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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毒很,像个在炉灶里烧得白热滋滋作响的鏊子,死扣在莲湖工园旁这座门脸不起眼、内里却深似海的苏家宅顶上。陕西的夏日,燥热是掺着千年黄土尘埃颗粒感的,莲湖里残存的几洼水汽,非但没能带来清凉,反被这酷热蒸腾起一股混合着水藻衰败和岸边柳条闷沤的惺忪气味,随凝滞的热浪一阵阵送进老宅院墙。
青砖影壁墙被烤得滋滋冒起虚烟,那砖是老物事,色泽沉黯,刻着福禄寿的浮雕图案边缘早已被岁月和风雨磨得圆润模糊,此刻却也像是受不住这酷刑要从中裂出纹路来,院当间那棵据说是苏家老太手植的老槐树,枝叶算得上繁茂,投下一大片浓荫,奈何这暑气无孔不入,连阴影里也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闷热。树上的知了叫得有气无力,“吱哇吱哇”,一声拖得比一声长,间歇越来越短,像是让这燥热抽干了最后一丝魂灵。
老宅是典型的深宅大院格局,虽地处闹市旁却自有一番沉静气象,只是这沉静里如今透出的更多是僵滞和败落。一进套着一进,雕梁画栋虽在,朱漆却早已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灰败的木胎,抄手游廊的栏杆,有些榫卯已经松动,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老人不堪重负的骨骼。西厢房顶的瓦片去年秋雨时碎了几块,只用油毡布暂时苫盖着,那布边缘卷曲,蒙着厚厚的灰。整个宅院,像一个曾经珠光宝气、如今却衣衫褴褛、强撑着门面的没落,唯有门楣上那块乌木金字、据说是汉武年间某位巡抚亲题的“苏记茶行”招牌,还被擦拭得一丝不苟,固执地诉说着早已远去的辉煌。
“咣当!”
一声脆响,带着从胸腔里爆出来的邪火,骤然划破了午后令人昏昏欲死的沉寂。正厅里,苏绍疆把她那把养了快二十年、紫润透亮、几乎能照见人影的宝贝石瓢壶,往那块被岁月和茶汤盘出深厚油润包浆的枣木茶海上一墩,壶盖儿惊得跳起半寸高,磕在壶身上发出令人心惊的脆响,溅出几点滚烫的褐黄茶汤,正好砸在她身上那件墨绿真丝旗袍的前襟上。苏绍疆的心也跟着那咣当声和胸前的湿烫一揪,这把石瓢,是她妈妈给的见面礼,说是老匠人手制,泥料是顶好的底槽清,这些年她晨昏定省般用上好茶小心滋养着,从未舍得如此粗鲁对待,可胸腔里那股无名火,烧得她喉头发紧指尖发颤,实在按捺不住。
“瞅瞅!睁大妳那眼窝好生瞅瞅!”苏绍疆的带着秦腔韵白的顿挫力道,尾音吊得老高,“泾阳弄回来的伏茶!一芽两叶,顶好的明前料!是我拉下老脸,求了当年在供销社的老关系,才匀出来这么一点!指望它能撑撑场面,勾住几个老饕的念想!让妳爸那个老糊涂存在地下室阴凉处!他是咋存的?潮气闷得透透的!闻闻!这都啥味儿咧!一股子霉霉子气直冲天灵盖!冲得人脑仁疼!”
她将紫砂壶推到刚迈进门槛的女儿苏励耘面前,手指因为激动微微颤抖着,指甲尖几乎要戳到壶身上。“这还能拿出切见客?下午那个林老板就要过来!人家是冲着百年的名声来的!张嘴就是要老青砖要茯茶芯子!把这玩意儿端上去?不怕把人家大牙笑掉,再砸了祖宗们一口茶一口饭挣回来的金字招牌!”
苏励耘刚从小东门里大明宫遗址旁边那个自家伙计日夜看守的茶叶库房盘账回来。库房里阴冷潮湿,混合着各种陈茶、新茶、包装材料的复杂气味,待上半天,骨头缝里都像是渗进了陈腐气,她身上穿着一身烟灰色的香云纱改良旗袍裙,料子轻薄透气,本是极适合夏日的,但此刻裤脚上却沾着几点从库房老地板上带来的干涸泥皮,像是刻意保留的某种证据,证明她并非只会在厅堂品茗论道。
她没立刻接她妈那带着火星子的话茬,脸上平塌塌的,像是西大街早点摊上那锅还没烧滚的、温吞寡淡的豆浆,任外界如何沸腾,我自岿然不动。她先是微微侧身,将手里拎着的皮角磨损的工文包轻轻放在旁边一张鸡翅木嵌螺钿的方几上,动作轻缓,与母亲刚才那声咣当形成鲜明对比。
然后她才上前两步,目光先是在母亲胸前那片茶渍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那把无辜受难的石瓢壶上。她伸手,将她妈那溅了茶汤、兀自冒着微弱热气的壶拎起来,指尖感受到壶身残留的温烫。接着,做了一件让苏绍疆眼皮直跳的事,她抬起右手,食指指腹抹过旗袍前襟上那块湿渍,将那点残存的、已变得温凉的茶汤沾在指尖,然后凑到鼻子底下,闭上眼细细嗅,姿态不像是在检验一泡失败的茶,倒像是在品鉴什么稀世香氛。
片刻,她睁开眼,目光平静看向母亲。
“霉气,是有那么一点子。”她气平缓,“湿仓味重,应该是爸把新送去的石灰除湿包挪开了,又连着几日地下室通风没做好。但,”话锋轻微一转,“没到不能入口的地步。火功还在,内质没完全渥坏。”
苏绍疆简直要气笑了,手指指向女儿:“没到不能入口?苏励耘!妳鼻子让库房的霉气熏哑了是不是?这还能喝?”
