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熄

　　大肆征兵后，子稷的心情越发沉重起来，他虽然是不必训练新兵的，但是也过去看了看，一个个少男面黄肌瘦，细细的脖颈支撑着大大的脑袋，四肢纤细得似乎连一桶水都挑不起来，眼中都带着浓浓的怯意和恐惧。

　　再巡视年纪稍长些的，子稷看出有不少少女，只是发育实在不良才侥幸被征了进来，这便是家中有老父或者幼弟，逼得她们不得不走上这条路。

　　卖儿鬻女早已普遍，这种荒唐事甚至也令人习以为常。

　　再后面又是一群老弱的男人，他们强撑着力气任凭将士摆弄，若上了战场，十有八九是被自己人拿来做肉盾。

　　杼柚其空，田卒污莱……

　　无人处，子稷闭上双眼，从来都不怕困难、刚毅锐利的脸上留下滚滚热泪。

　　在申国和犬戎的合力围剿下，镐京终于再次燃起了烽火，那缭绕着的烟雾缓缓升天，像是在奔赴一场有去无回的战役，被朔风一阵阵地吹散。

　　狼烟不断，汹涌着的黑雾一直在试图攀上云霄，消息早已落在各诸侯眼中，心里各自都有了对策。

　　“城破了！西偏门——！”凄厉的嘶吼撕裂了短暂的死寂。
　　“犬戎！是犬戎杀进来了！”
　　“快跑啊——！”

　　恐怖和惶恐瞬间弥漫在整座镐京，处处可闻兵刃交接的刺耳声、百姓哭嚎着的求救声，还有战马的嘶鸣、不断响起的口号……

　　子稷的一身青铜盔甲上早已血迹斑斑，双眼的血丝和嘴唇的干裂昭示着他的痛苦和疲惫，他在尽力守护每一个百姓的逃亡之路，护着老弱妇孺走向一片生天。

　　他已和宜臼达成合作，推翻姬宫涅，扶持他上位。这算叛国？不算，此国早就背叛了所有子民！这算背弃君主？可笑，是君主先背弃了黎民苍生！

　　子稷及其所带兵将一路所杀皆为虢石父的军队，这军队和虢石父本人的作风一样外强中干，一看就是很久没有被训练过了，不知在大家受苦受难之际，这群本该保家卫国辛苦训练的酒囊饭袋过得何其舒坦。

　　“将军！西偏门彻底失守！犬戎主力正沿朱雀大街涌来！缯国步卒在侧翼劫掠！”

　　子稷开了一条生路，正抱着一个年幼女童，将她送还给正在远处啼哭的妇女，回头道：“好！把重心放在保护百姓上！”

　　西偏门理应无虞，那是宜臼的兵，他会尽力守护他的子民。

　　子稷担心的主要是申国和缯国，他们若为了破城而屠杀百姓，不是没有可能的。

　　“师稷！”

　　明昭一身深色窄袖麻衣，驾着一匹马飒飒而来，她的满头乌发皆被木簪束起，雪白的面容上已经沾染了血污，目光坚毅地往前冲！

　　“犬戎背信弃义，嗜杀成性，直扑宫室与王族强取财物。大部分宫人已被我向仓廪区转移，但还有百姓多在东西两侧的闾里坊巷！我们挡不住他们，但必须争取时间，让百姓也向东北角转移！那里有坚固的粮仓和地窖，暂时安全！”

　　明昭的声音无比清晰，“起码能等到父亲阻止他们乱来，得片刻安宁也是好的。”
　　她的手上还拿着他送给她护身用的长剑，正见旁侧有一敌兵混入，上前要拉扯一女子，明昭毫不犹豫一剑封喉，看向敌兵来的方向。

　　明昭将手中的地图给子稷看，“我观察过，仓廪区巷道狭窄曲折，犬戎骑兵难以展开，缯国不熟地形！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子稷眼中满是赞赏，他虽手有权力但毕竟有限，何况姬宫涅对武将多有防范，他对此处非他管辖的地形并不十分熟悉，此刻深知明昭的判断精准无比。

