下去。”小伙子黝黑的脸上淌着汗,指着远处的渔船,“再过些日子,就能去深海打渔了,到时候给您捎珊瑚回来。”
      谢清辞笑着摆手,布包里的物件早已装不下。从初春的荠菜籽到仲夏的荷叶尖,从灾区的麦香到南疆的药味,倒像是把大江南北的四季都收在了一起。
      七夕那天,糖画老汉又出新样式。用赤砂糖画了座桥,桥上两个小人提着灯笼,影子被糖汁拉得老长。“这叫‘共灯游’,”老汉举着糖桥笑,“配着新摘的葡萄吃,甜到心里头。”
      萧砚之买了两串,递一串给谢清辞。葡萄的甜混着糖画的香,在晚风里漫开来。路过粮仓时,见刘管事正领着人卸新收的绿豆,说是要给学堂的孩子们熬绿豆汤。“今年的豆荚长得鼓,”刘管事抓了把给他们,“嚼着脆生生的,带点土腥味才好呢。”
      谢清辞把绿豆塞进布包,触到里面那颗旧麦粒。不知何时,麦粒的纹路里嵌了点石榴花的红,倒像是岁月在上面盖了个章。
      秋分时,院角的石榴树结了果,青涩的果子挂在枝桠上,像缀了串小灯笼。老秀才带着孩子们来摘新熟的枣子,小姑娘踮着脚够高处的枣,辫子上系着的红头绳晃呀晃。“先生说,这枣子要晒成干,冬天煮茶喝。”她献宝似的递过颗最大的,“给您和萧先生留的。”
      布包里又多了把枣子,混着之前的酸枣核,酸与甜在布面下悄悄融在一起。萧砚之数着里面的物件,从春到秋,从南到北,倒像是一本写满了人间烟火的账册。
      “其实不用数,”谢清辞望着天边的晚霞,把布包往他手里塞了塞,“日子还长着呢。”
      更夫的梆子声又响起来,笃笃,笃笃,敲在落满黄叶的石板路上,像是在给这一年的岁月画个逗号。布包里的物件又添了几样:野葡萄籽、干荷叶、新绿豆、红绳系的枣……
      两人往家走,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交叠着踩过满地碎金似的落叶。萧砚之忽然停下,从布包里摸出片晒干的柳芽,凑到鼻尖闻了闻,竟还带着点春天的清气。
      “你闻,”他笑着递过去,“这布包啊,倒把时光都腌入味了。”
      谢清辞接过来,柳芽的清香混着枣子的甜,在风里缠成一团。
      他把柳芽放回布包时,指尖碰着颗圆滚滚的东西,摸出来一看,是颗去年的栗子,壳上还留着牙印——是萧砚之去年剥给孩子吃时,不小心咬深了些。
      “倒忘了这还有颗‘漏网之鱼’。”谢清辞笑着抛了抛,栗子在掌心里沉甸甸的,像揣着粒浓缩的秋。萧砚之伸手接过来,往布包深处塞了塞,“留着吧,等明年炒新栗时,混在里头,也算让新米新面认得认老伙计。”
      转过年头,码头的船又添了新舱。王伯的儿子从深海捎回块珊瑚,红得像团小火苗,被谢清辞摆在案头,底下垫着片去年的海带。“这珊瑚虫啊,得几十年才长成这样。”萧砚之给珊瑚掸灰时,见布包里露出半截红绳,是那小姑娘扎枣子用的,“倒比咱们的账册长得还慢。”
      学堂的孩子们也长了个子。为首的小姑娘已能背完半本《论语》,送枣来时,辫子上换了新的红头绳,说是自己绣的。“先生教了‘久’字,”她指着院角的石榴树,树干比去年粗了圈,“说就像这树,一年年扎根,才能结出甜果子。”
      谢清辞从布包里摸出那粒旧麦粒,壳上的石榴红又深了些。“你看,”他把麦粒递给小姑娘,“这粒麦去年在布包里,今年还在,可咱们吃的新麦,早已磨成了面。”
      小姑娘似懂非懂点头,把麦粒小心收进兜里,兜里还揣着颗糖画“同船渡”的糖渣,硬邦邦的,甜气却半点没散。
      入夏时暴雨连绵,粮仓的新麦差点受潮。刘管事领着人在仓底铺了层干稻草,是去年从稻田里收的,带着股阳光晒透的暖。“这草啊,”刘管事擦着汗笑,“比新草还顶用,就像老伙计,关键时候靠得住。”
      雨停后,谢清辞和萧砚之去晒布包,倒像摊开了幅小地图。南疆的红景天挨着江南的枫叶,深海的海带压着茶山的新茶,最底下那片石榴花瓣,虽早已干成了脆片,纹路里却还锁着点当年的香。
      “该再换个布包了。”萧砚之数着物件,指尖划过那半朵莲花绣片,稻壳早已和布纹长在了一起。谢清辞却按住他的手,从晾着的新布上撕下块边角料,“不用新的,补补就行。”
