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客为主

　　九月的风已经带上了秋意，卷着几片枯黄的榆树叶掠过教学楼的天台栏杆。凌绝站在阴影里，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口袋里口袋里那个冰凉的金属物件，指腹反复碾过五角星棱角分明的边缘。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快半个小时，校服外套被风灌得鼓鼓囊囊，像只即将离巢的鸟。
　　天台铁门被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凌绝猛地回头，看见凌霄背着单肩包走过来。他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黑色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下颌线绷得很紧，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找我？”凌霄的声音比风还凉，他靠在栏杆上，低头踢着脚下的碎石子。夕阳的余晖从他身后漫过来，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却暖不透那层裹在他身上的寒气。
　　凌绝喉结动了动，把揣在口袋里的手抽出来，掌心摊开，是本深蓝色封皮的笔记本，边角已经被磨得有些发白，封面上用黑色水笔写着“数学错题集”五个字，字迹工整得像打印出来的。“这个，给你。”他把笔记本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凌霄的手背，两个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
　　凌霄没接，只是抬眼瞥了他一下。那双眼很漂亮，瞳孔是很深的黑，只是总像蒙着层雾，让人看不透情绪。凌绝想起去年在医院第一次看清这双眼的样子，那时凌霄躺在病床上，半边脸肿得老高，眼眶乌青，唯独这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玻璃。
　　“上周模考的最后两道大题，我整理在里面了。”凌绝把笔记本往他面前又递了递，声音有些发紧。
　　凌霄终于伸手接过，指尖触到封皮时顿了顿。他知道这本错题集对凌绝有多重要。从高一第一次月考后，凌绝就开始做这个，二年来每天雷打不动，连寒暑假都带着。有时候晚自习结束，他会看见凌绝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借着走廊的灯光趴在桌上抄题，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谢了。”凌霄把笔记本塞进单肩包，拉链拉到一半停住了。他好像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新低下头，盯着自己磨出毛边的鞋尖。
　　天台上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凌绝攥紧了口袋里的星星吊坠，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发疼。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明天一早的火车，现在每分每秒都在倒计时。
　　“我妈公司破产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风揉碎的纸片，“上周三的事，供应商堵在公司门口要钱，警察来了才把人劝走。”
　　凌霄的动作停住了。
　　“我爸把房子抵押给银行了，”凌绝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被风吹散，“明天就得搬去租的房子，在郊区，很小的那种。我爸说上海有个亲戚可以帮衬工作，让我转学过去读高三。”
　　“上海挺好的。”凌霄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把咱们这儿大，学校肯定也更好。”
　　凌绝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他知道凌霄是在安慰他，可他不想听这些。他想说他不想转学，不想离开这个连风都带着榆树叶味道的小城，不想离开眼前这个人。
　　凌霄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突然伸手摘下了脖子上的银链。银色的链子在暮色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凌绝面前。是那个星星吊坠，星星的背面刻着个小小的“霄”字，是他后来偷偷找银匠刻上去的。
　　“这个给你。”凌霄把银链的扣子扣在凌绝手腕上，动作很轻，指尖偶尔碰到他的皮肤，像羽毛轻轻扫过，“我戴着也没用，你带着吧。”
　　凌绝愣住了，看着手腕上的星星吊坠，突然觉得眼睛烫得厉害。他猛地伸手抱住凌霄，把脸埋在他的颈窝，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等我，凌霄，我一定会找你的。”
　　他闻到凌霄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混合着图书馆旧书的油墨香，这是他熟悉的味道，是让他觉得安心的味道。
　　凌霄没有回抱他，只是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他什么也没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凌绝能感觉到他的指尖有些凉，拍在背上的动作很轻，却带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风又开始吹了，卷着远处教学楼的下课铃声飘上天台。凌绝知道，有些话不用说出口，他们都懂。两个被命运推着往前走的人，承诺太轻了，轻得像天台上的风，一吹就散。
　　夜幕慢慢降下来，月亮爬上教学楼的屋顶，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天台上交叠在一起，像从来没有分开过。

　　凌晨四点的火车站，空气里弥漫着泡面和汗水的味道。凌霄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单肩包放在腿上，里面装着他全部的家当，几件换洗衣物，一本翻旧了的诗集，还有凌绝给的那本错题集。
　　他要去广州，投奔他那个几年没联系的表姑。昨天下午接到表姑的电话时，他还在收拾东西，电话里表姑的声音很模糊，只说让他赶紧过去，带他去看看新学校，还能给找个兼职的活干。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条短信。他掏出来看，屏幕亮度调得很低，映出凌绝的名字：“错题集第37页有我新号码，记得存。”
　　凌霄的嘴角忍不住向上扬了扬。他能想象出凌绝发这条短信时的样子，肯定是躲在搬家公司的卡车后面，偷偷摸摸地按手机，眉头还皱着，生怕被他爸妈发现。
　　他手指在屏幕上敲着：“知道了，到了上海记得报平安。”刚想按下发送键，手机屏幕突然暗了下去，紧接着就彻底黑屏了。
　　“靠。”凌霄低骂了一声，按了好几下开机键，手机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这才想起，昨天光顾着收拾东西，忘了给手机充电。
　　候车室里人来人往，他四处看了看，想去借个充电器，可他第一次自己来车站，根本不知道怎么借，只能东瞅瞅西瞅瞅的干着急，想找个人问问在哪借充电器，可没人理他。广播里开始通知他要坐的那趟火车开始检票了，他只好抓起单肩包，跟着人群往检票口走。
　　“等我到了广州，找个地方充电再回他。”他心里想着，把手机揣回口袋，握紧了肩上的包带。
　　火车轰隆隆地开出站台时，天刚蒙蒙亮。凌霄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小城的轮廓一点点消失在晨雾里。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好像还能感觉到刚才屏幕亮起时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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