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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
那个雪天，雪片正稠密地飘落下来，满天满地，如同搅碎的素色丝絮。
周妤好鼻尖红红，像一粒熟透的小樱桃。雪花淘气地打着旋儿，贴着她的睫毛。
“慢点儿，看着脚下！”周怀恩的声音被围巾捂着，嗡嗡地传出来。她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将周妤好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些，又侧身挡住了人行道外侧刮来的风。
姐妹俩顶着愈来愈密的雪帘，踩得脚下的雪咯吱作响。
雪在她们身后，正无声地一层层覆盖住那些深深浅浅、歪歪扭扭的小小脚印。
“咱们家的车就在前面，再走一段路就好了。”周怀恩低头看着小姑娘。
在这雪幕之中，一个小小身影正蹲伏在路旁。
那是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看着和周妤好差不多大蜷着身子蹲在雪地上，一头金发在雪光中亮眼。
他裹着厚厚的米白色外套，几乎要与雪地融为一体，只露出微红的脸颊和一双湛蓝的眼睛——那眼睛像两汪冻住了的矢车菊，澄澈分明。
男孩双手交互搓动着，接着又捧到嘴边，呵出一小团暖雾。他时不时揉揉冻僵的耳朵，好像在等待什么。
他抬头，像是看到了什么，漂亮的蓝色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男孩极天真地笑，“小猫。”
外国面孔，却说着纯正的普通话。
周怀恩没听清男孩说了什么，浑不在意地移开视线。她身旁的周妤好却停下了，仰着头，直勾勾的看着周怀恩，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像猫儿一样。
周怀恩：“？”
周妤好挣脱开周怀恩的手，跑到金发男孩面前。
周怀恩清楚看到小姑娘还滑了一下。
金发男孩笑得更灿烂了，他站起来。
“小……”
没等男孩说完，周妤好就用力推了他一下。
看到这一幕，周怀恩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站在原地，想看看周妤好接下来会做什么。
男孩踉跄着后退一步，看着有些惊愕，大大的眼睛迟钝地眨啊眨。
周妤好长得比同龄人稍微矮小瘦弱一些，看着没什么杀伤力。
但此刻，女孩的眼睛亮的惊人，像是受惊小动物的应激反应。
她沉默地往前走一步，又用力推了面前的人一下。
男孩这回没有站稳，他跌倒在新雪中。
周妤好迅速趴到男孩身上，小小的身子绷紧，像一张引满的弓。她用她不是很有力气的拳头砸向他。
男孩反应过来，开始反击。
二人扭打在一起。
慢慢的，周妤好的力量变得微弱。女孩鼻翼急促翕张，喘着气，被男孩打过、被雪地摩擦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周妤好明白过来，她的攻击于太弱了。
男孩坐在雪地上，见周妤好没有动作，也停下来。
他沉默地看着她打颤的身体。
突然，周妤好用力咬住男孩的手，泄愤似的。
她齿间尝到了血的微腥。
“嘶——”男孩明显是疼了，却没在反击。
雪光澄澈如镜。男孩竟没有动。
他只是微微低垂着头，以一种近乎凝固的姿态，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她。
他的目光，沉沉地、无声地落在周妤好凌乱的发顶上。
落在女孩涨红的漂亮小脸上。
落在那双漂亮的，愤怒的眼睛上。
仿佛要穿透那层狂怒的薄冰，看清下面那汪沸腾的压抑。
然后，他听到了女孩一两声音量极低的，仿佛来自幼兽的呜咽。
很安静很安静。
“周妤好，你干什么？！”
周怀恩忍无可忍，气冲冲地过来拉起周妤好。
周妤好抿唇不说话。
女孩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不然周怀恩还以为她真的那么平静。
周怀恩心里一阵烦躁。
周围围了一群人。
真麻烦。
“伤着了没有？疼不疼？”
周妤好还是低着头。
周怀恩心猛的一跳，不会……哭了吧？
她语气轻柔了点，“抬头，让我看看。”
周怀恩半是安抚半是强迫。
周妤好抬头，原本琥珀色的清亮眼睛猩红一片。没有哭，但在有些渗人。
周怀恩拧着眉，问，“你们认识？”
“不认识。”周妤好答。
听到这话，金发男孩侧头看了看周妤好，湛蓝色的眼睛看着还是那么天真无辜，半点不像是刚刚和人打了一架。
刚刚的小猫明明就很可爱。
他看惯了她低头的样子。
他看惯了她冷淡的样子。
他看惯了她仿佛游离世外、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以至于她稍微露出点别的什么，他都会感到惊喜。