苏励耘不急不躁,将沾了茶汤的手指在随身带着的一方素色手绢上擦了擦,继续用没有温度的声音说:“妈,妳忘了?上年个在广州春秋茶博会上,那个潮汕来的老板,瘦瘦干干,就专好这一口陈韵,说是能喝出历史沉淀的斤两。说是微妙霉香也是香的一种,转化得宜便是宝贝,人家学问人,管这叫金花!说是益生菌,对身体大有裨益。”
她顿了顿,观察着母亲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继续不动声色投放炸弹:“当时茶博会,咱家展位偏,带来的几款精品反响平平。唯独角落里那几箱因为运输途中淋了雨、有点受潮气的滇红,被无意间翻出来,如获至宝。当场就撬开,烧水泡了,闭着眼品了半晌,说这才是岁月真正的味道。人家当时就肯出这个数,”她另一只手比划了个手势,“想私下包圆咱库房里那一批同样情况的存货。嫌价低,且怕坏了名头,没应。”
“金花?我看是长了绿毛!历史斤两?我看是霉菌斤两!糊弄鬼哩!”苏绍疆劈手把壶夺回来,像是怕女儿再把那霉香抹得到处都是,“苏家,从妳太婆那辈起,就在这西安城里扎根,靠的就是诚信!是口碑!卖的是实打实硬铮铮的东西!童叟无欺货真价实!不是靠这些虚头巴脑的故事、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去哄那些南边来的、舌头尖得能尝出茶树年份的瓜怂,脸还要不要了?”
话是这么说得斩钉截铁,但那双描画精致的凤眼,余光却不受控制地、又把墙角那几摞蒙尘的、标着戊寅年封的茶叶箱子扫了一遍。那里面是更早年份因疏忽受潮的茶,原本是打算悄悄处理掉的,褒义上的狡诈凉薄让她有敏锐的嗅觉,从女儿残酷的分析里,从自己闻着欲呕的浓郁霉味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同于霉味的、更诱人的、属于铜钱的锈腥气息。心底下那架祖传的紫檀木算盘,已经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珠子滚得飞快,计算着损失风险、以及那极其渺茫却诱人的暴利可能。
“妈—”苏励耘拖长了声调,这一声叫得百转千回,她绕到她身后,目光落在母亲绷得死紧的肩膀上,双手不容分说地按了上去,掌心微凉,带着刚刚在库房沾染的潮气,力道却瞬间透入。苏绍疆猝不及防,被那恰到好处的劲道按得嘶了一声,倒抽一口凉气,想挣脱,那酸胀酥麻的感觉又像藤蔓一样迅速缠住了肩颈肌肉,竟一时使不上力。苏励耘手指精准地找到太阳穴,指腹不轻不重揉按起来。这手法,是她前年特意花了大价钱跟回民街旁边大皮院那个据说祖上是御医的盲人按摩大师学的,又狠又准直奔病灶,偏偏又能把人按得通体舒泰,郁结邪火都顺着经络被泄掉大半。
“您这火气,旺得很,肝火上亢,伤得是自个儿的身子。”苏励耘的声音贴近母亲的耳畔,依旧是平的,“但生意场上的事,活络二字当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白的也能描成黑的,黑的……自然也能漂成白的。一点霉味,换个说法就是时间赋予的独特馨香,是岁月沉淀,是拿钱都买不来的稀缺资源,是老仓底蕴的证明。”
她手下不停,声音低沉清晰:“关键得看咱这故事,怎么给它谝圆泛喽,谝得活灵活现,谝得人心里头痒痒,勾起那点猎奇显摆的心思,让人心甘情愿掏钱,还觉得捡了天大的漏儿,占了咱的便宜。人就好这一口故事,吃的就是文化和稀缺。只要标签贴得牢假的也能成真,何况咱这还算不上假,顶多是…转化路径比较独特。”
苏绍疆被她按得眼皮发沉头脑却异常清醒,她想反驳,想继续捍卫摇摇欲坠的诚信招牌,女儿安抚着躁动神经也让她更深地体味到一种无力回天的悲凉。她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自然知道女儿话里的“道理”,虽然这道理让她脊背发凉,她终究是从鼻子里哼出一股浊气,算是默许了女子这套剑走偏锋离经叛道的歪理邪说。
这时,保姆赵姨从连接着厨房的走廊那头探出头来扬着声喊,声音洪亮,带着泼辣质朴,穿透了无声角力:“吃饭咧!饭摆好咧!今儿蒸滴茄子包子,莲菜大肉饺子,馅儿调得美很!油泼辣子蒜水水都备好咧!快趁热!再磨蹭面皮子塌了就不筋道咧!”
