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树

　　时间过得很快，期末考试结束后的宿舍楼陆陆续续就空了。

　　走廊里回荡着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和此起彼伏的道别声。

　　“齐哥再见！安宝再见！”张子鑫把行李箱一扣，把背包一甩背在背上。

　　“我们先走了！”李成明拉着张子鑫拖着大包小包准备走了。

　　“你俩快走吧，收拾东西就浪费半天时间，再不走能赶上车吗？”齐铭看着他俩催促道。

　　等李成明跟张子鑫走后，齐铭继续一边哼着歌一边往行李箱里塞衣服，时不时瞥一眼坐在窗边看书的周亦安。

　　“亦安，你真不跟我回家过年？”这是齐铭今天第三次问周亦安。

　　“我跟我爸妈也说过了，我们家都很欢迎你。”齐铭怕周亦安担心他家里人的态度，又补充道。

　　周亦安的手指在书页上微微收紧，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习惯一个人。”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瘦削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自从周亦安上周接到一通电话后，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但周亦安的状态好似回到了原点，甚至更严重。

　　“那……”齐铭拉开抽屉，拿出两盒巧克力“拿着这个，之前怕你低血糖备着的。这个热量高，我不在你突发低血糖的时候记得吃一块。”

　　周亦安抬起头，眼睛在冬日阳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你……什么时候回来？”

　　齐铭愣了一瞬，开口道：“……初八吧，初八篮球队集训。”

　　齐铭下意识摸了摸鼻尖，又若无其事的拉上行李箱拉链“你有事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周亦安点点头，又低头继续看书。

　　他不喜欢道别，特别是跟齐铭。

　　齐铭离开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周亦安蜷缩在床边的身影被暖阳照射的光勾勒出一道淡金色的轮廓，却显得周亦安异常孤独。

　　齐铭家的年夜饭桌上热气腾腾。

　　十二道菜摆满红木圆桌，亲戚们的笑声和酒杯碰撞声此起彼伏。

　　齐铭被表弟妹们缠着讲大学趣事，妈妈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

　　“铭铭，你那个室友真不来啊？”齐铭妈妈江思怡又夹了一只虾放到齐铭碗里。

　　“大过年的他一个人在学校得多冷清。”

　　齐铭眼前浮现周亦安独自坐在空荡宿舍的画面，嘴里的红烧肉突然没了滋味：“嗯……”

　　“这孩子命苦。”齐铭爸爸齐君屹抿了口酒。

　　“你平时多照顾着点那孩子吧。”

　　电视机里春晚的欢快音乐响起，窗外鞭炮声震耳欲聋。

　　齐铭掏出手机，给周亦安发了条消息：“除夕快乐！吃饺子了吗？”

　　消息显示已读，但十分钟过去了，却没有得到回复。

　　这边空荡的宿舍里。周亦安蜷缩在床上，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

　　屏幕上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我知道你考上大学了。我出来了。安安，我们迟早会见面的。”

　　周亦安甚至不敢点开短信，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

　　窗外欢庆的鞭炮声像枪响刺痛着他的耳膜。胃里在翻江倒海，他冲到洗手间干呕，却因为没吃什么东西只吐出几口酸水。

　　回到床边，他机械地打开齐铭留下的巧克力，掰下一块放进嘴里。

　　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让他更加恶心。

　　周亦安无力的靠在床边，盯着自己的手臂，那里有几道已经淡化的旧疤痕。

　　周亦安不自觉地用指甲去抠抓着皮肤，直到出现红痕。

　　除夕夜的校园楼里死一般的寂静，他们这栋宿舍楼基本都走光了，留校的也都出去外面吃饭。

　　只有周亦安，静静的一个人。

　　周亦安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他抓得发烫的手腕。

　　镜子里的人影消瘦憔悴，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他撩起睡衣下摆，肋骨在苍白的皮肤下清晰可数。

　　周亦安看着镜子里自己不堪的身体，笑得苦涩。

　　齐铭这学期好不容易给他养出来的那点肉，在这短短几天里又消失殆尽。

　　大年初三，齐铭全家去温泉度假村。

　　雾气氤氲的温泉池里，齐铭的表哥齐炔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问：“哎，齐铭。你说要带回家的那个室友，不会就是之前学校论坛上说的那个吧？”

　　齐铭脸色瞬间沉下来：“你什么意思？”

　　“就……那个嘛，你懂的。”齐炔朝齐铭挤眉弄眼。

　　“你们在篮球队群里都传遍了，说你特别‘照顾’他。你俩……不会真是那种关系吧？……他那样的人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把你勾上的？”齐炔自顾自的说着，丝毫没注意到齐铭越来越阴沉的脸。

　　齐铭一巴掌拍在水面上，溅起大片水花到齐炔身上“你再胡说八道些试试！”

　　“你TM……！”齐炔话还没说完，齐铭的拳头就狠狠砸在他脸上。

　　“他什么样轮不到你评价！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恶心！”

　　齐炔只觉脸上火辣辣的，气愤的想打回去“他那么阴郁的人你还当个宝了！”

　　两人在池里扭打起来，不断激起大片水花。最后还是齐君屹跟同池里的几个亲戚上来把两人扯开才停止这场闹剧。

　　回家的车上，齐铭不断刷新手机，周亦安已经三天没回他消息了。

　　他翻出林墨的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过去。

　　“嘶-”齐铭刚要开口，结果张嘴幅度太大扯到跟齐炔互殴留下的伤口。

　　“林墨，你知道周亦安在宿舍怎么样了吗？”

