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一听这声音，我便想起来了。

　　这小少年不正是当初带我进城门，被我用三个鸡蛋糊弄过去的小公子？

　　当时我从他身上顺走一个玉坠，还没捂热乎呢，就被那异族刺客男给抢走了，想起来真是捶胸顿足痛彻心扉啊……

　　师父面无表情的把我像只猫一样抱着举了举，朝小少年道：“这是你师姐。”
　　然后朝小少年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对着我道：“那是你师弟。”
　　最后说：“你二人要友爱同门，好好相处。”

　　我们互看了一眼。

　　师弟先开口：“无耻小人！那日定是你偷了我的玉坠！”

　　我无辜的望着他。
　　人家是贼嘛，职业素养总要有的。

　　“你这混蛋可知那日北狄蛮子在众人面前拿出玉坠求娶七公主时，我是何等丢脸？”师弟羞怒。

　　这回我愣了，盯了他半天，终于顿悟——合着客栈里那说书人所说的乌龙和亲的主角“七公主”就是他啊！
　　这么说来，那刺客男就是北狄二世子了？

　　师弟还在咬牙切齿：“连父皇兄长都疑我与敌国有染，白白污我清名，这盆脏水你泼得倒好！”

　　我继续无辜望他。
　　真的勇士要直面悲催的巧合，淋漓的狗血……

　　“冲撞贵族，通敌叛国，诬陷皇子，窃取御用之器，论律当诛！”他义正言辞，满脸杀气，“多行不义，毫无悔意，数罪并罚，当诛九族！”

　　我眨巴着眼，琢磨着师兄妹算不算在九族里……

　　师父充耳不闻，早就不管我们了。

　　只剩小师弟追在后面恶狠狠的历数我的种种罪名，然后在每个罪名后附上相应的刑罚，慷慨陈词，铿锵有力……

　　白茫茫的天地间，两道人影飞驰而去……

　　我一直窝在师父的怀里，钦佩的望他。

　　师父施展起轻功的时候，便是以轻功见长的我，跟起来也很费力。一口气没运好，就会泄了劲，非得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才勉强能跟紧。
　　虽说如今师父怀里有我这个包袱碍事，速度或许会比平时慢上一些，但这小子不仅能跟得死紧，还能一路破口大骂！逻辑严谨，条理清晰，还不岔气，也是人才了……

　　想来从我上次遇到他到现在，最多不过一年。
　　一年之内就能把轻功练到这个层次，这小子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根骨奇佳悟性极高百年难得一遇的学武奇才之类的吧……
　　我多少明白为什么最讨厌跟中央政府扯上关系的师父，会收这么个皇家崽为徒了。

　　……………………

　　小师弟被我和师父集体无视的怒火，终于在看到雪山顶的小屋时全面爆发了！

　　那小屋规模不大，连几进几厢前院后院都没有，只不过左右两间卧房，中间浴室直接围了一个温泉眼在室内。正门外一圈天然山石，隔出了一个带屏障的室外温泉。

　　小屋全为木制，虽然略嫌朴素粗糙，配合了雪山里热气袅袅的温泉和松香，却又别有一番风味。那空气里扑面而来的温热舒缓之气，更是让长途跋涉饥寒交迫的旅人如入天堂美地……

　　小师弟悲愤叫道：“师父，我们在山上住了半年了，您居然从来没带我来过这里！”然后更不服气的指着我的鼻子：“为何却肯带她来？”

　　师父不理他，只抱着我进到室内。将我放在温泉边的榻上，解开裹着我的斗篷，伸手进去试了试体温然后微微皱眉……

　　小师弟在一边儿不忿的看着，冷哼道：“将她丢进温泉里慢慢缓着就是，师父迟疑什么？”

　　我有气无力的瞪他，这小子是真想害死我啊！

　　见过东北的冻梨冻柿子没有？
　　缓冻的时候如果直接扔进热水里，就只有一个结果：外皮破裂爆开，里面则活活结成冰疙瘩！

　　好在师父没像他那么没常识，只淡淡摇了摇头，道：“还需等些时候。”
　　然后沉吟道：“恢复体温最下是直入热汤，最上是借人畜体热，天理调顺，才较为温和……”

　　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就是应该找个人或者找条狗抱着取暖才是最好的办法。

　　我抬眼瞥向小师弟同志。

　　对方冷哼一声甩袖而去，“打死我也不干！”
　　临走时房门被他摔得砰砰响……

　　我收回眼睛，盯着师父胸口的盘扣，吸溜一下鼻涕，然后慢吞吞的把脸贴上去……

　　师父似乎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但并没把我扔出去。

　　还是男人的体温高啊……

　　我半睡半醒的窝在师父暖烘烘的怀里，两只冻僵的小爪子也被师父握在干燥温暖的手心里，缓缓揉搓着活血升温。
　　师父似乎不许我睡去一般，总在我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低声问上一句什么。

　　“你来见我，却还带着条尾巴。你也知我的忌讳，怎么如此不小心？”

　　“对不起……”冻僵的嘴巴只能挤出个残破的短句。

　　“夭周山也被竣王的人监视住，平白丢了个去处，你招惹的好事。”

　　“对不起……”孱弱蚊子叫。

　　“擅自下山这一年，除了吃吃喝喝，可做成了什么像样的事？”

　　“对……对不起。”愈发微弱下去……

　　“大事没办成，错事总该做了，背着我闯了哪些祸？说来听听。”

　　“师父……我，舌头，现在……不好使……”所以您就别逼我说了，听多了上火。

　　师父冷冷看我，良久，微叹气道：“罢了……明日想吃什么？”