饭厅里酸枝木圆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饺子皮薄如蝉翼,几乎能看见里面肉馅和脆生莲菜,一个个元宝似的卧在青花瓷莲花纹盘里,冒着诱人热气。旁边一笼屉茄子包子,面皮暄软雪白,隐隐透出里面深色茄馅,一小碟油泼辣子,蒜水水装在白瓷碗里,清澈见底,飘着几粒蒜末。
苏绍疆被赵姨这一嗓子喊回了神,有些怏怏地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却不急着送嘴里,“励耘啊,”她声音低了些,“妳说,咱家这艘老船,四下里漏水,桅杆也快朽了,还能硬铮体面撑几年?我这心里头咋越来越没底了呢?”苏励耘刚咬开一个暄软雪白的茄子包子,酱香混合着茄子清甜立时盈满口腔,“妈,能撑到最后一刻。”她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而且,咱还得想办法,把这注定要来的落幕姿势,耍得漂漂亮亮风风光光,让人就算搁旁边看笑话,也得在心里头暗暗赞一声,瞅瞅人家倒都倒得很有派头。”
母女俩的眼神在空中短暂一碰,没有温情没有慰藉,只有同样的犀利审度,又迅速分开各自垂下眼帘,盯着眼前那盘依旧热气腾腾又失去了些许滋味的吃食。
同一条船上快要沉底的蚂蚱,心里头明镜似的,知道船沉不可避免,却依旧互相盯着对方脚底下那块看似稍大些稍厚些的船板,算计着如何在最后关头抢先一步抽走,让自己能最后一个掉进浑水里,晚上那零点零一秒就能赢得虚幻胜利。
桌上的饺子热气渐消,油泼辣子的香气依旧霸道,却再也驱不散深处弥漫开来的越来越浓重的颓败气息,窗外的知了,不知何时彻底住了声。
毒日头把纺织城西头这个由废弃多年、坑洼不平的停车场胡乱划拉出来的临时休息点烤得地面滚烫皲裂,空气扭曲抖动晃得人眼晕目眩,看什么都像是隔着一层流动的油。远处曾经象征着工业荣耀如今却大多闲置的红砖厂房沉默匍匐在热浪里,窗户黑洞洞,像呕掉了眼珠的骷髅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重型柴油尾气的呛人、轮胎摩擦胶皮的焦糊、附近小餐馆泼出的水馊味、还有无处不在的、被烈日暴晒后的尘土气息。
“嗤——”一声带着放气刹车的嘶鸣,庞然大物的重卡喘着粗气,被游方侠一个近乎粗暴的甩尾楔进画着模糊白线的车位里,轮胎摩擦粗粝的水泥地面发出短促刺耳的声响,带起一阵掺杂着油污的尘土,扑簌簌落在滚烫的地面上。
车门被推开发出干涩嘎吱声。游方侠跳下车,劳保鞋底一沾地,一股能烫熟鸡蛋的热气立刻透过厚厚胶底窜上来,烫得她脚心发麻忍不住跺了跺脚,汗涔涔的脊背上,清晰描勒出底下虬结肌肉的轮廓,以及两道被过于饱满的胸脯勒得紧紧、深陷进皮肉里的肩带印子,痒又刺痛。
她砰地一声甩上车门,震得整个驾驶室都在晃,抓起搭在烫手方向盘上那条油污遍布、原本颜色早已不可考的毛巾,胡乱在脸上脖子上头发茬子上抹了几把,机油味尘土味还有隐约的烟草味,混合成一股独属于长途司机的体味,提神醒脑。
弯腰撅臀,从副驾座位底下那个堆满杂物的工具箱旁边,摸出一瓶玻璃瓶的冰峰汽水。瓶身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摸上去沁凉,这是她出发前在最后一个服务区买的,用塑料袋包着塞在泡沫箱最底下,勉强保住了一点凉意。她用后槽牙咔吧一声咬开铁皮瓶盖,仰起头,冰凉的带着强烈气泡感的橙色糖水,像一股小型爆炸,刺激着干燥灼痛的喉咙和胃壁。
“杀口!爽很!”一股带着碳酸劲儿的凉气短暂压住了五脏六腑里翻腾的燥热和疲惫,她眯起眼,打量着这个熟悉又令人厌烦的临时栖身之所,几辆同样风尘仆仆的大货歪歪扭扭地停着,司机们有的在检查轮胎,有的和她一样靠着车门灌水发呆,脸上统一带着被长途跋涉和酷热蒸煮后的麻木与倦怠。
“姨姨!姨姨!”