　　“传令！”他声如洪钟，压过四周的喧嚣，“放弃朱雀大街正面！所有人，随女公子转入东市窄巷！依托房屋和市井，尽力节节抵抗！为百姓撤往仓廪区努力争取每一刻！”

　　他转头，目光灼灼，“明昭，宫人靠你得以保全，此刻我将百姓也托付于你！”

　　明昭心知他需带领精兵与父亲汇合，他们想直杀入姬宫涅的寝宫，不留一丝缝隙给旁人。

　　“交给我！”明昭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冲入慌乱奔逃的人流。

　　“明昭！”
　　子稷的声音异常沉重，“保重！”

　　明昭的心稍作安稳，“子稷，你也保重。”
　　她笑了笑，“尘埃落定后，我们在鹿台会面。”

　　犬戎的敌兵果然侵入过来，对待他们自然不需要手软，子稷剩下的兵马在奋力厮杀，明昭则利用对褒姒给自己的地图，还有女祝给自己的星宿图二者结合，早已经将镐京坊巷记得滚瓜烂熟，她结合地形迅速规划出通往仓廪区的绝佳隐蔽路线，继续指挥百姓逃亡。

　　她已经许久没有喝水了，但是此刻她的声音带有奇迹般的安抚性和穿透力。
　　“扔掉重物，保命要紧！”
　　“让老人和小孩先过，大家相信我，我们都逃得出去！”
　　“请大家互相搀扶！共渡难关”

　　她的冷静让浑噩中的百姓回过神来，不自觉地紧紧跟着她的脚步，队伍逐渐井然有序起来。

　　忽然，一种奇异的不祥缓缓在心底出现，她向右后方望过去，竟然在屋顶处发现了弓箭手！

　　他们想趁乱屠城！

　　明昭被激出一身冷汗，夹起马肚快速疾驰，跑向最前方的市井闹市区，迅速指挥众人按“井”字形逃亡，最大限度地分散人群，扰乱弓箭手的视线。

　　见形势良好，她又回到后方殿后，直到最后一名搂着婴儿的妇女跌跌撞撞冲入仓廪区大门，她才彻底松了口气，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身体不可控地晃了晃，几乎虚脱。

　　而她的右臂，不知何时被飞溅的石块划破，鲜血染红了麻衣。

　　此刻，殿前有两个人冷静地看着眼前大周的军队节节败退，直到溃不成军。
　　中年男子申侯，青年男子宜臼。

　　二人的眼神随着一步一步逼近殿宇而越发复杂，申侯的眼中满是憎恶和仇视，宜臼则是看不出表情，冷淡自持。

　　子稷斩了最后一个虢石父的兵后，望向宜臼，行稽首大礼，“子稷拜见太子殿下。”

　　宜臼上前两步将他扶起来，“子稷请起，多谢襄助。”

　　子稷的甲胄血迹斑斑，脸颊也有两条血痕，他的手皲裂开来，连虎口都被震出了红色血丝，只见他小心翼翼从怀中拿出一块锦帕，展开后上有一颗生辉的红玛瑙。

　　宜臼的眼睛红了，颤抖着接过那颗明珠，上面刻着一字“昭”。

　　“吾儿明昭……”

　　宜臼从周朝逃亡申国，没有一天是不担心明昭的，当他收到了明昭愿做细作为他传递消息的时候，那种喜忧参半的心情常人无法体会。现在女儿的信物就在眼前，让他怎能不震撼。

　　“女公子智勇双全，现在正在拥护百姓到安全的地方，请太子放心。”

　　申侯适时道：“宜臼，此刻不是惦念明昭的时候，你还有更重要的事。”

　　宜臼的眼神陡然狠厉，执配剑入内，却听见字字泣血的控诉，声音尖厉让人不忍耳闻。

　　“君恩？什么君恩？！你何时让我母仪天下？你分明是让我成为千古罪人！该遗臭万年的人是你！是你姬宫涅！”

