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碎裂

作者:陆都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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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路的星星


      陈小树的帆布鞋踩过第七片银杏叶时,鞋底沾了点黏腻的东西。他蹲下来抠了半天,指甲缝里塞满了褐黄色的果肉,像上周在福利院后墙根挖的蚯蚓。哨子不见了的第三天,他终于趁午睡时撬开了活动室的通风窗——铁栏杆的焊点早就被雨水泡松了,就像王老师总说的,有些东西看着结实,其实一掰就碎。

      “独眼哥哥在会发光的房子里。”李老师昨天给家长打电话时这么说,声音压得很低,却没防住躲在门后的陈小树。他从拼图盒里抽出张碎纸片,用蜡笔在背面画了座歪歪扭扭的房子,屋顶上画了个巨大的灯泡,像福利院那台总跳闸的配电箱。现在这张纸片就攥在他手心里,边角被汗水浸得发皱,灯泡的光晕晕成了模糊的黄圈。

      街对面的铁门突然打开,两个穿深蓝色制服的人推着辆轮椅走出来。轮椅上的人裹着件灰扑扑的外套,帽子压得很低,露出的左手腕上缠着道白纱布,纱布边缘渗着点暗红——和陈小树上次摔破膝盖时结的痂一个颜色。他突然想起独眼哥哥左眼眶上的纱布,也是这样总也盖不住底下的红。

      帆布鞋的鞋带松了,踩在脚下差点绊倒。陈小树扶着墙系鞋带时,看见轮椅上的人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距离太远,只能看到帽檐下的半张脸,右脸颊有个浅浅的窝,像被食指按出来的印子。福利院的孩子们都没有酒窝,只有图书角那本《星空图鉴》的封面上,猎户座的腰带三颗星连起来,像极了这样的窝。

      “喂!小孩,这里不能逗留!”

      扩音器的声音吓了陈小树一跳。他转身就跑,书包上挂着的魔方撞在腿上,发出塑料块碰撞的脆响。这是独眼哥哥送他的魔方,现在已经能转出六种颜色了,只剩最后一面总也拼不对——哥哥说等他拼出完整的六面,就教他认会眨眼的星星。

      跑过第三个路口时,书包带突然断了。魔方掉在地上,散开成一堆小方块,滚进路边的排水沟。陈小树趴在沟沿上够了半天,指甲缝里塞满了淤泥,终于摸到块蓝色的方块。方块背面贴着张透明胶带,上面有个歪歪扭扭的“默”字,是哥哥用钢笔写的,墨水在阳光下泛着蓝紫色的光,像他左眼眶里偶尔露出的颜色。

      警笛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陈小树把蓝色方块塞进裤兜,顺着围墙根往前跑,裤腿蹭过一排冬青树,叶子上的露水打湿了膝盖。他想起独眼哥哥说过,植物的露水是星星哭的眼泪,要是被太阳晒到,就会变成天上的云。

      围墙尽头有扇生锈的侧门,门轴处缠着圈细铁丝,像他上次藏在魔方里的那根。陈小树掏出从福利院工具箱里偷拿的螺丝刀,对着铁丝拧了半天,手心被磨得通红,终于听见“咔哒”一声——这声音让他想起哥哥用指甲刮墙的动静,在深夜的病房里,像有人在数剩下的日子。

      门后的走廊比想象中暗,天花板上的灯泡忽明忽暗,光晕边缘飘着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光里翻滚,像福利院里烧纸钱时的灰烬。陈小树扶着墙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影子上,影子被灯光拉得老长,头重脚轻的样子,像图书角那本缺了页的《格林童话》。
      “啪嗒。”

      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陈小树猛地停下,看见前方转角处滚过来个金属物件,在地上转了几圈,露出银质的表壳和断了的表链——和那天来福利院的周医生口袋里的怀表一模一样。他记得周医生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节处有圈红痕,当时他还以为是戴手表勒的。

      表壳突然裂开,里面的齿轮掉出来,像被踩碎的甲壳虫。陈小树后退半步,撞在墙上,后背传来一阵凉意——墙上有块瓷砖松动了,指尖抠进去能摸到个小小的凹槽,和他藏魔方碎片的树洞手感很像。

      “小朋友,你找谁?”

      女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陈小树抬头,看见楼梯扶手上坐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手里拿着支针管,针尖在灯光下闪着冷光。护士的口罩歪在一边,嘴角有块淤青,像被人用拳头打过,“这里是住院部,不能随便进来。”

      “我找独眼哥哥。”陈小树攥紧裤兜里的蓝色方块,指节发白,“他叫沈默。”

      护士手里的针管突然掉在地上,玻璃管摔得粉碎,淡黄色的药液在地上漫开,散发出刺鼻的味道,像福利院厕所里的消毒水。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你……你认识他?”