一声清亮亮、带着点跑动后的微喘、与周围粗糙环境格格不入的喊声,硬是穿透了厚重灼热的空气。
游方侠一抹嘴,粗壮手臂上肌肉贲张,扭过头,只见侄女林玉铮正从那辆漆皮剥落、浑身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二手小电驴上跳下来。电驴筐里还放着几本卷了边的农业概论教材,她怀里紧紧抱着个硕大的银亮亮的不锈钢保温桶,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人晒得通红,像擦了过量胭脂。
“妳这瓜女子!要疯啊!皮紧了想挨捶了是不是!”游方侠的眉毛瞬间立了起来,嗓门洪亮得像是在空旷巨大的车间里敲响了一口编钟,震得周围几个司机都侧目看来,她却浑然不觉,“这么大日头!毒得很!能从人身上烤出油来!妳跑过来弄啥!给妳说过多少回咧?莫管莫管!姨姨这么大个人,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啥苦没吃过?啥饿没挨过?还能把自个儿饿着?这地方是妳来的?热中暑了咋办啊?!”
话吼得地动山摇,凶神恶煞能止夜啼,但她手下动作快得出奇,几乎是话音未落,就一个大步跨过去,一把接过有些烫手的保温桶,那股热力让她心里一揪,拧开盖子的瞬间,一股更加汹涌炽热的气浪扑出,裹挟着新磨苞谷面特有的焦糊香气、浓郁酸冽呛人的蒜水味儿、以及刚刚被滚油泼过、焦香刺鼻直冲灵魂的辣子香气,霸道无比地撕裂了浑浊空气,瞬间就把冰峰带来的那点可怜凉意压得荡然无存,甚至逼得她后退了半步。
“我闲着也是闲着嘛,”林玉铮被她吼得下意识缩了下脖子,努力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和盛满阳光的酒窝。她伸手,把壮硕的姨往旁边那张腿脚还有点不稳当的小马扎上推,“农大那边试验田今天统一灌水,下午没活,导师临时有事,组会也取消了。快,快坐下吃,刚出锅我就紧赶慢赶装来了,一路油门拧到底,风都是烫的!就怕凉咧塌咧!凉了就黏住咧,搅不动,扯很!就得趁烫吃才香才滑溜!”
游方侠不再吭声,一屁股坐下,那小马扎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两条腿危险地晃了晃,她也顾不上,直接抄起桶里放着的那把大号不锈钢勺,舀起满满一勺金黄油亮、颤巍巍、冒着腾腾致命热气的搅团,也顾不上那热气能烫秃噜皮,吹了两口,几乎是带着一种凶狠的架势塞进嘴里。
“嘶—哈——”
滚烫软糯极具欺骗性,酸辣咸香,层次丰富的汁水在口腔里轰然炸开,烫得她倒吸一口凉气,龇牙咧嘴五官都扭曲了一瞬,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咧到了耳根子,鼻尖额头甚至眼皮上冒出一层细密油亮的汗珠。
“香!真个香很!美咋咧!嘹咋咧!”她含混不清地嘟囔着,被烫得话都说不利索却毫不停顿地大口吞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砸在干燥滚烫、泛着油光的地面上旋即又被蒸发殆尽。
她狼吞虎咽着,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这个眼睛亮得像蓄了两汪清澈见底的山泉水、浑身散发着蓬勃生命力和傻气的侄女子。心里头那点因为高速上无尽头的堵车、疯涨油价、货主催促、路政刁难罚款积攒下来的疲沓、烦躁和戾气,就像被这碗滚烫实在的搅团给融化开了,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透出一种近乎虚脱的舒坦来,那是任何冰镇饮料都无法带来的慰藉。
“妳吃咧?”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不少,带着饱食后的慵懒。“我回去再吃,灶上还给我留着呢,”林玉铮蹲在旁边由卡车阴影提供的阴凉地里,拿根随手捡来的枯草棍棍,无意识地划拉着滚烫的地面,画出些谁也看不懂的图案。“姨姨,下次妳跑长途去榆林那边,带上我呗?”她抬起头,“我帮妳看着导航,记记路单,算算油耗,还能给妳换把手,倒个水递个饭啥的。我学农的,也能看看沿途的土壤和作物……”
“胡求一弄!脑子里一天到晚想啥哩!”游方侠眼一瞪,手里的勺子差点就敲到保温桶上,“车上那是妳个学生娃去的地方?风吹日晒,吃不好睡不好,几天下来人都得脱层皮,瞅瞅姨这糙样跟个黑铁塔一样,浑身除了机油味就是汗臭味,妳就给我好好念妳的书,将来毕了业,坐办工室吹空调,搞妳那啥……啥土壤微生物改良,那是正经营生是给国家做贡献,莫学姨!吃这号下死力气跑断腿的饭!没出息!”她语气激烈,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维护,要把林玉铮牢牢推离自己所处的粗粝艰辛的世界。
“劳动阶级万岁!工人意识万岁!”林玉铮梗着脖子,突然蹦出这么两句话试图反驳,游方侠也被她这憨傻稚气的话逗乐了,拿空勺子虚点着她,笑骂道:“瓜女子!热滴很傻滴很!”