　　姬宫涅的眼睛瞪得老大，正在殿内四处乱晃，一边慌乱得想要拿起细软，一边又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他莫名心安——那是刚喝了极乐药的副作用，两相冲突，让他几乎站不住了。

　　“你敢直呼我的名字？”

　　姬宫涅忽而想起了什么一样，“你，你把地图传了出去？是你？”

　　他越发慌乱，“还有穷奇的事，你也知道，是不是？”

　　褒姒惨白惨白的一张脸，终于在今日有了些许红润，她轻轻笑了，这位人间绝色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绽放出最后的笑颜。

　　“是，姬宫涅。”
　　她字字有力，“你拿我当玩物，毁了我的一生。”

　　“申姜死了，宜臼流亡了，忠良被屠戮了，烽火戏耍了天下诸侯……这累累血债，这滔天恶名！天下人都以为是我的错……你扪心自问！这一切，真是我一个弱女子蛊惑你做的吗？是你自己暴虐！是你自己没有治国之才！是你自己亲手将你的王朝推向深渊！”

　　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颤抖，“你却把我推到前面，替你挡下这万世的唾骂！用我的骨头，为你铸造遗臭万年的耻辱柱！用我的血肉，塑成替你背负所有罪孽的活祭品！”

　　“你害得我担上无数罪责，让我做了许多我不愿去做的事，你知道这样的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每天都想一死了之，甚至想和你同归于尽！”

　　姬宫涅听着褒姒的控诉，云里雾里中终于找回一丝理智，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你为了你的心情，为了你的不如意，为了你的人生，就要置我于死地？”

　　“你知不知道我是天子？知不知道我是周朝的大王？一个区区妇人，命如蝼蚁，居然会为了这种理由来动摇我的江山？你疯了！”

　　“我就是毁了你的一生又怎样？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随时随地毁掉任何人的一生！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反抗我！”

　　他一边砸东西一边怒喝，愤怒充斥着他的双眼，他是一代君王，竟然沦落到这个下场！

　　褒姒看着他的癫狂，笑道：“你看啊，你这高贵的出身，非但没给你添半点君王气度，反而给你一种可以为所欲为的错觉。”

　　“在你的眼中，我什么都是，就是不是人！你碾碎我的尊严，抽干我的喜怒，让我仰你鼻息奉旨哀乐，你生生把我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她越说越激动，几乎要将此生的委屈都大喊出来，“我背叛你？不是的，姬宫涅，我要杀了你！我要这座颓烂的宫殿给你陪葬！我要为这里还活着的所有人争一条生路，我要为那些难民请命，我要你受到惩罚！”

　　“我更要你……”褒姒那双人人惊艳的双眼中决堤一般地落泪，“我更要你付出代价！为我被毁灭的一生付出代价！为我的笑，我的泪，我的喜悲，我曾经干净的一切付出代价！”

　　她忽然镇静了下来，露出的笑越发古怪，令姬宫涅不寒而栗，“你要我的命？你不配！如果我褒姒终有一死，绝不是因为你！”

　　“这一次，我的命，你的命，”褒姒一字一顿道，“都是我说了算！”

　　“最有资格杀你的就是我，只有我！”

　　话音刚落，一把长剑直直刺入姬宫涅的心脏，他拼命呼吸，不敢相信自己的一生就要到此为止，褒姒看着他的脸道，“你看，我笑了。”

　　姬宫涅在弥留之际，眼前出现了幻觉，他做出祈求的样子，双手向上，“穷奇大人，给我一碗极乐药吧……”

　　宜臼目睹一切，只见姬宫涅气绝身亡，褒姒听见声音回头看着他，“太子，对不住，很多事非我所愿。”

　　她缓缓站起身，整理衣裙，又扶正发饰，“但是我褒姒的命，今日只能由我自己说了算，”她拿起一束绢递给宜臼，“这是我要给明昭的，不过给你也一样。”

　　“宜臼，希望你能成为一个贤明君主，爱民如子。”

　　言毕，她走到台前，看着下面血红的战场，毫不迟疑地跳了下去，她的衣裙随着她的纵身一跃而飘起来，如同一只真正飞起来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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