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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死
迟翎睡得并不踏实,可能是蜷着的姿势不太好受,亦可能是江波晃荡下有些发晕,半梦半醒间他断断续续做了许多梦。
这其实是荒诞又不可思议的,哪怕是五百年前蜉蝣造梦祸世之时,他也不曾有过片刻的沉沦。
他以为他会永远清醒。
从梦境短暂抽离时,只觉周遭充斥着一股沉闷潮湿之气,他用力抬了下眼,朦胧中见到舱外星亮的江面波纹流动,一股清爽的煦风涌上鼻尖。
然后手腕一轻,贪生剑被人从臂弯抽走了。
迟翎看不见人,昏昏杂乱的梦境让他处于一种迟钝的迷茫,半晌后,才含糊喊了一声:“宣月空?”
没人回应他。
昏昏沉沉的梦境接踵而至,又要把他拖入无尽与漫长的混沌,他有些茫然,借着未歇的清醒,又叫了一声:“恶死?”
“小游?”
额头似乎被触碰了下,一股温和纯厚的灵力灌入,像潺潺溪流汇聚江海,顺畅得仿佛同出本源,与他的脉络接入融合。
那股沉闷潮湿的不适突然烟消云散。
耳畔响起轻声的呢喃,迟翎恍惚间睁了下眼,从长长的眼缝里窥见舱外高悬的明月。
然后他又毫无防备地闭上了眼,意识被无边的梦境拖拽长眠。
他梦见了恶死剑断的那一天。
这是昭令元年,中州举办试剑大会,最后胜出者可担皇家剑师一职,天下剑修从四方汇聚,争相夺魁。
迟翎从地下捡起落灰的玉片,随意擦了擦,注入些许灵力,玉片便泛起柔和的青辉,辉光绵延扩散,最终化为尺许长的书页。
这是天机阁刊发的杂谈日报,虽然大多时候上面所登注的都是夹带私货的仙门艳闻,偶尔却也记载些仙门大事,可从中略窥一二。
叶行殊凑过来看了一眼,还没说话,玉片连带着书页一同被另一道高挑的身影抢走了。
涂飞羽上上下下细看一遍,随后匪夷所思道:“一介少师之名居然也引得天下修士争相抢夺?”
“除了玉衡只派我一人,其余六阁皆派了六名弟子参赛。”
他合页,掩面长叹:“我们剑修真是要完蛋了!”
迟翎敲了敲剑柄,道:“早晚的事。”
自预言仙放出消息,言剑道大开,飞升路将至。普天之下人人都觉自己有缘成仙,于是纷纷悬剑问道。
由此诞生了不少毫无根基之人,花几钱买把铁剑,洋洋自称剑修,也受得一片追捧。
本来辛勤劳作的百姓,看家护院的护卫,摇身一变成了气运下有飞升之质的剑修,不免得眼高手低,看不惯凡间耕作收益,纷纷向仙门寄投门状。
再然后,就是仙门剑修弟子飞涨,中下等仙门财力有限,弟子只好自行谋生。短时间内,凡是体面又带较好头衔的工作全被席卷一空。
如今皇室做主开设试剑大会,若能夺魁,不仅能获少师一衔,更能向天下人证明自己才是有望飞升之人。
涂飞羽哀嚎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话说,你们上次去镖局,为何被拒?”
迟翎把细窄轻薄的贪生剑转得飞起,语气带着惆怅:“别提了,人嫌我不够高大威猛。”
涂飞羽一拍手,道:“高大威猛?那你师妹正合适啊!”
叶行殊负剑靠树,闻言叹道:“人说不要女修。”
“哎——”涂飞羽露出一副牙疼的表情。
三人俱是一阵唉声叹气。
叶行殊正欲说些什么,忽然偏首望向远处,眸光似箭。
恶死剑顷刻贯出,厚重的剑身掀起一阵叶飞鸟散,等尘灰散去,却见华盖如云的大树悠悠落下几只被斩断的虫蝎。
涂飞羽哈哈笑道:“小叶子你未免太风声鹤唳了。”
恶死剑已收势回鞘,嗡嗡震颤,连带着叶行殊握剑的手都颤抖起来。
那是碰到极其磅礴浩瀚的灵力才引起得剑灵颤栗。
叶行殊握着剑,若有所思:“师兄,你没感觉到吗?”
迟翎一脸茫然:“什么?”