搅团下肚,碳水的力量汹涌上来,带来饱足感的同时也带来了强烈的晕碳效应,让人眼皮发沉脑袋发懵只想倒头就睡。游方侠拍了拍鼓胀的肚子,把她那个被压得变形的沙发座放倒,准备抓紧这宝贵的半小时迷瞪一会儿,为下一段路积蓄体力。
林玉铮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拿起自己那个印着“西北农林”字样的帆布外套,像盖一床珍贵羽绒被一样,盖在姨姨宽阔的后背上,试图阻挡一下午后的燥热微风可能带来的凉意。
游方侠的意识迅速模糊,陷入黑甜乡之前,从喉咙深处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像是梦呓,又像是最深沉的嘱托:“…女子,乖…听话……莫管…姨姨能行…能行……”林玉铮蹲回原地,看着姨姨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和那张被风霜岁月刻满痕迹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兴庆宫工园里,那尊有着几十年历史的水泥大象滑梯身上的绿油漆早已褪色发白,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深灰色的水泥胎体。然而长长的象鼻滑道,被无数代西安娃的屁股蛋子磨蹭得光滑锃亮,在阳光下泛着一种温润的属于童年和时间的包浆,甚至有些地方的水泥边缘都被磨圆了,透着一种被岁月和欢乐共同打磨出的柔和。
杨灵露没去滑,她身上那件干净的白色棉布连衣裙,让她觉得不适合去做那样剧烈的可能会沾上灰尘的活动,她安静蹲在旁边花坛低矮的水泥沿沿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看一队黑蚂蚁费力地搬运一块比它们任何一个个头都大得多的、不知哪个贪嘴孩子掉下的饼干渣。她的目光极其专注,追随着那支纪律严明却又显得如此渺小脆弱的运输队,深入砖缝的黑暗深处,然后又看着它们跌跌撞撞地从另一条缝隙里爬出来向着未知巢穴方向前进。阳光照在她柔软的发顶,形成一个毛茸茸的光圈,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剩下这条蚂蚁的征途和鼻尖前一小块被晒得发烫的水泥地。
不远处,妈妈邱贞乐正抱着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声音忽高忽低,情绪激动,时而尖利时而压抑,“……不行!绝对不行!许总,这个价码就是在打发叫花子!欺负人呢!我们当初签的可不是这个数!……我知道现在难办!行情不好!可谁容易?没办法就想办法!啧,信号咋这求差的!破联通!”她掐断电话,烦躁地来回踱步,目光扫过那些悠闲下棋的老人、嬉笑打闹的孩子,眼神里没有一丝融入的意愿,只有被外界打扰的厌烦和深深焦虑,完全忘了自己还带着个孩子。
先是苏励耘过来了。雅致清冷,与工园里穿着随意休闲的人们格格不入,然而,这份体面之下是难以言说的痛苦,后脚跟早被那双为了搭配衣服新买的高跟鞋磨出个亮晶晶的水泡,让她走路的姿势显得有些僵硬和不易察觉的跛。她疲累不堪地靠在那头冰布满岁月痕迹和水渍、被孩子们画上各种涂鸦的水泥大象腿上,脑子里根本静不下来,像个失控的高速运转的算盘,噼里啪啦地滚动着令人绝望的数字:银行这个月的贷款利息通知短信的语气、朱雀路那个茶叶铺面房东催缴租金的嘴脸、安溪那边合作茶农催款的邮件,语气一次比一次硬,从客气催促再到最后通牒、还有那几个合作了十几年的老主顾,拖起款来那副理所当然、甚至有点不耐烦的嘴脸,仿佛催款是种不识抬举……焦头烂额的琐事搅和在一起让她喘不过气,工园的闲适欢笑与她内心的兵荒马乱形成了尖锐讽刺。
过了一会儿,苏绍疆来见一个相交多年、据说门路很广、能通天的那种老兄弟,本想通过他牵线,盘活一笔死死压在几匹昂贵却早已过时的绣品上的流动资金,那是她当年眼光失误囤下的货如今成了烫手山芋,结果对方云山雾罩绕了半天,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虚情假意、感慨万千的话说了一箩筐,茶喝了四壶,半点实在的承诺和可行的办法没有,临了还暗示手头紧,想借点钱周转。她颓然坐在离大象滑梯不远的长廊木头栏杆上,把那款手工刺绣的坤包紧紧抱在怀里,望着满池塘被烈日晒得蔫头耷脑、边缘卷曲枯黄的荷叶,只觉得这艘驶过百年风浪的大船,眼下的境况就跟这塘底发黑发臭的淤泥差不多,表面看着还在,内里早就被蛀完掏空了,只剩个一碰就散的空架子,徒留一个看似体面实则千斤的空壳。
杨灵露抬起小脑袋,清澈见底的大眼睛像最纯净的水晶先瞅瞅那个靠在象腿上、眉头紧锁、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低气压的漂亮阿姨,又看看那个坐在长廊里眼神空茫的奶奶。
她站起身,伸出小手,仔细地拍了拍白色棉布连衣裙后摆上沾的少许灰尘,像是要进行一项重要的仪式。先是蹬蹬蹬跑到苏励耘跟前,声音清脆得像清晨挂在叶尖、即将滴落的露珠:“阿姨,我悠妳一下吧?”她伸出手指指了指一旁的秋千,在她有限的经验里,风吹过耳边是所有不高兴最好的解药。
