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请上座

　　阿秋已经消失数日，江丰羽要试剑的消息也不再新鲜。钱唐城按部就班热热闹闹，试剑大会也有条不紊地在准备中，就在所有人以为钱唐风平浪静之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钱唐城中的大事，无外乎试剑大会和百花争艳。
　　钱唐城中能引起大事的人，无外乎这个“江”和那个“江”。
　　此时便轮到了另外一个姓江的人。
　　百花入城，是拉开百花争艳和试剑大会序幕的重要事情。来自五湖四海的美人将乘坐花车，经过长长的中央大街，沿街洒落美人信花。女子们入城后直入天香楼，在试剑大会前一日展露真容，此后不再现于人前，直到试剑大会决赛之日晚上，再以舞姿、音律、容貌示人，艳惊四座，冠绝天下。而这期间所得花笺最多者，便会冠以“花魁”之名，成为近十年的天下第一美人。入城的这一段路是她们在世人面前首次出场的环节，也是博得花笺的先机，很多人会在此时尽己所能，吸引世人的目光。
　　在好色无耻方面，江大绝对一马当先。
　　彼时中央大街人潮涌动摩肩接踵，但都非常默契地为花车留出了一条宽阔的行车道，从城门一直延伸到天香楼。所有人都在翘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花车，最终停留在天香楼门口，趾高气扬的江大身上。
　　江大拦在了天香楼门前，让女子们一个一个下马车让他过目。
　　此话一出，全城哗然。
　　人群中纵有诸多艳羡，不满，愤怒，最终也没人出头阻止他。
　　江大就这么大喇喇地堵在中央大街，叫嚣着要点评一番百花。
　　信花漫天，幽香浮动。
　　无人与他争辩，无人上前阻拦，江大突然脸色一白，口吐鲜血晕倒在了天香楼门口。
　　江家大闹万柳山庄，叫嚣着让武林盟给个说法，交出下毒之人。各门派对此颇为无语，齐齐让江鸣声拿主意。江鸣声对自家大哥的无理取闹很是头疼，又觉江大罪有应得，但还是遍寻名医来替江大诊治。
　　满城医生看了个遍，江家不知打断了多少大夫的腿，最终只得出江大中了毒的结论，却没能让江大醒过来。然后，这位老婆婆出现了。
　　她只是城郊贫民窟中的郎中，开着一间小医馆，治着一些付不起诊金的人。这样的人，江家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进门。只是病急乱投医，老婆婆混在大夫堆中进了江家，一起为江大诊治时，她出手施针让江大睁了眼，自此被奉为“神医”，独自为江大治疗。
　　接连几日她不得离开江大半步，睡觉也只能睡在偏房，煞是辛苦。直到今日，江大已经苏醒，还能浅浅进食，江家才放她离开半日。
　　她拒绝了江家的车马送行，蹒跚着走到了中央大街。她穿街拐巷，一路从最繁华的闹市，走到了最偏远的城郊。这里门舍紧闭，断树荒楼，黄尘卷着空巷，满目萧索。老人走得很慢，从日中走到日暮，脚下的影子拖出长长的身躯，用力地牵扯着她，怕她无休无止境地走，也怕她就此不走。
　　路总是有尽头的，走的人总是要停下来的。
　　老人停了下来。
　　那是一方干净素雅的小院，与周围破败萧条的房屋格格不入。院门上面挂着一块小小的匾，上面的字迹已经快被磨平，只依稀能看到几处苍劲的笔锋。
　　她佝偻着背，手按在门环上。
　　“偷偷摸摸跟那么久，也不知道来扶老人家一把。”
　　关小麦笑了。这人真是有趣，她医术极高，却在这破败的城郊，给人医治拿不到多少回报的病；她不仅医术极高，内力也不差，连自己的追踪都能被她识破；她在这里呆了很多很多年，隐没于这种地方，为什么又突然要主动去替江大治病？
　　关小麦出现在老人身边，扶她进入了那方小小的医馆。
　　她纵有很多疑惑，也知不会有解答。就如同躺在她面前的人，这个总是招惹事情的人，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阿秋。脸上一道可怖的伤口，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双目紧闭，嘴唇发白，形同死人。
　　一个青衫小郎君从后院端着热水走了过来，放在阿秋床边。老人挽起袖子坐下，才抬眼，小郎君便将阿秋慢慢扶了起来。
