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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陛下的意思,太子妃之事乃家丑,不宜声张。就说她是因病去世,丧礼流程一概免了,不过仍葬入坤陵,莫让林家太过不去。”皇帝跟前的徐公公满脸堆笑,慢吞吞地吐出字来,这个字的头声勾着上个字的韵脚,黏黏糊糊就像嘴里含着浆糊。
周瞬音听着厌烦索性闭上眼,侍女将一盘剥好的葡萄奉到她手边。她拎起一颗缓缓送入嘴中,细细品了一番,直把汁水都吸了个干净然后将一颗子吐到盘中,勾手轻轻一挥,整盘葡萄全撒在地上。
“笨得没边,说了要将籽也给本宫剔干净!”
那侍女云苓急忙跪下,颤巍巍地乞求皇后宽恕。
徐公公一双眼虽眯成缝却看得十分清楚,这是皇后拿一个小妮子撒气呢,陛下仍让太子妃葬入皇陵她定是极为不满。
满殿的人眼看皇后又发起狠来都“咚”地一声跪下,只有徐应还站在原地,嘴角仍在脸上画着个半圆,哂笑着等皇后出完火。
“陛下都拿定主意了,何必还来问本宫,只是昱儿无端遭罪,还望陛下明鉴。”
徐应觉着就是瞎了自己一双慧眼也看不清皇后脸皮有多厚,还好意思说太子无端遭罪,陛下心里跟明镜似的早已认清此事乃他们母子俩作祟,太子妃才是无端遭罪。可惜了太子妃多好个人啊,温柔恭顺,礼待下人,也被他们给作贱了……
心里虽然嗤之以鼻但表皮功夫还是要做:“陛下自是心疼太子的,如今外头有些流言,将殿下暂禁东宫也是为了不让殿下平白受诽谤。”
他好不容易说出句客套话来,腿也站酸了脸也笑僵了,可周瞬音只是瞟了他一眼,随即便又闭上眼,歪着头让人轻揉太阳穴。
徐应说话向来是瞧着齐琮对此人讲多少情分,他便讲十倍的客气。陛下过去是对皇后情深意重,可今时不同往日,太子言语之事未了,东宫又出了人命。他们母子闹出这天大的难堪,陛下虽仍下令替其遮掩,可心里定是厌烦至极,故而关着太子也不愿见皇后。
也该收敛收敛了。
“此外陛下还命奴才告诉您,估摸着后日恭王就将抵京。正遇边疆大捷陛下要设宴大宴群臣,此事重大就由礼部经手,想来太子还在为太子妃伤心,就不必赴宴了。”
往日宫宴照例齐琮都会先与她商议,如今是既不让她插手,也不让她儿子出席,此等大宴太子不在,不明摆着打他们母子俩的脸给恭王造势吗?
她气得猛踹云苓一脚,喝道:“废物,滚!”
他见那小侍女被踢得路都走得摇摇晃晃不禁叹息,可怜这孩子遭罪了。他想着旨意已带到,再不走怕是他也要跟着遭罪喽,于是行了礼默默退下。
脸上的笑挂久了,一时僵住了卸不下来,外头的小太监见了,还以为他是遇着什么喜事忙凑上来恭维道:“徐公公得了什么彩头,让咱们也沾沾光。”
徐应晃着脑袋,阴阳怪气地说:“皇后娘娘赏了葡萄吃。”
小太监听着语气不大对,可见公公又挂着笑呢,心下觉着奇怪。想到曾听别人说过,葡萄这东西多是酸的,便猜徐公公吃了一口酸,暗叹皇后娘娘果然不会赏什么好东西。
周瞬音方才那一脚踹得猛了,把自己的金簪也震得掉了下来,精心梳好的发髻乱了几分。满殿的人长久跪着也不像话,皇后宫中掌事谢嬷嬷赶紧捡起金簪,说道:“您消消气,移步后殿重新梳妆吧。”
周瞬音一点头,一甩衣袖离了座上,满屋的侍从终于松了口气,真好,又逃过一劫。
坐在妆台前,周瞬音食指一圈圈挽着那撮滑落下来的头发,一时有些不安:“嬷嬷,本宫……是不是做得有些过火了?”
