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忆昔
被随手撕裂的伤口淌了一路的血,所有人却都对这场景见怪不怪。贺楼应拿细绳绑住了那女子的肢体上端,止下了淅淅沥沥流下的鲜血。她盯着自己残缺的肢体,轻声开口说道:“我心里有数的,从哪里下手才不会把自己弄死,这么多年我就研究这个了。”
贺楼应不作声,但还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撒上止血的药粉,向掌柜的讨来干净的尺布将伤口包扎住,再搭上女子平放在腿上的手腕,“思虑过重,气血不足,待会开上两贴方子煎服,日后还需多加调养……”
她紧紧盯住身前忙碌的男子,说:“想看便看,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烂命一条,活了这么多年已经算回本了。”
那伤口的样子确实叫人难以直视,上面布满了陈年的疤痕,同样的位置,血肉被一次次的翻开,再愈合,直到形成陈旧扭曲的疤痕,虬曲盘绕在肢体的末端,再一次次复原成紧贴着皮肤的肉片,像鱼鳞一般一层层紧紧裹住躯体。
“很简单的,只要把这种东西从身体上剥离下去,它就不会再往上长,只是我知道得太晚了。”她盯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低声细语地说,“我那个时候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我就求呀,求老纪把我下面那一截砍掉,我想,砍掉说不定还有命活呢?老纪不肯动手,我就自己偷偷的,你瞧吧,果然有用,只是我下手歪了一点,你说我要是再往上面一点,可能比现在的状态要好多了……”
原本血流肉烂的场景,在她的叙述下竟显得跟绣花歪了两针一般简单,贺楼应适时站起身来,“再往上二寸,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不一定救得。”他冷冷看着痴痴的女子,“往日里天下众人为求一活路,不愿万里前来药宗问药,我只救想活下去的人,你也是。”
他擦拭干净手上的血痕,将百草卷敛起,正坐问道,“就当做诊金,把你知道的全部都告诉我,我要救那个孩子,那座岛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身上这种异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都是那群东瀛人害的,那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菩萨,那是苦难,是一切祸根本身。”她嗔目切齿,似乎想把那些人狠狠咬碎,“你听说过……吗?”
“什么,你再说一遍?”
“……”
贺楼应看着面前的女子唇舌翻动,喉间微颤,分明就是有在说话,却怎么也听不见她口中所述的内容。他疑惑地回头看向站在身后的靳煜言,“你有听到她刚刚说了什么吗?”
靳煜言对他的反应很是诧异,几人之间都隔得很近,按理来说不应该听不见女子讲话的声音,只能半蹲下身来平视着和他说,“听见了,她说……,有什么问题吗?”
他无言张了张嘴,眼底透露出一丝不敢置信,秀气的眉宇之间拧出了一道浅浅的川字纹,但这份情绪很快被压了下去,他回过神,对女子说道,“你接着说,那个菩萨是怎么回事?”
女子没留意到他行为之中的异常,只是接着说道,“那群东瀛人来,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年怪事多得很,先是不合时宜的风暴,又是几个月都不下雨,大家都靠着海里的东西过日子,结果那段时间什么都捞不上来。附近这一片海域都这样,只能花大价钱去更远的地方买东西,一群渔民能有几钱银子存着,村里受不了的都跑了。”说到这,她突然停下了声,清了清嗓,似乎在整理多年前那段纠缠不清的故事的思绪,“然后有群东瀛人,说是船破了在我们岛上要做修整……”
隐元会玄字玖拾叁归档,村妇纪楚氏于东海赤屿岛口述:
靠海吃海,本来是我们这种渔民最基本的生活常态,但是当大海不再给予我们它的馈赠,海就不再是提供生活来源的宝库,而是禁锢我们离开的牢笼。
已经不知道这是被困在岛上的多少个日夜了,这座普通的小渔村如往日一般宁静,宁静得透露出一股死气,存着的食物在潮湿的风里逐渐腐烂,海水倒灌入小岛,将最后干净的水源污染。跑,又能跑去哪里呢,老天爷收起了慈眉善目的假面,在不应该产生风暴的季节将大雨倾泻,村里人想去储雨,结果雨水比起海水还要更加苦涩。