“自离开三清,一直有东西在跟着我们。”
叶行殊纤长的眉蹙起,静静等待恶死剑内灵气平复,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我觉得……是妖修。”
迟翎怔了一下,继而安抚道:“别多想。”
自前朝清平国被妖修灭了之后,仙门与妖族一直战乱不断,新国远衡以雷霆手段建立新都,下的第一条诏令就是见妖必诛,并且须以妖骨按功行赏。
妖族位于南疆一带,与东川隔了条长长的河,河水时而冰冷刺骨,时而烈火如焚。
有人说,河下是累累白骨,每副白骨上都聚了万千恶鬼,那是被妖族残害的飘零之魂。
但这显然是错的,因为这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向上一步是成仙,向下一步是虚无。
芸芸众生皆无退路。
那条河叫不渡川,当满月映照进湖面的时候,预言仙青欲舟会自天边涉水而来,踏月而下。
如果运气足够好,还能听见遥远的凌虚下仙人低语,窥得镜花水月里埋藏的天机。
不渡川无穷无尽,万年流淌的河水将南疆与世隔绝。妖族有秘法可渡川东下,仙门百家却始终破不了汩汩不息的阵法。
叶行殊还要再说些什么,见迟翎并未放在心上,眉宇间动了动,又住了口。
天色渐晚,离中州尚有两日距离,三人御剑时见不远处灯火点点,便想借宿一晚。
小村落阡陌交通,隐隐有几声狗吠。涂飞羽随意敲了一家门户,沉闷的叩门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却久久无人应答。
几人等待片刻,凝神静气。
叶行殊忽道:“里面有人,睡着了。”
迟翎与涂飞羽闻言又凝神探查片刻,终于从虫鸣狗吠声中听得一丝极浅的呼吸。
涂飞羽看向明亮的窗,奇怪道:“里边点着灯,人却睡着了,睡这么死,呼吸还那么轻……”
昏黄的灯光下树影幽深,仿佛密密麻麻潜藏着什么。
涂飞羽缓缓道:“里边的人,会不会……”
叶行殊摇了摇头:”不会。”
她又闭眼感知了一下,道:“屋里的人没受伤,只是——”
几人忽然对视一眼,叶行殊道:“人醒了。”
开门的是个瘦弱矮小的妇人,两鬓斑白,皱纹在脸上拉出锋利的沟壑,双眼却十分清明,透着疑惑与不解,全然不似这个年纪应有的神态气质。
就仿佛是一夜之间面容苍老了数十年,举止却依旧保持着年轻时的习惯动作。
妇人见几人皆背着长剑,吓了一跳,急急就要把门关上。
涂飞羽连忙按住一侧门板:“这位婆婆,实在叨扰……”
妇人关门的动作一顿,脸上显出迷茫:“婆婆?”
涂飞羽推门的寸劲儿没收,猛然间不受阻挡地向前栽去,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
“哎呦……不是这什么东西?”
门户大开,不算明亮的灯光拉出昏黄的线条,照出陈设简单的室内。
正中间摆放着一张长桌,上面供着一尊没有面容的神像,长桌投下的阴影浓厚,像是打翻了一团漆黑的墨。
随着开门的动作,地上那团厚重的墨色逐渐蠕动、扩大,从阴影里剥离。
密密麻麻的细小飞虫受到惊扰,同时震翅,山呼海啸一般向几人冲来。
叶行殊拔剑,宽大厚重的剑面横在身侧,然后猛然插入地面,震开了那阵令人耳鸣的音波。
恶死剑长七尺三寸,剑身宽厚,剑锋呈现出一种没开过刃般的钝重,挥剑时总像是包裹着一层薄雾,轻飘飘又毫无锐气。
因此当磅礴无边的剑气随着宽剑以如虹之势落下时,将死之人依稀能从那钝重的锋刃下看到一丝向死而生的希望。
死在恶死剑下的人,大多是面色狰狞的。
劫后余生的希望由心起,又连带着性命一同被钝锋碾碎。
迟翎躲在恶死剑后,熬过那阵黑压压呼啸而过的蜉蝣,忽然心神一动,看向不远处的黑暗。
光亮照不到的地方,一只火红的小狐艳如烈阳,竟从无边的夜里露出轮廓来,随后将身一扭,又隐入更远的黑暗。
迟翎分神之际,叶行殊已经以宽剑尽数荡开室内密集的蜉蝣,同时又放出恶死剑内的灵气在室内席卷而下。
“铮——”
恶死剑灵气归位,叶行殊屈指在剑柄上敲了敲,率先走了进去。
妇人在惊吓之下呆愣片刻,渐渐意识到眼前几人的来路不凡,颤声道:“仙家……”
她扑通一声跪下,攀着叶行殊的衣摆,泣泪俱下:“仙家,救命……仙家救命啊!救救我……”
她一声尖利的呼啸哽在嘴里,抓着叶行殊衣摆的手遽然松开,整个人像是见到恶鬼一般,手脚并用往后爬去。
叶行殊顿住步伐,看了她一眼。
妇人呆呆地看着叶行殊的剑面——准确来说,她看的是清亮剑面下映照出的自己。
“我……我怎么会是这样……我不长这样的,我我不长这样的……”
“我在做梦……对对我在做梦,梦醒了就好了,梦醒……梦醒——”
她猛然去抓叶行殊的剑,叶行殊不设防被她扑了一下,奈何恶死剑太过沉重,她一扑之下非但没有撼动分毫,巨大的冲击反而被剑锋划出一串淋漓的血。
迟翎皱了皱眉,浓烈的血腥之下,他闻见了令一股极其浅淡的、薄弱的腐朽之气。
他略一抬手,贪生剑鞘轻巧地在妇人颈侧点了几下,旋即剑鞘一陈,稳稳接住昏迷倒地的人。
三人对视一眼,皆是放缓了呼吸,缓缓向室内走去。
避开那尊无脸的石像,转过弯角,是一间房门半掩堆放杂物的屋子。
迟翎推开屋门,瞳孔遽然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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