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林落晚

　　“隋医生，主任找你。”

　　“哦，好。”离下午上班还有段时间，隋轶匆匆把东西塞进空柜里，瞥了眼表起身出门。

　　路过的同事不小心踩到了什么，挪开脚一看。
　　“奇怪，哪里来的花瓣。”

　　医院里人不少，虽说现在是休息时间，但君岚都习惯提前回岗，离岗的没几个。
　　在这见证着生生死死的地方，空气都是冷的。

　　到了办公室，他敲了敲门。

　　“进来。”

　　隋轶推门进入，迎面闻到股清淡的绿茶香，方才口中的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前，戴了副眼镜，目不转睛盯着发光的电脑屏幕，手指还在键盘上敲打着。

　　“王主任您找我？”

　　“来了？”王夷抬头看了他眼，停下工作示意他坐下，“坐吧，小隋。

　　隋轶忙摆手道，“哦不用了主任，我站这儿就行了，待会还有活，您有话就直说吧。”

　　“哈，你这孩子，行吧。”□□也不强求，微笑说：“最近工作忙吗，当麻醉医师很辛苦吧，后悔大学报考这个专业吗？”

　　他包后悔的。

　　但，没有办法。隋轶压下音量，垂眸说：“嗯，还好吧，现在这个社会做什么不辛苦呢？总要学门技术出来赚钱。”

　　王夷点头感慨道：“理确实是这个理，不过人还是要休息的嘛，你看你看你黑眼圈，二十多的小年轻还没我一个四十岁的老头皮肤好。”

　　隋轶笑了笑：“您就别打趣我了，主任。”

　　“这才对嘛！要多笑一笑，别老闷着脸。其实工作这么多年啊，你的能力我一直有目共睹。”说完，他拧开青花瓷杯喝了口茶，“医生嘛，其实和老师是殊途同归的，老师育人先育己，我们医生也是一样的，先医已再医人，你说是不是？”

　　隋轶点点头，没说话。

　　“那说到医己……”
　　王夷放下杯子，扶了下眼镜。

　　“据我了解，上次来医院闹事的人是你的亲戚，对吧？”

　　插在兜里的手攥紧成拳，隋轶把头埋得更低了，说：“是。”
　　“非常抱歉。”

　　“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王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事出有因，医院的意思是，希望你能认认真真处理好自己的家事，否则如果再发生上次那样的闹剧，谁都不敢保证………”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换了语气说：“如果有困难的话，可以来找我帮忙。”
　　“你这样的好苗子，我真心不希望断了。”

　　冰冷的空气静止了几秒，刺鼻的消毒水味掩盖了淡淡的茶香。

　　“您放心主任，下次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隋轶抬起头来，目光坚毅：
　　“我会主动辞职。”

　　***

　　晏晚君住的小区叫白林苑，坐落于市中心但却常年冷清，住户大多是些退休后的老大爷，除却环绕着居民楼的满园霜林，基本没什么生气。

　　对此，他本人的解释是——既然没有结婚的打算，那就提前体验老年生活喽。

　　霜叶还在落，这时一辆车驶入门口，与飞舞的梧桐擦身而过，最终缓缓在一幢楼前停了下来。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晏晚君卸下安全带，“嗯。”
　　“这么冷清，不过……”副驾的宋停霜打量了一圈道，“倒也挺符合你的气质。”
　　“气质？什么气质？难道我看上去很冷吗？”晏晚君笑着说道，语气温暖得不像话。
　　“当然不是。”宋停霜想这人实在有趣，思索道：“只是没想到你还是个隐君子。”

　　晏晚君听完挑了挑眉，“瘾君子？”
　　指腹轻轻蹭着对方安全带上的金属扣，他又道：“哪个‘瘾’”

　　“你觉得是哪个‘隐’？”知道对方想歪，宋停霜并不急于澄清，而是玩味地打起逗弄的心思。

　　这男人时而严肃时而轻佻，真是的，简直让他招架不住。

　　“晏老师，该不会你都是吧？”

　　晏晚君笑而不语。
　　秋风未眠，又有几片枫叶从宋停霜旁边的车窗落下，他便瞥了眼。

　　“对了你家住几……”恰巧宋停霜这时也朝他看来。

　　四目相对，车内的两人又默契地迅速分开，在这微妙的氛围里，每一次与对方的对视仿佛都是对欲\望，禁\忌的次次试探与亵\渎。

　　一切都在暗流中躁动。

　　晏晚君开门下车：“霜，我上楼去拿上次的裤子，你是想待在这里等我，还是想……和我一起上去？”

　　其实在那一刻，宋停霜脑子里冒出的是后者，因为他迫切且接近疯狂的想要了解面前的男人——他的家庭，他的经历，他的世界。在宋停霜整整二十五岁的人生里，从没冒出过这样澎湃且难以抑制的冲动。

　　但他还是选择拒绝，“算了，你去吧，我在车上等你。”

　　“行，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会。”

　　下车时宋停霜又道：“对了，记得带上你的拉布拉多。”