苏励耘睁开眼愣了一下,垂下视线,看着眼前这个还不到自己腰高、眼神纯粹得让人无所适从的小女孩,语气略显生硬,带着下意识的疏离:“……嗯?悠我?为啥?”她下意识地打量四周,寻找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孩子的家长,眉头微蹙。“不为啥,”杨灵露的眼睛清亮得像雨后天晴碧蓝如练的终南山天空,没有任何杂质,坦荡得让人心惊也直接得让人狼狈,“我感觉妳很辛苦,像…像被很多看不见的绳子捆住了,悠一下飞一下,风会把绳子吹开,就不晕了就好了。”
苏励耘她习惯了算计防备、虚与委蛇,对这种毫无征兆的纯粹关怀束手无策,她勉强扯动嘴角,挤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摆摆手,声音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些,试图用成年人的方式敷衍过去:“阿姨不辛苦,谢谢妳,好意心领了,自己去玩吧。”她重新闭上眼试图屏蔽外界,但小女孩的话在脑海里盘旋,让她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去面对数字。
杨灵露眨眨眼,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么好的解决方法会被拒绝,但她也没坚持,只是略带困惑歪了歪头,转身又蹬蹬蹬跑到苏绍疆那边,同样仰起头,小脸写满认真和一种天真的担忧:“奶奶,妳看起也不高兴,心里头憋得很,像像我们教室窗台上那盆好久没人浇水、泥土都裂开、叶子快要干死的绿萝。我悠妳一下?可美了,真的。”她再次热情地推荐她的特效药。
苏绍疆正满心烦躁,被打断思绪,像是点着了炮仗的引线,没好气地挥挥手,像赶一只嗡嗡叫的苍蝇,语气极其不耐:“去去去!一边玩去!谁家娃这么没眼色!奶奶这儿烦着呢!正事都忙不完!天都要塌了!没空跟妳耍!”她的目光甚至没有落在杨灵露身上,依旧望着衰败荷塘。
杨灵露小嘴微微撅了一下,但也没见委屈害怕,只因对成年人的烦躁态度习以为常。她只是很认真、一字一句更加肯定地说:“可是,妳看着比那个阿姨还要累还要不高兴,妳的不高兴都跑到眼睛外面来了。”
两个在各自战场精疲力尽、浑身竖尖刺武装到牙齿的成年女人,被同一个小女孩用最直白简单却最具穿透力的话语,轻易戳破了那层竭力维持名为坚强体面的皮囊,露出了底下同样疲惫脆弱、充满焦虑的内里。
空气有瞬间凝滞连燥热都停顿了一下,只剩下树上的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嘶鸣,衬得短暂沉默愈发令人难堪。
远处的母亲终于打完了又一个电话,带着一脸余怒未消的烦躁,快步走过来一把拽住杨灵露的胳膊:“死女子!蹲这儿干啥呢!一身的土!走了回家!”语气冲很,把在外面受的气撒在了孩子身上。
杨灵露被拽得一个趔趄,回头又看了那两位陌生的阿姨和奶奶一眼,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解然后便被母亲匆匆拉走了,一阵微不足道的风吹过两棵枯朽的树。
苏励耘和苏绍疆,一个靠着象腿一个坐在栏杆上,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对方,但无形的关于失败和困境的共鸣,第一次清晰弥漫在母女之间。
天变得比小男人的脸还快,方才还是晚霞漫天流光溢彩,将西边云朵烧成一片绚烂火海,一眨眼的功夫,厚重乌云就从南边秦岭的山头上黑压压扑过来,带着一种摧城拔寨的汹汹气势,空气变得沉滞闷湿,蜻蜓贴着地面惊慌失措地乱飞,紧接着,毫无预兆地,雨点砸下来,先是稀疏沉重,砸在尘土里,激起小股白烟,随即迅速变得密集,瞬间就连成了铺天盖地的瓢泼大雨。雨帘笼罩四野,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视线被压缩到极短的距离,只剩下哗啦啦震耳欲聋的喧嚣水声,和雨水疯狂击打一切坚硬表面的狂暴交响。
游方侠刚在物流园把那车从榆林拉来的饱含了黄土高原阳光气息的红枣卸完。一脸不耐烦的仓库管理员扯皮了半天签收单的细节,腰椎的老毛病被这潮湿闷热的天气和长时间的颠簸勾引得隐隐作痛,她几乎是拖着步子挪回停车场的,雨就在这时候倾泻而下把她浇了个透心凉,她低低咒骂了一句,声音被暴雨声吞没:“这鬼天气!专门跟姥娘作对!” 更糟的是,离开时为了透口气,驾驶室的车窗没关严实,暴雨飘泼而入,把她那铺着竹凉席的皮卡座子淋得湿透,手指摸上去,一种又冷又黏让人从心底泛起恶心,海绵吸饱了水,散发出一股潮混合着汗水烟草和雨水腥气的难闻味道。“爹的!”她又骂了一句,摸出那块平时用来擦机油的抹布,能硌疼手。借着停车场那盏昏黄黯淡灯罩破裂、滋滋作响闪烁不停的路灯投下的微弱摇摆的光线,咬着后槽牙,腮帮子绷紧,使出搬卸轮胎的力气,吭哧擦拭着吸饱了雨水、变得冷黏滑腻的皮座子。
她现在只想赶紧把这该死的座子弄个半干,然后钻进相对干燥的驾驶室,锁好车门,从保温箱底抠出最后一瓶也许还有点凉意的冰峰灌下去,然后不管不顾地放倒座椅,倒头就睡,至于明天在哪,货主催不催,天塌下来,都爸的等明早再说,此刻能与湿冷座椅分离,就是她全部的人生诉求。