      他用针线把布角缝在旧包上,针脚歪歪扭扭,像孩子们写的“民”字。萧砚之在旁看着,忽然往布包里塞了片刚摘的荷叶,水珠在叶面上滚来滚去,映着两人的影子,小小的,却稳稳当当。
      更夫的梆子声穿过雨雾传来,笃笃,笃笃。布包里又多了样东西——是小姑娘送来的新绣红绳,系着颗今年的新枣,甜得比去年更甚。
      谢清辞把补好的布包往肩上一搭,沉甸甸的,倒像是背着整个慢慢生长的人间。萧砚之与他并肩往家走,晚风吹起两人的衣角,带着荷叶的清香,和布包里漏出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杂味——那是岁月熬出的香,混着酸,裹着甜,像极了日子本来的模样。
      补过的布包倒比先前更结实些。入秋时收玉米,萧砚之背着它去田里,布角蹭着饱满的玉米穗,沾了层金粉似的籽粒,回来倒在簸箕里,竟凑出小半碗。
      “留着炒爆米花,”谢清辞捡了粒最圆的塞进布包,“给学堂的娃子们当零嘴。”
      老秀才这日带孩子们来割稻,鬓角又添了些白,却比去年更精神。他指着田埂上的布包笑:“我这教书的,倒不如你这布包见多识广。”说着从袖里摸出张字纸,是孩子们新写的“丰”字,笔画里还沾着点泥,“这字得让它沾沾地气,才知分量。”
      谢清辞把字纸折成小方块塞进去,正碰着那片红景天。不知何时,干硬的叶片竟软了些,像是吸足了稻场的暖。萧砚之蹲在田边捆稻穗,忽然道:“去年的栗子,该和新玉米混在一锅炒了。”
      市集的糖画老汉添了副老花镜,画“同船渡”时手更稳了。见他们来,特意用麦芽糖画了个小小的粮仓,顶上堆着金灿灿的谷穗。“这叫‘仓廪实’,”老汉推了推眼镜,“配着新炒的爆米花吃,香得能招蝴蝶。”
      码头的珊瑚又多了块,是王伯的儿子从更远的海捎来的,粉白相间,像落了场桃花雪。谢清辞把它摆在案头,底下换了片新晒的海藻,旧海带则剪了些碎末,混在给灾区的麦种里——渔民说,海藻灰能让麦子长得更壮。
      “你看这账,”萧砚之翻着账本,见去年记的“鱼露一罐”旁,被谢清辞画了条小鱼,尾巴翘得老高,“倒越记越像本农事历了。”
      冬雪落时,学堂的窗纸上映着孩子们的影子,跟着老秀才读“安”字。为首的小姑娘已能写得笔锋端正,她捧着颗冻红的山楂跑来,塞进布包:“先生说,这叫‘岁寒’,像山楂一样,冻过才更甜。”
      布包里的旧麦粒不知何时裂了道缝,露出点白胖的芽。谢清辞把它埋进花盆,旁边种着那颗葡萄籽,如今已长到半尺高,叶片上还留着小姑娘用红绳系过的浅痕。
      更夫的梆子声裹着雪来,笃笃,笃笃。布包里的物件又多了几样:玉米籽、“丰”字纸、山楂果、冻裂的麦粒……萧砚之数着数着笑起来,从怀里摸出块新烤的红薯,掰了半块塞进布包,“给这些老伙计也添点暖。”
      谢清辞接过来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比去年又深了些。两人相视而笑,雪落在发间,竟像是给岁月添了点白霜。布包沉甸甸地贴在腰间,混着红薯的甜香,倒像是揣了个会发热的小太阳。
      “这包啊,”谢清辞望着窗外飘雪,“怕是要陪咱们到老了。”
      萧砚之正往炉里添炭,闻言回头,火光映在他眼里,亮得像当年码头升起的帆。“那正好,”他往布包里又塞了片刚烤干的橘子皮,“等老了走不动了,就坐在炉边,一样样数着这些物件,给孩子们讲当年的故事。”
      炉上的水壶“咕嘟”响起来,带着水汽的暖意漫开来,混着布包里漏出的杂味——有麦香,有海腥,有山楂的酸,有红薯的甜。那是日子熬出的滋味,稠得像化不开的蜜,要伴着梆子声,一年年,慢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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