　　“好。”对方笑了声，转身上楼。

　　白林苑看上去简陋，内部的设施却相当完善，楼道干净，还装了电梯。
　　显示屏上的数字上升到了七楼，晏晚君出了电梯，脱鞋时瞥见放在鞋柜的一双红色高跟鞋，开门喊了声：
　　“妈？”

　　“呦，回来了。“
　　来迎接的是一阵轻促的脚步声，他那拉布拉多晃着八十斤重的身躯，嘚瑟地扑到裤脚边，毛茸茸的头上还戴了小花簪。

　　“你好啊。”他蹲下身，轻轻抚摸了下对方，跟着它走进客厅。

　　“您老人家怎么有空过来了？”

　　拉拉又屁颠屁颠跑到老人家脚边卧下，留给他一个伟岸的背影。
　　“什么老人家，请注意你的言辞！”谢宛倚着背靠落地窗的沙发，她今天换了身休闲装，面容清爽，翘个二郎腿手里还捧杯奶茶，好不悠闲。

　　“晚上公司团建，我逃了。”

　　晏晚君走进自己房间拿裤子，说话声隔着墙壁，“老板自己还逃。”

　　“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老板不在，那批员工才能玩得更开心，我这可是为他们考虑。”谢宛放下二郎腿，“再说了。我这不回来看看我儿子嘛。”

　　说完她抱起脚边的拉拉，脸颊跟餐桌布似得紧紧贴着：“啊呦我的宝贝儿子，想妈妈了没有啊~~”

　　晏晚君对这幅场景早就见怪不怪，他这个妈也不知道是随了谁，身为化妆品公司老板自己却没个正行，整体花天花地的，照这程度指不定哪天给他忽然再添个弟弟出来。

　　“很抱歉，谢女士，您的儿子得借我一用。”晏晚君收拾完裤子放进袋子，一把将拉拉从她怀里顺走了。

　　谢宛不满地哼了声，“啊？那谁来陪我？”

　　“牌友啊。”晏晚君拿起茶几上的牵引绳，不留情面戳穿她：“您没约么？按照国际惯例，您的麻将局应该很快就开始了吧。”

　　一下被戳中心事，谢宛喝了口奶茶压压惊。

　　“呦，怎么~”她注意到对方手里的袋子，转身瞟了眼楼下的车，勾起嘴角，“看来……车上有人在等你啊。”

　　“想不到您视力还挺好。”晏晚君牵好绳子，以为要出去玩的拉拉兴奋得手舞足蹈，连吼三声。
　　“那我先走了，妈，祝您风头大顺。”他转身离开。

　　“下次把他带给我来看看吧。”

　　眼前的背影顿了一下，握绳子的力道不自觉加重，晏晚君转身朝谢女士笑着说了句话，关上门。

　　“一定。”

　　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

　　“阿洋，饭在电饭煲里妹妹的奶粉在厨房第二个……我今晚不回了，你们照顾好自己，睡了给我打个电话，昂~还有那个……”

　　君岚后门是几幢废弃的居民楼，小巷纵横，狭窄得只容许电瓶车通过。
　　隋轶锁上门，交代完所有事情后挂了电话，把手里的垃圾扔进垃圾桶。

　　黄昏渐渐有了雏形，此时正值晚高峰，巷口外的道路车水马龙，隋轶正准备离开，去发现离自己径直的墙角处，阳光投射下，前方的空地上多出团鬼鬼祟祟的阴影。

　　他盯着那处阴影，翻了个白眼。
　　小时候玩过捉迷藏吗，大少爷？

　　隋轶看了会儿后实在看不下去，“别藏了，出来吧。”

　　“那团阴影”浑身一颤，随即不安哆嗦起来，连忙往回收企图蒙混过去。

　　隋轶不打算放过他：“出来！我都看到你啦！”

　　“那团阴影”似乎叹了口气，半晌，一条长腿从墙角故作优雅迈出来，伴着上扬的口哨。

　　“呦！这不是小年糕吗！”刘桐挠了挠头，笑容尴尬得一批，“这么巧啊！你怎么在这啊……”

　　“不巧吧。”隋轶面无表情拆穿他。

　　“是、是吗，哈哈哈……不会吧…小年糕……哈哈哈”对方朝他走过来，脸上的笑容更尬了。

　　车辆驶过的声音还在流逝，他朝刘桐看去，一束光正好透过巷口的缝隙在闪了一下。

　　恍惚中，沿着光影的轨迹，隋轶留意到对方的肩头蹭着墙壁上厚实的尘灰，同时因为长时间站立，原本价值不菲的大衣多出了大量褶皱，显得异常违和。
　　或许，他从那个时候就在这儿了吧。

　　外头的吵闹被一声又一声激荡的心跳盖过，本来平静的嘴角也不知不觉地上扬。
　　隋轶手里转着钥匙，抬脚就走，“走吧，去喝一杯，我请你。”

　　“哦——啊？！”刘桐愣了一瞬，等回神时发现对方已经踏出了巷子。

　　他笑着追了上去：“哎！等等我啊！！”

　　黄昏正式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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