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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地烽火瘟疫起
雍河以北的寒风似乎从未停歇,卷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乞活军每一个人的脸上。
这支由仇恨和求生欲凝聚的队伍,在石周的带领下,如同迁徙的狼群,艰难地跋涉在愈发荒凉的燕地平原上。
千渝裹紧了从一具无主尸体上剥下的、带着浓重血腥和汗馊味的皮袄,混杂在队伍中间。
她身边是今今,少女依旧穿着那身不合体的男装,只是外面多了件同样来源不明的破旧皮甲,眼神警惕地扫视着空旷的四野。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焦糊味,远处的地平线上,不时有滚滚浓烟升起,像大地溃烂的疮疤。
“该死的鬼天气!” 一个走在千渝前面的汉子啐了一口,唾沫刚出口就被风吹散。他搓着冻得通红的耳朵,声音带着疲惫的怨气,“这燕地,比雍河边还冷!连个兔子毛都见不着!”
“冷?” 今今冷笑一声,声音像冰棱撞击,“等碰到胡人的刀,你就知道什么叫‘热’了。” 她握紧了手中那根已经磨得发亮、顶端加固了铁片的木矛——这是她上次战斗的战利品。
她的目光投向那些烟柱的方向,眼神锐利如鹰隼。“闻到没?那是人肉烧焦的味道…还有血。”
千渝的心猛地一沉。她确实闻到了,那不仅仅是草木燃烧的气息,其中混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蛋白质烧焦的恶臭,令人作呕。
就在这时,地面传来了隐约的震动。
“停!” 走在队伍最前方、骑着一匹瘦马的络腮胡子首领石周猛地抬手,声音浑厚而充满警觉。整个队伍瞬间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震动越来越清晰,如同沉闷的鼓点敲击着大地。紧接着,雷鸣般的马蹄声从东北方向的山坳后轰然炸响!
地平线上,先是出现了一道黑色的细线,随即迅速变粗、拉长,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裹挟着刺耳的喊杀声、兵刃碰撞的铿锵声,汹涌而来!
“胡骑!是鲜卑人的骑兵!快!结阵!妇孺老弱往里靠!拿家伙的顶上去!” 石周的吼声瞬间撕裂了寒风的呼啸。
他猛地抽出腰间一把豁了口的环首刀,策马在队伍前方来回奔跑,指挥若定。长期的流亡生涯,早已让这支队伍形成了近乎本能的反应。
青壮年男子(包括一些健壮的妇人)立刻嘶吼着,将削尖的木桩、简陋的拒马(临时砍伐的树木)推向队伍外围,手持各种简陋武器——锈刀、柴斧、木矛、草叉——组成一道参差不齐但充满决绝的防线。
老人、孩子和体弱者被迅速推到阵型中心,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千渝和今今被推到了防线中段。千渝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如此规模、如此速度的骑兵冲锋!那排山倒海的气势,那狰狞的面孔,那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的弯刀和马槊,瞬间将她拉回桃源村那个血色黄昏。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
她猛地从背后的破包袱里抽出那柄采药的小镰刀——这是她唯一的“武器”,刀刃在寒风中显得如此渺小可笑,但她死死握住了它,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稳住!别慌!瞄马腿!戳马脖子!别让他们冲起来!” 石周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在混乱中炸响。
几乎是同时,鲜卑骑兵的先锋已经狠狠撞上了乞活军仓促组成的防线!
轰——!
沉闷的撞击声、骨骼碎裂声、凄厉的惨叫声、战马的嘶鸣声瞬间混杂成一片地狱的交响曲!
鲜血如同廉价的红漆,泼洒在枯黄的土地和洁白的雪粒上,触目惊心。简陋的拒马被撞得粉碎,前排的乞活军战士像破麻袋一样被撞飞、践踏。
鲜卑骑兵挥舞着弯刀,如同砍瓜切菜,每一次挥砍都带起一片血雨腥风。
“杀——!” 今今发出一声尖锐得不似人声的厉啸,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仇恨火焰。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豹,矮身避过一柄劈来的弯刀,手中的铁头木矛毒蛇般刺出,精准地捅进一名鲜卑骑兵战马的眼睛!