就在她心里憋满了无处发泄的邪火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打着一把颜色异常鲜艳夺目、在灰暗暴雨中像一道微弱彩虹的伞,蹚着浑浊不堪的积水,踉踉跄跄走过来,停在不断被雨水冲刷的车轮旁边。
是杨灵露,身子几乎被那把破伞整个罩住,裤腿早已湿透,凉鞋里灌满了泥水,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游方侠宽厚的、被雨水彻底打湿、更显壮硕如山峦的背影,正以一种近乎战斗的却又透着无尽疲惫的姿态,吭哧瘪肚地跟那块湿座子较劲,忽然,她开口,声音被哗啦啦震耳欲聋的雨声打得有些飘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阿姨,妳是从海底来的吗?”
游方侠心里那点憋了整天的邪火、怨气、还有一声声被咽下去的“管匹咧”,瞬间蹭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啥世道!累死累活一天,腰酸背痛,下班了还要被这鬼雨淋成落汤鸡,像个彻头彻尾的瓜怂一样吭哧瘪肚擦这破座子搞得狼狈不堪,现在倒好,还要被个不知道从哪个水坑里冒出来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女娃嘲讽?海底?她看自己像落水狗还差不多!
她扭过脸,脸上横肉绷紧,眉头拧成个死疙瘩,豹眼圆睁张嘴想吼,喷出的灼热怒气在冷雨里化成一小团白雾,声音已经到了喉咙口却猛地对上了一双眼睛,隔着晃动雨幕,雨丝在那把破旧彩虹伞周围形成不断流淌的帘子,光线昏暗,一切都在扭曲模糊但那双眼睛异常清晰,清澈明亮,像被这场暴雨彻底洗刷过的、最纯粹的黑琉璃,没有嘲弄鄙夷幸灾乐祸或者恶作剧的意味,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好奇,甚至…在清澈底层,还有感同身受般的怜悯?一种对于痛苦的敏锐感知。
游方侠脸上的凶悍表情凝固了显得有些滑稽,她胡乱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嗓门粗嘎却不由自主地降了调,带着点难以置信的困惑和一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茫然:“…啥海底?胡说八道啥哩!赶紧回家去!这大雨天乱跑啥!小心让水冲走了!” “我觉得妳像美人鱼,”杨灵露非但没被吓跑,反而往前凑了半步,表情极其认真甚至带着执拗,努力想把自己的感觉表达清楚,“就是……我故事书上画的那种,上岸了的。妳有点美,就是好像……尾巴,”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嗯,腿好像很疼,走不动了,回不去了,很难过。”她努力组织着语言。游方侠彻底愣在了瓢泼大雨里,脸上热乎乎的,分不清是汹涌冰冷的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试图冲破眼眶封锁,心上像是被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轻捏了一下,她转过身,粗声粗气吼,声音被雨声打得支离破碎,像是在掩盖某种突如其来的慌乱:“瓜女娃!脑瓜子里一天到晚想啥哩!雨大很!小心淋病咧!妳妈等着捶妳呢!赶紧走!” 她不敢再回头去看那双眼睛。
杨灵露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消失在茫茫雨幕和水洼中,游方侠的动作慢了下来,最后彻底停止。她扶着车门,大口喘着气,那句“回不去了,很难过”,像生锈的钉子楔进了她从未轻易向人展示的软肋,望着女孩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杨灵露跟妈妈大吵了一架,起因或许是一件忘了买的新铅笔盒,或许是一次没达到要求的测验,或许根本没什么具体原因,只是大人世界里无处发泄的焦虑和压力、工作不顺、生活憋屈,找到了一个最脆弱最安全的出口,自己的孩子。尖锐指责、耐烦呵斥、委屈争辩,混合着沉闷塞满了狭小的客厅。
在楼下只有几棵半死不活、蒙着灰尘的冬青树的小花园里,绕着暗淡绿色一圈一圈地转磨磨,小女娃的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不肯让在眼眶里疯狂打转的眼泪掉下来,肩膀因为压抑抽泣而微微耸动,世界那么大,却好像没有一处可以安心放置她小小悲伤的角落。
林玉铮刚从学校试验田回来,一身疲惫却眼神明亮,怀里抱着一摞厚厚的、散发着新鲜油墨味的专业书和几份画满了复杂曲线图、标注着各种数据的土壤检测报告。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小身影,她快步跑过去也顾不上珍惜资料了,把沉重的书和报告随手放在落满灰尘的花坛水泥边上,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和杨灵露齐平,声音温柔得像晚风,带着刚刚离开田野的清新和暖意:“妹妹,咋咧?跟我说说?谁欺负妳了?还是心里不舒服了?”