      “他送我魔方。”陈小树踮起脚,看见护士白大褂的口袋里露出半截红色的绳子,绳子末端拴着两颗圆滚滚的东西,被灯光照得半透明,像他在池塘里捞过的鱼眼睛,“他说星星会变成钥匙。”

      护士突然尖叫起来,从楼梯扶手上翻下去,重重摔在地上。陈小树跑过去看,发现她的头撞在刚才滚过来的怀表上,表链插进了太阳穴,血顺着表壳的纹路渗进去,把银色染成了暗红。她的眼睛瞪得很大,瞳孔里映着天花板上晃动的灯泡,像两颗被水泡胀的葡萄。

      走廊尽头的铁门“哐当”一声开了。陈小树躲到楼梯下面,看见两个穿制服的人押着个男人走过去。男人的双手被反铐在身后,外套滑落下来,露出左肩膀上的疤痕——像只展开翅膀的蝙蝠,和他在《动物图鉴》里见过的吸血蝙蝠一模一样。

      是独眼哥哥。

      他的帽子掉了,左眼眶上的纱布又被血浸透了,暗红色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流过右脸颊的酒窝,在下巴尖凝成小小的血珠。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左腿像是不太能动,每一步都拖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用指甲刮墙。

      “他怎么流血了?”陈小树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喊出声。他想起上次见面时,哥哥的手很稳,帮他拼魔方时指尖从未抖过,可现在他的手腕在微微抽搐,手铐的边缘磨破了皮肤,血珠滴在地上,连成一条细细的红线。

      沈默突然停下脚步。

      他的头缓缓转过来,右眼看向楼梯下面。那只眼睛在昏暗里亮得惊人,虹膜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像蛛网缠住了一团火焰。陈小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看见哥哥的右眼瞳孔里,映着自己缩成一团的影子,像被装进了个玻璃球。

      “把他带进去。”押解的人推了沈默一把,“祁医生在里面等着做评估。”

      沈默踉跄了一下,左脸撞在铁门上,纱布被蹭掉了一小块,露出底下空洞的眼眶,边缘的皮肉翻卷着,像朵烂掉的花。陈小树捂住眼睛,指缝里漏出的光让他看见哥哥的右手在背后悄悄动了动,似乎在解手铐上的锁——他的指甲很长,指尖泛着青白色,像刚从泥里捞出来的草根。

      铁门关上的瞬间,陈小树听见里面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接着是男人的闷哼和铁链拖地的动静。他从楼梯下面钻出来,贴着墙壁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刚才护士流出的血里,鞋底变得黏糊糊的,像踩在嚼过的口香糖上。

      最里面的房间没有门,只有块厚厚的玻璃。陈小树爬到玻璃窗前,看见沈默坐在墙角,背对着外面,左肩膀抵着墙壁,右手在地上划着什么。祁医生站在玻璃的另一边,手里拿着张纸,笔尖悬在上面,迟迟没有落下,“你又把评估表撕了。”

      沈默没有回头。他的右手还在动,陈小树凑近了才看清,他在用指甲在水泥地上刻字,笔画歪歪扭扭的,像蚯蚓爬过的痕迹——是个“星”字。

      “周医生的眼睛,还在墙上挂着吗?”祁医生的声音很轻,带着种疲惫的沙哑,“张警官说你用手术线把它们串起来了。”

      沈默突然站起身,猛地转过身。陈小树吓得往后缩了缩,撞翻了旁边的金属托盘,托盘里的药杯摔在地上,白色的药片滚出来,被他踩碎了一片,露出里面灰色的粉末,像灶台上的烟灰。

      沈默的左眼空洞对着玻璃窗,边缘的血已经凝固成了深褐色,右脸颊的酒窝里沾着点灰尘。他的目光扫过窗外,在陈小树藏身的地方停了停,突然抬起被铐住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左眼。

      “哥哥!”陈小树忘了祁医生的存在,从窗台后面跳出来,手里举着那个蓝色的魔方方块,“我找到你了!”