战马惨嘶人立,将背上的骑士狠狠甩下。今今毫不犹豫,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将木矛刺进落马骑士的咽喉!滚烫的鲜血溅了她一脸,她却浑然不觉,拔出木矛,又扑向下一个目标。
她的动作凶悍、直接、高效,带着一种以命换命的决绝。
千渝被眼前的修罗景象惊呆了。一个鲜卑骑兵似乎认准了她这个“软柿子”,狞笑着策马冲来,弯刀高举。
千渝大脑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地向旁边一滚,狼狈地躲过了致命的劈砍,但刀锋还是划破了她的皮袄,带出一道火辣辣的疼痛。
她趴在地上,看到旁边一个被马蹄踩碎了胸骨的乞活军少年,口中不断涌出血沫,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奶奶…对不起…” 少年喃喃着,声音微弱。
不!不能这样死!千渝的泪水混合着泥土糊在脸上。她挣扎着爬起来,不再试图正面硬拼,而是利用身形相对矮小的优势,在混乱的人群和马腿间穿梭。
手中的小镰刀不再是武器,而是工具——她专挑那些被绊倒、落单或受伤的鲜卑士兵下手,用尽全身力气割向他们的脚筋、手腕、或者脖颈侧面的脆弱血管!
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每一次挥动镰刀,都伴随着喷涌的鲜血和敌人痛苦的嘶吼,她胃里翻江倒海,却强迫自己睁大眼睛,记住这杀戮的感觉——为了活下去!为了桃源!
战斗混乱而惨烈。乞活军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依靠着石周有效的指挥、地形的略微阻滞、以及那股不要命的狠劲,竟然奇迹般地没有被彻底冲垮。
他们像一块顽石,死死拖住了这支鲜卑骑兵的侧翼。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东北方向传来了雄浑的号角声!紧接着,一面面绣着狰狞兽纹的黑色大旗出现在地平线上,伴随着更加整齐、沉重的马蹄声和步兵方阵行进的隆隆声。
“是北国兵!氐人的主力来了!” 有人嘶哑地喊道。
鲜卑骑兵首领显然也看到了,他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吹响了撤退的号角。
残余的鲜卑骑兵如同退潮般迅速脱离接触,抛下同伴的尸体和重伤的战马,向着西北方向仓皇逃去。
战场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伤者的呻吟、战马的悲鸣和寒风掠过旷野的呜咽。
幸存的乞活军战士如同脱力般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逝去同伴的悲恸交织在一起。
千渝靠在一辆被撞翻的破板车旁,浑身沾满了血污和泥泞,小镰刀从颤抖的手中滑落。
她看着眼前尸横遍野的景象,有鲜卑人,但更多的是朝夕相处的乞活军同伴。那个胸骨碎裂的少年,眼睛依旧望着天空,只是已经失去了所有光彩。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内脏破裂的恶臭,让她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几乎要将胆汁都吐出来。
今今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过来,脸上凝固的血迹让她看起来像地狱归来的恶鬼。她递给千渝一个水囊,自己则直接对着水囊口猛灌了几口冷水,冲刷掉嘴里的血腥味。
她的眼神依旧凶狠,但深处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后怕。
“还活着?” 今今的声音沙哑。
千渝点点头,接过水囊漱了漱口,又喝了几小口,冰冷的液体稍微安抚了翻腾的胃。她看着今今脸上那道不知何时被划破的浅浅血痕,哑声问:“你…没事吧?”