杨灵露嘴一瘪只用手指死抠着书包带子,她见状便在自己那个塞得鼓鼓囊囊、沾着泥点子和草屑、散发着泥土与青草气息的帆布包里摸索了半天,避开尖锐笔和测量尺,终于掏出了一个小小透明的塑料发卡。发卡做工简单,里面嵌着一朵小小的、花瓣饱满、永远向着阳光的、金黄色的向日葵,在昏暗的光线下努力绽放着温暖的光芒。“我只有这个了,给妳…”她的声音更柔了,带着抚慰,把发卡轻轻放在杨灵露汗湿沾着灰尘的小手心里,塑料触感让正沉浸在滚烫情绪中的小女孩下意识颤了一下。
杨灵露低下头,看着手心里那朵小小的向日葵。它那么小那么普通却好像一下子照亮了她手心小小的黑暗,委屈伤心终于决堤,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落在透明的发卡上让它变得模糊;落在沾着灰尘的手背上冲出两道泥痕;落在干涸土地上,只留下深色的印记。
林玉铮叹了口气,心里酸酸胀胀的,像是看到了小时候某个同样无助的自己。她伸出手,把小女孩轻轻搂进自己怀里,沾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手掌,一下一下,轻柔地拍着小女娃因为无声抽泣而微微颤抖的背脊“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向日葵不怕黑,明天太阳出来,它又会抬头了。”她低声说着,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孩子还是在对自己说,自然规律或许早早发现了人类在成长过程中无法避免的异化麻木,于是创造了小孩这种机制,用以提醒所有在尘世中打滚、逐渐变得粗糙的成年人,生命在起始之初,本该拥有的那份纯粹好奇、敏感柔软。世事艰难人生实苦,但小孩就应该是被所有人保护起来的、最后的希望,是漫漫长夜里虽然微弱但固执亮着的星,提醒着人们,有些东西不该被忘记。
日子像钟楼的车流,一刻不停往前涌。
苏家母女在发霉茶砖和滞销丝绸堆里艰难地腾挪钻营,算计着如何将这份摇摇欲坠的祖业最后一点油水榨取干净,把那顿注定要散的散伙饭吃得如同暗藏刀光剑影的鸿门宴。苏绍疆在各大茶楼会所间周旋,脸上笑容越来越热络,心里算盘拨得越来越凉。苏励耘则更多地泡在库房和谈判桌上,用她那套外热内冷的作风,试图把每一个铜板都抠出响动。
游方侠吼着秦腔,开着红色重卡,碾过无数个漫长日夜和陌生工路,林玉铮依旧蹲在农大的试验田里对着那些麦苗苗玉米秆记录数据,时不时被姨姨一句“莫管!”吼得缩脖子,又乐此不疲地在她姨难得休息时,钻进没有空调、高温达四十度的厨房里,挥汗如雨地给姨姨蒸皮皮漏鱼鱼搅搅团。
她们或许会在人流如织的不夜城旁边因为一点小事争吵,又会在开元底下的灯火里不约而同地沉默叹气;会为了省点钱挤在康复路批发市场的人潮中,挤出一身汗;也会在凌晨两点的街头,钻进亮着灯的唐久便利店,买一个热乎乎的饭团或三明治,配上一罐东方多鲜酸奶默默补充体力。
对于陕西人来说,生活就在这一句句透着实在劲的把字句里:“把饭吃了!”“把觉睡好!”“把车开慢!”“把钱拿好!”“把心放宽!”
日子,就像揉一团极大的面,费力气消耗大,吃多了还容易晕碳,昏昏欲睡。但还得揉使劲揉,把大家业小日子弄塌伙散场是迟早的事,但落幕姿态咋样倒法,或许还能由着自个儿的心气去稍微追求那么一下下,而后又是新一轮的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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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妳怎么看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
“青有青的娇傲,新生的应该成为支撑的力量。”
②妳最喜欢文中的哪一个人物?
“游方侠,因为今天大家提到这片土地便是王朝底蕴,事实上更值得歌颂的是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代劳动者。”
③妳想留下一句什么话给看到这里的人?
“希望大家都能遇见对自己说妳莫管的那个人,如果没有,就去成为那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