　　“你不出去？”老人打开木盒，里面各色长度大小的银针密密麻麻。
　　关小麦立刻答道：“人都是我救的，我要看她伤势如何。再说……”她看了一眼小郎君，“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您尽管说。”
　　小郎君已经解开阿秋的绷带，一圈一圈，直到绷带落尽，关小麦拉住绷带，挡住小郎君的视线：“辛婆婆，要不我来？”
　　“行医治病不分贵贱，救死扶伤无论男女。今天君迁为了避嫌不换药，以后看到其他女伤者难不成就不救治吗？”辛婆婆面无表情，“你还是去门外候着吧。”
　　关小麦立马放手闭嘴，一脸乖巧地笑着坐到外间。
　　要不是她一直暗中盯着江鸣声，这人早死在荒郊野外了。关小麦得意地想，这崔满怎么回事，招惹了江大还不够，又惹上江丰羽，还引来杀身之祸。我把她救了回来，她以后可不得对我毕恭毕敬报我救命之恩，所以七分流萤剑，她就不该再跟我要了。关小麦美滋滋地想。
　　直到被人点了点脑袋，关小麦才回过神。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小丫头，一身素色布衣，上面布满了泥点。关小麦一把搂过小丫头，搓了搓她衣服上的污渍，啧啧咂舌：“小莲，怎么几天不见，你变泥猴啦？”
　　小莲腼腆地笑了笑，伸出手一阵比划。原来她是个哑的。
　　小莲带来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让关小麦笑了，还未等她开口，辛婆婆的声音已经在身后响起：“阿垣回来了？”
　　小莲笑着点点头。

　　比城郊更偏远处，这里断壁残垣，杂草丛生，一片死气沉沉，毫无生机。随处可见或躺或坐，衣着破烂，形如枯槁的人。
　　小乞丐们抱着拎着各种食物出现在街角时，这些人也毫无动作，只死死盯着她们，这种目光没有狠戾只有荒凉，好像只是盯着什么，就已经耗完了他们所有的力气。小乞丐们才将东西放下，还未开口，方才毫无生气的乞丐们一拥而上，扑向她们。其中一个小乞丐大喝一声，震退众人，随后有模有样地整顿乞丐们排成一列，分发食物和用具。
　　余心走过分食的小乞丐身边，瞥了眼里面的东西：“呵，醉仙楼的菜，你们怎么弄来的？”
　　领头的小乞丐冲余心得意地笑：“我们哪里能弄来，是小麦姐姐弄到的。”
　　闻言，余心的脸上闪过一丝警惕：“又是江宽买的？她最近和江宽走得很近，江宽知道你们？”
　　“没有没有没有！”小乞丐们连连摆手，七嘴八舌，“我们从来没出现在他们面前过。这些食物都是小麦姐姐提前放在没人的地方，我们去取来的。”
　　余心这才稍微宽心，拍拍她们的脑袋离开。
　　拐过几栋破败的屋墙，是一片倒塌地更彻底的废墟。抬开斜靠在断墙边的破门板，下面赫然是一条一人宽的通道。废墟边上坐了两个衣衫褴褛的人，余心朝两人点了点头，身影消失在门板旁。那两人环顾了一番，将那门板恢复原位。
　　长长的通道狭窄又潮闷，让人喘不上气来。索性余心很熟悉这条通道，知道再走三百二十一步，就能到她要去的地方。
　　通道的尽头，是一个昏暗的地下洞穴，靠着顶上一丝天光打亮室内。室内陈设着一些普通的刀剑，几张简陋的床铺和生活用具，住在这里的人，正是江大口中“老鼠”一般的女人们，也正是半个月前将江大圈禁的女人们劫走了一半的人。此时，洞穴深处传来人语。
　　余心听到声音，心猛烈地跳动，手脚都开始颤抖起来。
　　“阿垣！”
　　围坐着的人群中站起一人，正是那日城外江边崔满和阿秋协助过的女子。一只黄白相间的狸花猫从她身上跳开，她走向余心，一把抱住她：“这几日辛苦你了。”
　　连日的提心吊胆东躲西藏让所有人都憔悴不已，而一见到阿垣，余心不由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卸了力似地挂在阿垣身上：“你们没事……”
　　阿垣拍了拍她：“她们已经安全了，你们也会没事的。”
　　余心安静了一会儿，忽然猛地推开阿垣，脸上怒气冲冲：“你都已经出城了还回来干什么！你是觉得没有你我们救不出剩下的人？”
　　其余人对她的突然发难也一脸错愕，忙上前将两人分开，“余心，好好说，莫要起意气。” “阿垣也是担心我们，还有一半姐妹都在江大手里，单凭我们很难成事……”“是啊，阿垣来了，我们就更有把握了！”