会死在这里的吧,这样也好。我躺在滴雨的屋檐下看远处的海潮奔涌,在何处生,在何处死,本就是常人的一生,只是我这一生有些短而已。那是什么?自白浪翻涌的天边,缓缓行来一艘船,“阿娘?阿娘!你看海上,那里有一条船……”我跌跌撞撞地向房内走去,拉开陈旧的房门,她也静静地躺着,似乎这样就能减缓生命流淌的速度,整个村庄都是如此。
“看错了吧,这个时间,怎么会有船来呢?”雨水击打地面的声音在这座不大的房间里交织,我好像被关进了祠堂的大钟里,轰轰作响。“可是真的有船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想活下去的欲望在那一瞬迸发,我捡起地上的伞,往海边冲了过去。
那艘船似乎并未在风浪里颠簸,十分平稳地朝着这边行来,我看呆了,直到他们从船上下来,操着一口浓重的东瀛口音对我说:“风浪太大了,能不能在你们这停停,你放心,我们会给你们报酬的。”
村里有几间空了的房,是那些试图出去博一把的人留下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们不会再回来了。那群东瀛人只说自己是来往的商队,我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从随身的包裹中掏出来好多吃的,其中一个看起来领头的人大笑着跟我说:“辛苦,不介意的话,先收下些这个吧!”我接过他手中的粮食就往家里跑,他的笑声被雨声吞没,那是噩梦的开端。
他们来了之后,雨也停了,我娘带着我和那些干粮去找村长,他颤颤巍巍吃下了之后过了许久,才说,吃吧,没事。围在周围的人手忙脚乱地瓜分了那不多的食物,有人说,不是商队吗,去跟他们做交易吧!话音还没落,就有人嘲讽他,做什么交易,谁家里还有值钱的物件……人群还在吵闹,孩子们早已控制不住自己,跑到了那群人的门口眼巴巴望着,他们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嘴里砸吧着糖就回来了,女人打着他们的嘴,怒骂他们什么东西都吃,哭闹声和争吵声把房间填满,直到外头传来了东瀛口音的招呼,他们循着孩子们的足迹来了。
为首的人说,他们刚刚检查,船上破了个大洞,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希望能在我们村借住一段时间,他们刚从外头置办东西回来,身上的钱被花了个七七八八,问能不能拿货品抵钱用。他们的态度看起来诚恳极了,即使所有人都对东瀛人心怀戒备,此刻的饥饿也使得他们不再那么理智。
“你们那都是些什么货啊?”心急口快的人率先发问。
他摸着小胡子笑了笑,“只是些寻常米面,值不得多少钱。”
她的讲述到这里戛然而止,似乎突然失去了继续讲完这个故事的力气,“这应该叫,请君入瓮吧,只是人是我请来的,在瓮里被抓的还是我。”
靠着他们提供的粮食,村里的所有人在这一天都吃上了饭,饭后有人想借着这份力气往外头再走走,小船行了一半就被海浪推回,如何都前进不得。那群东瀛人里有一个穿着打扮很奇怪的人,所有人似乎都对他毕恭毕敬,他们端了酒出来,说是让我们也尝尝清酒的味道,酒过三巡,村长借着酒意唠叨起了这一年奇怪的气候,为首的男人先是认真听着,又时不时摆摆头,等到村长念到无话可说了,才开口说道,“这都是有原因的,这是九头龙明神在苏醒,所以才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啊”
没有人听过他说的这个名字,他自顾自地向下说去,“明神是沉睡在海底的神明,来自遥远的时光之外,司掌水的力量。”他看了看坐在他下位的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说,“黑尾君就是在明神的指引下,带着我们躲避过了今年的风暴,我们才能好好地活下来啊。”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打止,剩下的都随着酒咽下。村里众人都很自觉地离他们的位置很远,只是在搬运粮食时,无意间看到供桌上摆放了两尊看起来格外令人不适的雕像。
而这些东瀛人的相貌,居然在某些时刻跟雕像看起来一模一样。
“之后的事,我想你们也能猜到了。”她隔着纱布轻轻抚摸着自己的伤口,“那群东瀛人开始宣扬他们的教义,有些人信了,有些人还是不信,那些信了的人就让不信的人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说他们没有资格享受明神的馈赠,不信的人想把东瀛人赶出去,可是他们走了,食物又从哪里来呢?不过他们也只僵持了不到半月的时间。”
“因为明神给予了信徒们应有的回应。”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