“怎会,是那蠢货没长耳朵。”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捻出一根头发来,攥在掌心想要将它藏过去,不巧还是被周瞬音看见了。
“拿过来。”
她只得颤抖着将那根白发递过去。周瞬音出奇地没动怒,细细瞧了一言不发将它扔到一边去。她虽看着不在意可心里还是有了芥蒂,再看向镜中时只觉得自己早不复当年的神采,眉毛直愣愣地横在眼上,嘴角眼角都耷拉着往下。脂粉昨儿觉着淡了今儿却又浓了,皱纹反倒欲盖弥彰。
想当年她也是这样坐在妆台前,谢嬷嬷替她梳着头发,母亲给她画好眉端详着她说:“我们阿音真是美极了,便是较宫里的娘娘们也不差。”
她还笑道:“那是今上后宫久不进新人,娘娘们都有些年岁了。”那时她还被母亲捂着嘴说句年少不懂事,如今已经成了自己口中那“上了年岁的娘娘。”
盛衰年老本是常事,可若是少几个人来气她,或许自己青春也可驻留得久些。
最让她来气的人除了恭王,便是林庭山,早在她获封皇后时他们梁子便已结下。
按旧例宫内禁军分左右两支,右领听命于陛下,左领则由皇后掌管。这是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可他林庭山居然公然在朝堂上请求将左领收回,皆由陛下统领。幸亏一些老臣坚决反对,此事才就此作罢。
从此,这笔账她便记上了,越记恨一个人瞧他也就瞧得越细,可越瞧就越来气。他那看似谦逊实则居功自傲的样子,让她不爽至极。他自称是陛下东宫旧人,可要按着这么算,她在陛下还未入主东宫,尚是王爷时便跟着了。
那时她还年轻,虽没如今富贵万千,可也是家中独女自幼受宠。父亲请来蒙师教她学问,让她识字,于是到了花般年岁,她迷上些闲话本子,恋上了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帅郎君。也就是这个时候先帝说要将她许配给齐琮。
人人都知道齐琮是个病秧子,虽是中宫嫡出,但当时先帝尚且康健,众人都道他膝下不可能只有齐琮一个儿子。因此齐琮要么早早病逝,要么仰仗弟弟鼻息,多苟活几年再病逝。
周瞬音也不知,先帝怎就挑中了她。可能是看自己父亲老实,在祀部司十余年安心做个纯臣,谈不上有多出色倒也没出过岔子。想来他女儿也是如此,没什么出彩但好在不出乱子,跟一个病弱皇子配了,任劳任怨照顾他起居,几年后安心守寡。
这日子真是一眼望得到头。
周瞬音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做了皇家的寡妇,从此只得将自己变成一座活牌坊立给天下人景仰,含泪跟凡尘享乐就此别过。
于是大婚当日她憋着一肚子委屈,始终强忍着眼泪。
入了洞房,看见红烛微光打在齐琮脸上,照得他苍白的脸庞显露出不寻常的红晕。
“委屈你了。”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可正好把她的心思给挑明了。
她当时也不知怎的,大概是还有些孩子心性,竟一时没忍住哭了出来,再一想到自己此举多冒失多失体面,便没收住又哭得更狠。
齐琮说这话本有自嘲的意味,但想着:“好歹要客套两句吧”。说些“不会啦,嫁给殿下是妾身福分……”之类的话让他舒坦舒坦,可不料她竟直接哭了起来。想到自己时日无多竟招人厌弃至此,他不顾皇子尊严一下没忍住也哭出了声。
于是大婚之夜,红烛帐下,他们并排坐在床上隔着一个肩膀,哭得昏天黑地。