　　“那出了城的那一半呢！她们手无缚鸡之力，万一再遇到江大那样的人怎么办！！本来她们可以活得好好的！回来做什么！”余心吼道，“还回来做什么！现在江家天天全城搜捕，西厢戒备森严，我们前面所有的藏身之处全部被搜地一干二净！你们都知道再无可能从钱唐逃出生天，也不可能再从江家救人出来！为什么！”她瞪着阿垣，眼泪止不住地流：“为什么还要搭上你！你明明都已经出城了！”
　　众人哑然，一时间无人说话。狸花猫早就躲到墙角，警惕地看着周围。
　　阿垣走了过去，拉住余心的几人松开了手，退到一边。余心狠狠地、恨恨地盯着阿垣，满眼通红，却被阿垣一抬手，紧紧拥入怀中。
　　“放心吧。我们都能活着出钱唐的。”
　　余心在阿垣怀中颤抖呜咽，一下一下捶着阿垣的背。
　　还是关小麦看不过去了，上前一步拉开二人：“好啦好啦，有我在，一定让你们都能逃离江家的魔爪。”
　　狸花猫顺势跳上阿垣的肩，亲昵地挤着她的颈。关小麦啧啧几声：“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阿垣：“你一向来神通广大了。”
　　“那是自然。我不仅知道你会回来，我还想好了怎么去江家救人。”
　　此话一出，其余人都竖起了耳朵。关小麦朝众人神秘地一眨眼，继续问阿垣：“你在江家的那个人，还联系的上吗？”
　　阿垣犹豫了一下，伸手抱下狸花猫，低声道：“小麦，你从入钱唐开始，就一直在帮助我们脱身，我们早就把你当做自己人了。可是你到底是无辜之人，本可以不与江家作对。我怕再继续下去，你会被江家盯上……”
　　关小麦挥挥手：“无辜，你们不无辜？那些被凌辱践踏的人不无辜？任何一个无辜之人，都不应该对这种恃强凌弱坐视不理。斩奸除恶，匡扶正义，也正是我们习武之人的本分嘛~” 她讲得轻松自在又大义凛然，若是阿秋听到这些话，非要惊掉大牙不可。
　　“万一得罪了万柳山庄……”
　　“那又如何？”关小麦拍拍阿垣的肩，“你啊，放宽心，好好休息好好练功。这钱唐有我在，江大起不了风浪。”
　　余心瞥了一眼关小麦：“你与江宽，你们俩什么关系。”
　　关小麦摸了摸鼻子。
　　“你和江宽走得这么近，想干什么？”
　　“我毕竟是参加试剑大会的人，同江宽一道不是很正常嘛。”
　　“你也参加了试剑大会？”阿垣吃惊地问，“塘里人不涉江湖，你怎么……”
　　关小麦神秘一笑：“我的事嘛无关紧要，但是辛婆婆，你为什么去救江大。”
　　大家将目光投向屋子的另外一角，那里坐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太，正是医馆的辛婆婆。她坐在屋中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不悦地点了点阿垣：“傻姑娘。”
　　“听说江大中了毒，此毒无人能解，他已经是半只脚踏进棺材了，你为什么要去救他？”
　　辛婆婆故作惊讶：“这毒不是你下的吗？”
　　“胡说！”关小麦叉起腰，“我要下肯定不会让人怀疑到我身上，现在江家满城找我，害得我都不好去’打猎’了。”
　　那日关小麦混在人群中凑这百花争艳的热闹，谁知被人挤着挤着，便挤到了江大后面。江大出事后，江家人把离江大百步之内的人全抓了审问，唯独离他最近的关小麦，至今找不到人。
　　越是找不到人，这人越是可疑。
　　江家发了悬赏令，满城通缉关小麦。去万柳山庄，也是想要武林盟交出此人。
　　“少年轻狂易伤，你该收敛一点。”辛婆婆垂下眼眸，仿佛想起了什么，“我这次救江大，一定会将他治好。”
　　“为什么？”在场所有人异口同声。
　　辛婆婆摇了摇头：“江大该死，但不是现在。若他真在这个时候死了，江中流不会善罢甘休，届时普通百姓才真的要遭灭顶之灾。”
　　“何况，我治江大的这段期间，出入江家畅通无阻，还能一探西厢究竟。”
　　关小麦不满地抿紧了嘴，心道你这老太可不要坏我的事儿。她才想到这茬，就见辛婆婆朝她看来，忙换上一个敷衍的笑。

　　众人商讨救人之策，良久才散了席。
　　关小麦才走，又被阿垣拉住：“小麦留步。”
　　阿垣迟疑了片刻，道：“你神通广大，可否帮我留意两个人？”
　　“谁？朋友？敌人？”
　　“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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