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春深

　　春日的晨光，带着料峭未尽的微寒，却也裹挟着草木萌动的清新气息，流淌在京城笔直的御道上。通往宝亲王府的道路，早已被顺天府衙役和九门提督麾下的兵丁肃清。黄土垫得平整，清水泼洒过，路面光洁无尘。道旁，柳枝抽出鹅黄的嫩芽，几株早开的杏花在墙头探出粉白的娇颜，却被这肃杀的气氛衬得格外寂静。行人绝迹，商铺闭户，唯余风过新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渐次清晰的、庄严而富有节奏的音乐。

　　宝亲王府外，朱漆大门紧闭，门前宽阔的月台和甬道上，早已是冠服整肃，鸦雀无声。长史、护卫班领等高级属官身着石青蟒袍补服，立于最前，其后各级属员、护卫、太监，皆按品级班次垂手侍立，头颅低垂，目光恭顺地落在脚前三尺青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敬畏，连枝头鸟雀也噤了声。

　　“来了！” 不知是谁极低地嗡了一声。

　　只见御道尽头，亲王卤簿的威仪缓缓显现：清道旗、明黄龙旗猎猎当风，“肃静”、“回避”的字样墨黑刺目；庞大的曲柄九凤金黄伞如同移动的华盖，杏黄底上金凤欲飞，流苏在微寒春风中轻晃。队伍中心处，四匹神骏的高头大马牵引着朱轮车，明黄绉纱帷幔低垂，遮蔽着车内尊贵的身影。整齐沉重的脚步声、马蹄声，伴着庄严的乐声，踏在黄土御道上，形成一股无声却磅礴的威压，席卷而来。

　　车驾稳稳停在洞开的王府中门前，鼓乐骤歇。王府外所有跪候之人，齐刷刷伏地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石板，声浪整齐划一，震得门楣上的铜钉都似在嗡鸣：
　　“奴才等恭迎王爷回府！王爷万福金安！恭迎福晋回府！福晋万福金安！”

　　太监迅速放下脚踏。车帘微动，弘历的身影出现在车辕。他身着石青色江绸绣五彩云金行龙吉服袍，袍摆的海水江崖纹在阳光下流动着耀眼光泽，红宝石顶吉服冠下的面容俊朗依旧，眉宇间依稀残留着行宫春日里的几分温煦松弛。他动作沉稳地踩着脚踏下车，身姿挺拔如崖边青松。

　　随即，他极其自然地侧身，向车厢内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一只戴着累丝点翠嵌珠护甲的玉手，优雅而坚定地搭上他宽厚的掌心。

　　下一刻，富察·璟澜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她穿着为归府精心准备的石青色织金缎绣八团云龙纹吉服褂，外褂光泽流转，内衬的香色云龙纹纳纱吉服袍轻薄飘逸，衬得身姿愈发窈窕。头顶的镶珠点翠钿子华贵端凝，翠羽与宝石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大病初愈的苍白，被颊边恰到好处的胭脂晕染成动人的霞色，唯有眼底深处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然而，当她扶着弘历的手，仪态万方地踩着脚踏站稳在青石月台上时，那份沉静如水的端凝气度，以及眉宇间被爱意悄然滋养出的温润光华，竟比满园初绽的春花更令人心折。春风拂过，撩动她钿子上的流苏和吉服褂的下摆，平添几分生动。

　　她目光温煦地缓缓扫过跪伏的众人，沉静如水，带着嫡福晋应有的威仪。当视线掠过跪在前列、同样盛装恭迎的璧姝与高瑞宁时，她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真切的笑意，既显亲和，又不失身份。

　　在众人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浪中，弘历与璟澜并肩而行，璟澜恪守礼制，始终落后弘历半步。两人步履沉稳地穿过那象征着无上尊荣与权力的洞开中门，踏上府内更深邃的甬道。亲军校尉如影子般迅速散开，接管警戒。沉重的朱漆大门在两人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悠长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外界的春光与喧嚣。

　　嘉懿堂内，暖意融融。瑞兽香炉吐纳着宁神的安神香。璟澜由侍女云韶伺候着，小心翼翼卸下沉重的钿子和吉服外褂，换上家常的月白色素缎软氅衣，乌发松松挽就，只簪了几只素净的岫玉珠花。大病初愈后的清减，在这身素雅装扮下更显楚楚。她刚在临窗的暖炕上坐定，端起一盏温热的参茶，暖意还未及熨帖肺腑，管事嬷嬷李嬷嬷便轻步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低声道：

　　“福晋，富察府上二夫人来了，奉了老夫人的命，正在花厅候着，说是……特来探望福晋贵体。”

　　璟澜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在半空，温热的瓷壁贴着微凉的指尖。萨克达氏……二婶……她眸底掠过一丝了然，随即被更深的沉静覆盖。她缓缓放下茶盏，声音平和无波，听不出情绪：“请二婶到东暖阁吧，那里清净，也暖和些。”

　　东暖阁内，窗明几净，几案上一只天青釉冰裂纹瓶中，斜斜插着几支从行宫带回的、犹带寒香的白玉兰，花瓣莹白，清雅脱俗。二夫人萨克达氏身着品月色纳纱百蝶纹氅衣，端坐在紫檀扶手椅上，鬓发纹丝不乱，富态的脸上堆着关切的笑容。见璟澜进来，立刻起身欲行礼。