这一哭倒把两人哭得亲近起来。那时也正是齐琮病得最重最多情的时候,便说:“今后难免委屈了你,就趁我还在,畅快些度日吧。”他既如此说了,周瞬音从此便彻底放肆起来。在府中不叫齐琮“殿下”而是直呼大名,每日睡到日上三杆,午后便卧在软榻上命侍女端来果子,一手吃着,一手拿着话本看着。就在当下,她要把从前不曾有,往后盼不来的好日子一应过了,才算不负此生。
她不装温柔贤惠,他也不装康健气魄,彼此都以真面目相处倒也乐得自在。
她本来想着这样的日子是今日有明日无的,过一日算一日。可挨过一年,齐琮的病竟渐渐有所好转。他觉着周瞬音实乃自己福星,一进府便胜过无数太医,自己也不头晕了也不咯血了,倒是有痊愈的势头,他试过无数药方后发现原来她才是治得了自己那剂。
良药苦口,可这剂良药却入口回甘。
见他身子好了起来,父皇便派了差事给他。有了差事,白日忙活着见不着,傍晚踩着余晖回府见她时又温存了几分。
夜间他就捣弄些风花雪月,听她讲民间的话本传奇,或是作词谱曲,西窗烛下琴瑟和鸣,好不畅快。
周瞬瑛认真算来觉着自己夫君吧,其实也还行。此生不能嫁佳人好歹也没入恶门,日升日落,一日三餐下去,如此平淡到老未尝不好。本是只求命运莫捉弄,可命运不仅不捉弄还偏要厚待她。
五年晃过,陛下竟真再无所出。
这也难怪,后宫许久不进新人,多少年过去也还是皇后、静妃、容妃三位,连桌骨牌都凑不齐。
有人说,陛下年少时曾在若耶溪旁看见位浣纱的“西子”,从此便着了道。
“不会是说那少荫医女吧?”一日闲聊时她和齐琮偶然提起。
“不会,父皇若真为她痴迷至此,何不接她进宫?”
周舜音觉着有理,也不再多想,陛下的心思连他儿子都猜不明白自己又怎么知道。眼见陛下年岁渐长,立储的声音日益多了起来,反正说来说去陛下也没得选,挑了个吉日便正式立齐琮为太子,储君之位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落到他头上。
听着别人一口一个太子妃殿下,想着将来自己或许真能坐上后位,周瞬音对自己这夫君是越看越顺眼,顺眼了便渐渐喜欢上了,喜欢上了就不像从前那样无所谓了。于是她直接了当问齐琮:“我觉得你父皇那样就很好,你如今不纳妾,要不今后后宫也少些人?”
“不好。”一盆冷水浇头而下。
“我就不委屈其她好姑娘了,只敢委屈你一人。”
浇她一盆冷水再将暖炉端来她心边,这齐琮便是一步步让她陷了进去。她想起大婚之夜他的话,原来这人对自己说过的话能记这么久,那今日的承诺想必多年后他也同样会记得。
“那就说定了啊。”她是真信了他。
可等到后来他真的登基做了圣上,后位确是给了她,该有的尊荣也一日没落过,她本该觉得知足。可眼见着后宫佳丽不断,她一边说着此乃皇家常事,一边又不断想起那日的承诺。
早在她出嫁前,母亲曾谈笑间不经意说过:“男人们向来是先捧你上高台,再摔你下悬崖。等到你的贪嗔痴都被他勾起了,就该来怪你疯癫了。”
原来笑着说无意的人实则有意,言之凿凿说有意的人才不经意。
看着皇后已对镜愣了许久,谢嬷嬷暗叫不妙,等会儿这位祖宗又该发大火了,于是不等她动怒,她就抢先一步跪了下去。
周瞬音听见“咯吱”一声,想必是谢嬷嬷跪得猛了,那把老骨头承受不住。她回了神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起来,她是自己从娘家带来的,她老了自己也不年轻了。
“起来吧,本宫乏了,午后不见客。”
说着便往内殿走,昨夜没睡好今日实在困乏,如今补上一觉,醒来后才能好好想想如何同那□□人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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