“死不了。” 今今抹了把脸,看着满地的尸体,尤其是那些穿着乞活军破衣烂衫的同伴,眼神晦暗,“妈的,又少了这么多张嘴…胡人没杀够,自己人先躺下了。”
石周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脸色铁青地指挥还能动的人清理战场,救助伤员,收集还能用的物资。气氛沉重得如同铅块。
然而,灾难并未结束。
战斗的喧嚣刚刚沉寂,另一种更阴险、更致命的威胁,如同跗骨的毒蛇,悄然在幸存者中蔓延开来。
最初是几个在战斗中受了轻伤、或是在混乱中被踩踏过的战士开始发低烧、畏寒。起初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只当是劳累和惊吓所致。但很快,症状迅速恶化。
高烧如同燎原之火,在营地中肆虐。患者浑身滚烫,嘴唇干裂,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和全身肌肉骨骼的剧痛,仿佛被无数根钢针穿刺。
更可怕的是,他们的皮肤上开始出现紫黑色的瘀点或瘀斑,像被无形的恶魔盖上了死亡的印记。一些人开始剧烈咳嗽,咳出的痰液中带着骇人的血丝。呕吐和腹泻也接踵而至,迅速消耗着本就虚弱的体力。营地中弥漫起一股比血腥味更难闻的、带着腐烂气息的甜腻恶臭。
恐慌,如同瘟疫本身,在乞活军中迅速滋生。
“是瘟病!老天爷啊,是瘟疫!” 一个老妇人抱着自己开始发烧的小孙子,发出凄厉的哭嚎。
“别靠近他们!会传染的!” 有人惊恐地大喊,将几个出现症状的人粗暴地驱赶到营地外围一个避风的角落。
那里很快变成了一个临时的“隔离区”,呻吟声、咳嗽声、呕吐声不绝于耳,如同人间地狱的入口。
石周的脸色变得比地上的雪还白。他拄着刀站在营地中央,看着迅速蔓延的病魔,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无力感。
刀剑可以抵挡,饥饿可以忍耐,但这无形的瘟神,该如何抵挡?他嘶哑地命令:“把…把染病的都隔开!没染病的,离远点!烧热水!把能找到的草药都拿来!快!”
然而,混乱和恐惧之下,命令的执行大打折扣。有限的草药在巨大的需求面前杯水车薪。负责照顾病患的几个人很快也出现了症状。绝望的气息笼罩了整个营地。
千渝强忍着身体的疲惫和心灵的冲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走到隔离区的边缘,隔着一段距离,仔细观察那些痛苦挣扎的病人。
她看到他们皮肤上迅速扩散的紫斑,看到他们咳出的带血浓痰,看到他们因高烧而赤红的眼睛和干裂的嘴唇。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这症状…高烧、寒战、头痛、身痛…紫斑…咳血…千渝的呼吸变得急促。
她猛地想起奶奶留在桃源村那本破旧医书上的记载!那描述了一种曾在古战场和灾荒年间肆虐的“大头瘟”或“疙瘩瘟”,凶险异常,传染极快!奶奶说过,这种病,十室九空!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燕地的寒风更刺骨。
刀剑杀不死所有人,但这瘟疫…它能!它正在无声无息地吞噬这支刚刚从血火中挣扎出来的队伍!怎么办?奶奶…我该怎么办?
她看到今今也站在不远处,脸色异常难看。今今不怕刀光剑影,甚至渴望在战斗中复仇或死去。
但面对这无声无息、无孔不入的病魔,她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恐惧。她下意识地远离了隔离区,握紧了手中的矛,仿佛那无形的敌人比鲜卑人的弯刀更可怕。
“今今…” 千渝走到她身边,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这病…很凶险。”
今今猛地转过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而压抑:“我知道!这比刀剑还狠!它…它要把我们都带走吗?”
她看着隔离区里那些痛苦扭曲的面孔,其中有些是她熟悉的面孔,昨天还在并肩作战。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对未知病魔的恐惧,压过了她对刀剑的无所畏惧。
千渝看着今今眼中那抹陌生的恐惧,又望向营地中弥漫的绝望,最后目光落在石周疲惫而焦虑的脸上。
她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嵌入掌心。桃源境的医术,奶奶的期望,还有这支在绝境中挣扎的队伍…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不能就这样等死!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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