      祁医生惊讶地转过头,刚想喊人,就看见沈默突然撞向玻璃窗。“哐当”一声巨响,玻璃裂开了蛛网般的纹路,他的额头撞在裂痕中央,血顺着纹路渗出来,像极了陈小树画过的星空图。

      “别看。”沈默的声音隔着玻璃传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右手还死死捂着左眼,指缝里挤出的血滴在地上,晕开小小的红点,“快回家。”

      “我要哨子。”陈小树把蓝色方块贴在玻璃上,方块的边缘和裂痕刚好重合,“你说要给星星当钥匙。”

      沈默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放下捂住眼睛的手,左眼眶的空洞正对着陈小树,里面的血肉因为激动而微微颤动,像朵在风里发抖的花。“哨子……”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不在我这里。”

      “周医生拿走了。”陈小树想起护士口袋里的红色绳子,“他把它和鱼眼睛拴在一起。”

      玻璃突然“咔嚓”一声碎了。沈默的手从裂痕里伸出来,手铐的链条卡在碎玻璃之间,指尖距离陈小树的脸只有几厘米。他的指甲缝里塞满了水泥屑,指节处有圈深深的勒痕,是被手铐磨出来的,“你看到了什么?”

      “鱼眼睛在流血。”陈小树伸出手,想碰哥哥的指尖,却被祁医生一把拉开。祁医生的手抖得厉害,白大褂的袖口沾着血迹,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沈默的,“它们吊在墙上,像圣诞树上的球。”

      沈默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像福利院那台坏了的收音机。他的右手在碎玻璃上用力一划,血顺着指尖流下来,滴在陈小树刚才掉落的蓝色方块上,把蓝色染成了紫黑,“你看,星星哭了。”

      走廊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祁医生把陈小树抱起来,往门口跑,“警察来了,我送你回福利院。”

      “哥哥的眼睛!”陈小树挣扎着回头,看见沈默用流血的手重新捂住左眼,右脸颊的酒窝里盛着碎玻璃反射的光,像颗冰冷的星星,“他怕我看到!”

      跑到楼梯口时,陈小树看见墙上挂着块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几行字,字迹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只能看清最后一句:“当怪物装成星星,光就成了最危险的陷阱。”黑板下面的垃圾桶里,扔着半截红色的绳子,绳子末端沾着点白色的东西,像没擦干净的药膏。

      警笛声越来越近,震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陈小树趴在祁医生的肩膀上,看见沈默房间的灯光突然灭了,只有左眼眶的方向透出点微弱的红光,像远处燃烧的烟头。他想起哥哥说过,黑暗里的光最可怕,因为你不知道那是星星,还是怪物的眼睛。

      “他为什么总捂着眼?”陈小树的声音带着哭腔,蓝色方块从裤兜里掉出来,落在走廊的血泊里,“他是不是怕我看见他的眼睛?”

      祁医生没有回答。他抱着陈小树冲出侧门,外面的阳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银杏叶在风里打着旋,落在他们脚边,像无数被撕碎的黄色星星。陈小树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拼完的魔方,想起哥哥说过等拼出六面就教他认星座,想起那颗被他弄丢的哨子——原来哨子不是钥匙,是哥哥在黑暗里喊他的声音。

      福利机构的老师在街角等他们,眼睛红红的,手里拿着个新的魔方,“小树,你跑哪里去了?大家都在找你。”

      陈小树接过魔方,发现它已经被拼好了完整的六面,每种颜色都像涂了层蜡,摸上去滑溜溜的。他翻到蓝色的那面,看见中心块上刻着个小小的“默”字,字迹很深,像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

      “是独眼哥哥拼的吗?”陈小树抬头问,却发现祁医生和老师都在看着他身后。他转过身,看见那栋会发光的房子顶层的窗户里,有个模糊的人影正站在窗边,左手捂着左眼,右手高高举着,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是那颗用线串起来的眼球。

      陈小树突然捂住自己的眼睛,指缝里漏出的光让他看见,那人影的右手手腕上,有圈淡淡的疤痕,像条细细的红绳——和他藏在树洞里的蓝色方块背面的胶带印,一模一样。

      “他在看我。”陈小树把脸埋进老师的怀里,魔方在手心硌得生疼,“他的眼睛在笑。”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和福利院那台老挂钟的声音渐渐重合。陈小树数着秒针走动的节奏,突然明白哥哥为什么总捂着眼——他不是怕自己看到空洞的眼眶,是怕自己看到里面藏着的黑暗,那黑暗里有星星,有怪物,还有无数双在光里睁不开的眼睛。

      魔方的蓝色面在阳光下泛着紫黑的光,像被血浸透的夜空。陈小树轻轻转动方块,让六种颜色重新混在一起,像搅乱了的星星。

      他想,等下次再见到哥哥,一定要告诉他,其实不用怕,黑暗里的光再亮,也照不亮藏在心里的星星——它们会自己发光,哪怕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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