　　“周亦安？我没跟他在一块，前天家里有急事让我赶回去。但我走之前去看了他，就是有点感冒。”

　　齐铭松了口气，但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今天宿舍里依旧冷清。

　　初七晚上，齐铭提前一天返校。

　　推开宿舍门时，一股霉味混着药味扑面而来。

　　周亦安的床铺凌乱不堪，人却不在。

　　“周亦安？”齐铭放下行李，洗手间传来轻微的水声。

　　洗手间门没锁，齐铭刚推开一条缝，看到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血液瞬间凝固。

　　周亦安蜷缩在墙角，额头抵着膝盖，左手手腕上有几道新鲜的割痕，血液慢慢渗出，地上还散落着几个空药袋和半瓶白酒。

　　“周亦安！”齐铭冲过去跪在他面前，声音因惊恐而变调。

　　周亦安缓缓抬头，眼神涣散，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认出齐铭后，他的嘴唇颤抖着，却久久发不出声音。

　　齐铭一把抓过毛巾按住他手腕的伤口，另一只手掏出手机准备叫救护车。

　　“不……用……”周亦安虚弱地按住他的手“只是……皮外伤……”

　　齐铭这才注意到伤口确实不深，但周亦安的状态极度糟糕。

　　脸色灰白，眼窝深陷，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像是又回到了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样子，甚至更糟。

　　“你喝酒吃头孢了？!”齐铭这才看清周亦安旁边的药品里有一盒头孢。

　　他连忙想去给周亦安催吐，但周亦安再次拉住他的手。

　　“不要……我还没来得及吃……”周亦安虚弱不堪，把手里还没来得及吃下的头孢给齐铭看，想让他放松点。

　　确实，一旁的白酒被喝了一口，但取下的四片头孢还没吃下，在周亦安手里。

　　周亦安本想先喝一口麻痹自己，但没怎么喝酒的他被一口白酒给冲击到了，只好先缓一缓再把头孢吃下去，却没想到齐铭会提前回来，还刚好被他撞见自己这么狼狈不堪的样子。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齐铭的声音因压抑情绪而发抖。

　　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为什么自己要留他一个人在宿舍。

　　如果当时强硬一些呢……如果自己没有提前返校是不是就见不到周亦安了……

　　“从上周那通电话开始你的状态就越来越差，那通电话说了什么？”

　　周亦安突然扑进他怀里，额头抵在他肩膀上，浑身颤抖：“别问了……求你……让我抱一会……”

　　齐铭僵住了，这是周亦安第一次主动拥抱他。

　　隔着薄薄的衣料，齐铭能感受到对方硌人的身型和不正常的高热。

　　他小心翼翼地环抱住周亦安，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

　　“好，我不问了。”齐铭轻抚他湿透的背。

　　“但你得告诉我，还吃了什么药？现在有没有奇怪的感觉，头晕吗？需不需要去医院看看？”

　　周亦安摇摇头，呼吸渐渐平稳下来。齐铭抱他回到床上，用湿毛巾擦净他手腕的血迹，小心地涂上药膏。每一道伤痕都像割在他自己心上。

　　“饿不饿？我去买点吃的。”齐铭轻声问。

　　周亦安摇摇头，却又抓住齐铭的衣角，像是怕他离开。

　　看着周亦安这样让齐铭鼻子一酸。他脱了鞋躺到周亦安身边，隔着被子轻轻抱住他。

　　“睡吧，我在这儿。”齐铭轻声说。

　　“我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周亦安的眼皮慢慢垂下，但手指仍紧攥着齐铭的衣服。

　　窗外，早春的风轻轻摇动树枝，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在床上，照亮周亦安憔悴的脸上。

　　齐铭凝视着他凹陷的脸颊和泛青的眼圈，胸口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直到确认周亦安睡熟，齐铭才轻轻起身，走到阳台上拨通了林墨的电话。

　　“你他妈不是说他只是感冒吗？”齐铭压低声音怒吼。

　　“为什么我回来发现他割腕！身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林墨才缓缓开口“那个人渣出狱了，最近一直在骚扰他，打电话，发短信……说要来找他。”

　　齐铭反应过来“那个人渣”指的是周亦安那个变态养父。

　　齐铭的拳头砸在墙上，指关节传来尖锐的疼痛：“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林墨的声音突然疲惫不堪。

　　“你能24小时保护他吗？周亦安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忍受痛苦，然后一个人躲起来舔伤口。告诉你了你能帮他吗？你甚至连他异常状态都发觉不了。”

　　齐铭望向屋内熟睡的身影，喉咙发紧：“我现在知道了。我不会再让他一个人面对这些。”

　　挂断电话，齐铭轻手轻脚地回到床上。

　　周亦安在睡梦中无意识地靠过来，额头抵在齐铭肩膀上。

　　齐铭小心翼翼地揽住他，生怕碰到那些伤痕。

　　窗外，二月的风依然寒冷，但隐约能闻到春天的气息。

　　但齐铭知道，周亦安的冬天还远未结束，不过至少从现在开始，他不必再独自承受了。

　　他要带周亦安一起跨步春天，去感受轻风充溢，鲜花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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