　　“二婶快请坐，自家人何须如此。”璟澜上前两步，虚扶住她手臂，引她重新落座，动作间带着嫡福晋的矜持与对长辈的礼数。云韶奉上热茶和几样精巧细点。

　　萨克达氏拉着璟澜的手，上下细细打量，眼中是真切的疼惜：“瞧瞧，清减了不少，好在气色比前些日子强多了。你额娘在家，日夜悬心，听说你这段时间养得不错，才稍稍宽慰些。这不，特命我把家里收着最好的补品送来，给你补补元气，万不可再亏着了。”她示意身后仆妇将几个沉甸甸的锦盒奉上，锦盒上富察府的徽记清晰可见。

　　“劳额娘和二婶如此费心挂念，澜儿心中不安。”璟澜温言道谢，目光落在那些名贵的滋补品上，指尖却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寒暄几句，问过老夫人安好、府中诸事，暖阁内浮动着看似温馨的家常气息。然而，当一盏茶将尽未尽时，萨克达氏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和直击要害的精明。她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语重心长却又不容置疑的分量：

　　“澜儿啊，”她唤着璟澜的闺名，目光锐利地锁住她，“看到你如今这般沉稳大气，王爷待你也好，家里人都替你高兴，也为你骄傲。你是咱们富察家最出色的女儿。”她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暖阳骤遇寒流，“可是澜儿，这宝亲王府，看着花团锦簇，实则是深不见底的汪洋！咱们富察氏一族的满门荣辱，阖府上下的前程指望，可大多系在你这一人身上啊！”

　　璟澜端坐的身形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垂眸，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置于膝上的双手，那点翠护甲冰凉的触感透过肌肤传来。她沉默着，没有接话。

　　“澜儿，你是嫡福晋！‘本分’二字，在皇家内院，就意味着你要牢牢坐稳这个位置！意味着你要为王爷、为皇家诞育嫡子！这才是你安身立命、光耀门楣的根本！是咱们富察氏在朝堂上说话有分量、在后宫有根基的保障！熹贵妃娘娘那日对你的期许，言犹在耳，你可不能辜负了！”

　　璟澜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一股冰冷的窒息感从脚底蔓延上来，让她指尖发凉。

　　“你此次小月，天灾人祸，王爷怜惜，待你更胜从前，这是你的福气，更是咱们富察家难得的运道！可这福气和运道，得变成实实在在的东西！子嗣，才是你地位最稳固的磐石，才是咱们家最硬的腰杆子！你看看那高氏！”她声音陡然拔高几分，“她父亲高斌，河工上栽了跟头，被皇上申饬罚俸，可如今呢？还不是戴罪留任，管着要害的河道！王爷要用他，就不得不给高氏几分体面！还有那个辉发那拉氏，”她眼神锐利，“瞧着不声不响，低眉顺眼，可上次王府出事，她协理贵妃娘娘，那份沉稳劲儿，连贵妃都亲口赞过！她母家是不显，可保不齐王爷哪天就看中了她这份‘懂事’、‘能干’！”

　　她倾身向前，几乎要抓住璟澜的手臂，目光灼灼，带着逼迫：“澜儿！你不能只贪恋王爷眼前这点温存！这男人的恩宠，从来就像这春天的柳絮，看着繁盛，一阵风就散了！你得争！为你自己争个长远！更为咱们富察氏满门的荣华前程争个一番！趁着王爷如今怜你惜你，你身子也调养得差不多了，务必！务必尽快调养妥当，再怀上嫡子！这才是你最大的本分！才是对你额娘、对咱们富察家列祖列宗最好的交代！你额娘在家，日夜焚香祷告，盼的就是这个！”

　　“争……”璟澜唇间溢出这个字，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千斤重量。她感到一阵眩晕，仿佛从云端那方温暖的净土，被硬生生拽回冰冷刺骨的深渊。家族这艘巨轮，根本不容她在情爱的港湾停泊片刻。

　　暖阁内陷入死寂。只有香炉里安神香细弱的烟线笔直上升，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不知愁绪的雀鸟啁啾。那几支白玉兰静静绽放，清冷的香气此刻闻起来竟有些刺鼻。

　　璟澜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的手，从那无形压力的紧握中抽了出来。她抬起眼，眸中方才因温情而生的、如同春水般潋滟的光彩，此刻已几乎褪尽。

　　“二婶的教诲……”她开口，声音不高，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波澜，“澜儿……听明白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些昂贵的锦盒上，又缓缓移回萨克达氏殷切的脸上，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冰冷地吐出：

　　“请二婶转告额娘，让她安心。澜儿……清楚自己的身份，也知晓肩上担着的是什么。嫡子之事，关乎国本，更系家运，澜儿……断不敢有半分懈怠。”

　　她微微扬手，对侍立一旁的云韶吩咐，声音恢复了嫡福晋处理庶务时的平稳：“云韶，代我好好送二夫人出府。这些补品，仔细收好入库。”语气平淡无波。

　　萨克达氏起身，脸上重新堆起慈和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番疾风骤雨从未发生：“好！好孩子！你能明白就好！家里都盼着你的好消息！好生将养着，额娘和我们，都等着听你的喜信儿！”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萨克达氏，暖阁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安神香的气息。璟澜独自走到窗边。窗外，春阳正好，暖融融地洒在庭院里初生的嫩草上，几株垂柳摇曳着新绿。然而，这满目春光，却一丝也照不进她的心底。此刻回想行宫静怡轩中的时光，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一场幻梦，被现实击得粉碎。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暖阳透过窗棂，在她沉静如古井无波的面容上投下光斑，却好像无半分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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