　　“铜锅涮羊肉，山椒狍子，野鸡炖蘑菇，黄米面贴饼子，啊，还有酸菜炖白肉……”

　　“舌头好使了？”

　　“呃……”

　　……………………

　　我全身浸在乳白温润冒着热气的泉水里，睡得正舒服，却无端被惊醒。

　　睁开眼来，竟看到一脸不爽的小师弟蹲在池边往我脸上泼水！

　　我呛了一口水，难过的甩甩脑袋，抹了一把脸，怒道：“你干什么？”

　　对方却毫无歉意，一脸大爷状的冲我抬了抬下巴，“活过来了就赶紧出来！爷还要泡呢。”

　　这大少爷！
　　我不配合的扭头，懒洋洋的趴在池边，“外头不是还有一个。”
　　白雪，温泉，松树，再加上猴子，别有野趣风味。

　　“那个师父在用。”小师弟哼道，“师父说屋里的这个你泡完了才许我用，切，这么大的池子一起用有什么了不起，好像我真当你是女人似的……”

　　我挑挑眉，琢磨着师父不像是在意什么宗教礼法男女大别的人，再说这个朝代人们习惯穿着衣服洗澡泡温泉，本来也没露什么。更何况这小子不过是个乳臭味干的小屁孩，也谈不上男女授受不亲。师父他不许师弟跟我一起用温泉，估计多半是想给这位无法无天的小少爷立立规矩吧？

　　念及此，我瞥了眼那嚣张的小子，眯眼笑道：“小师弟~你若肯恭恭敬敬的叫我一声师姐，我便让你先泡，如何？”

　　小师弟同志轻蔑的看了我一眼，“连弄个雪崩都能把自己埋了的蠢材，也配做小爷的师姐？”

　　我无耻道：“只要比你早进师门，就算我弄个山崩把自己埋了，也是你的师姐。”

　　小师弟冷冷道：“我却不认。”
　　话音未落便突然出手，三指成爪来卡我的咽喉！口中还道：“真想我尊称你一句师姐，就拿出点让我心服口服的本事来！若是打不过我，便只配居我之下！”

　　我不料他突然动武，水中行动不便，只得单手撑岸，抽身出水，侧坐在岸边石阶上，才堪堪躲过他狠厉一爪！浸湿的衣衫也被指风带开，前襟微敞……

　　我心道这厮到底年纪小，一心争强好胜，连道理也不讲，不禁好笑：“只配居你之下？难道你要我叫你这小屁孩师兄？”

　　小屁孩却不知为何突然红了脸，收回手侧过脸愤然道：“谁是小孩？我马上就十二岁了！下月初七就是我生辰。”

　　那不就是才十一岁？
　　这搁到现代也就小学四年级而已，一般还傻乎乎的举着暴龙战队皮卡丘之类的塑胶玩具，尖叫着发射什么破坏光波呢……

　　我忽然没了斗志。

　　跟一个小孩计较什么呢？师姐总得有点肚量。
　　于是索性从水里出来，朝旁走了两步，拽过卧榻上的巾帕擦着长长的湿发，朝小屁孩温和道：“罢了，你来洗吧。谁叫你是我师弟，大的总该让着小的。”

　　谁想到对方没有半点感激，反而更怒！
　　臭小子干脆整个儿扭过身去背对着我咬牙道：“呸！谁是你师弟！”
　　然后连温泉也不要泡了，火气冲天的摔门而去……
　　留下目瞪口呆的我湿漉漉的愣在原地。

　　难得我大方礼让一次，居然换来这么个态度。
　　小孩子，真是一种难懂的生物啊……

　　……………………

　　自那以后，小师弟对我的讨厌，日渐溢于言表。

　　吃东西要抢我碗里的，练功要争我的地盘；
　　打猎时我的箭射向猎物，他的箭射向我的；
　　在庭院里发现一块完美无瑕的雪地，我特意画个正方形保存好，他要上去踩一脚……

　　从不曾称呼我为师姐，呼喝时一律用“喂”“嘿”“那边的”之类非固定代词作主语。
　　没有礼貌就罢了，一旦找到机会，竟还要上来挑衅。
　　下手时毫无怜香惜玉的绅士精神，更没有点到即止的武士品格。
　　这雪山之上百里无人烟，他学了什么新的套路拳法剑术，便都拿我来演练。
　　见我只知闪躲逃跑从不还手，还要不满嘲弄：“难道师父没教过你怎么打架吗？”

　　还真没教过。

　　其实打架我不想学，倒是另外两样本事，事实证明，应该好好学起来。
　　我于是去求师父，要重学点穴和易容。

　　师父道：“从前不肯用心，现在为何又要下功夫了？”

　　我苦笑，“没本事怎么逃跑？”

　　师父冷眼看我，“何必逃跑，杀了对方就是。”

　　我继续苦笑，“徒儿比不上师父，学不来那份冷情。”

　　师父并未恼，只问道：“对方可知你的身份？”

　　我摇头，“怎么可能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谁。”

　　师父默默看我，“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我是你身边唯一的人，你却从未问过我的身份。”

　　我笑：“师父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如果不想让我知道，就算问了，您也不会答我，不是么？”

　　师父不置可否，只低沉道：“你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曾问过。”

　　我继续笑：“我不想知道。”

　　如果有了名字，这个世界，便好像是真的了。

　　师父盯着我的眼睛，良久，冷笑：“谁说你学不来那份冷情？这世上比你更冷情的人，怕也不多。”

　　我沉默。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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