他喜欢她的愤怒。
很漂亮，也很珍贵。
只可惜昙花一现。
周怀恩又扭头看向坐在雪地里的男孩，头疼。
“你爸爸妈妈呢？”
男孩歪头，纯真地笑。
“死了哦。”
“……”
一阵沉默后，男孩问：“你是小猫的家人吗？”
“？”周怀恩反应过来，“小猫”指的是周妤好。
她皱眉，纠正道：“她叫周妤好。”
“她之前是小猫，以后也会是哦。”男孩低头看了一眼手上带血的牙印，笑，“小猫要和小狗在一起啊。”
……
到家后。
周怀恩沉着脸坐在沙发上，周妤好低着头站在她面前。
气压低得可怕。
周怀恩看着面前的小姑娘，“说说吧，为什么要打人？”
“……”
“周妤好，说话！”周怀恩音量拔高，烦躁。
“无聊了，想找些乐子。”小姑娘还是低着头。
周怀恩感觉她快要爆炸了。“无聊？周妤好，你已经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
“……”
“你来到这里差不多一年了。”
“……”
“我什么老师没跟你请过？你自己不想学是不想学，但该懂的总该懂了。”
“……”
周怀恩轻呼一口气。“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咱们好好说，你告诉我为什么。”
“……”
周怀恩呼吸又急促起来。“就算有什么恩怨，也麻烦你顾及一下场合。你觉得，让陌生人围观你打架，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情么？”
“……”
“就算真要打，你也该看清形势。你这样一个小姑娘，打得过他吗？”
“……”
“麻烦你动动脑子，我养着你，就是让你去主动送上门挨揍的？！”
“……”
“如果真有什么不好的事，你大可告诉我。我是你的监护人，我会帮你的。”
“……”
“你姓周，你的行为影响着周氏的利益。意气用事实在是愚蠢至极。”
“……”
小姑娘抬起头，用那双格外清澈水润的琥珀色眼睛看着周怀恩。
那双漂亮的眼睛好像在诉说着什么。
但那时候的周怀恩看不懂。
周怀恩蜷起手指，低着眉，心里不知为什么涌上一股莫名的难过。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周怀恩离开。
周妤好站在原地。
她的眼睛紧紧凝望着那个走出家门的背影。
看着那个背影，变成一条线，然后是一个点，最后是一片虚无。
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但她没有哭，腰板挺得笔直。
家里侍奉的女佣大气不敢喘一声。
大小姐走了。
二小姐还在那里站着，像一座不会流泪的雕像。
一个女佣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拍拍二小姐的肩膀。
“二小姐，别站着了。我扶您去休息休息。”
周妤好转过身，向那个女佣露出一抹笑。
她用力的笑着。
“谢谢，不用了。”
她自己走上楼去。
她打开房门，走进那个她住了一年的房间。
这里太过于干净，太过于敞亮，太过于应有尽有。
这不像是她应该呆着的地方。
房间里有棱角，可能会划伤她的地方都粘上了柔软的海绵垫。
地上铺着软绵绵的地毯。
这给她的感觉，像是被人用心爱着。
女孩蜷缩在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毛绒绒的兔子玩偶。
这个玩偶是第一次去游乐园时，周怀恩送给她的。
是这个漂亮房间里，唯一属于她周妤好的东西。
中午时候，佣人都在忙着做饭。
没有人顾得上管她。
周妤好抱着兔子玩偶，蹑手蹑脚的离开了这个于她而言不能称之为家的“家”。
她走啊走。
她走啊走。
她能去哪儿呢？
她不想再去福利院了。
哪里都好。
主动离开，总比被抛弃要体面些。
漂亮女孩抱着可爱玩偶走在街上。
穿着漂亮的衣服，梳着漂亮的发型。
看着家境不菲。
途中有不知道是好是坏的人问她要去哪。
周妤好说要回家。
她快步跑着。
她快步跑着。
越快越好。
越快越好。
不能被送回“家”。
不能被送去警察局。
不能被送回福利院。
她感觉她跑了很久。
她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有一个公园。
她跑累了。
那个公园或许可以躲一躲。
小女孩抱着兔子玩偶，蜷缩在角落里。
她开始回想。
她感觉她挺聪明的。
她今天主动打了坏蛋，还把他咬破了皮。
……虽然被批评了一顿。
她总是想着。
周怀恩什么时候会抛弃她？
她总是计算着日子。
从她被领养的第一天算起，从那个她应该称呼为“姐姐”的人第一次叫她的名字算起。
她计划着。
总不能让自己太狼狈。
周怀恩不会留下她。
她一定很讨厌她。
她听一些大人说过，她是私生女。
她的母亲破坏了周怀恩的家庭。
她的爸爸并不爱她。
她的出生让周怀恩爸爸妈妈分开了。
她的出生让周怀恩妈妈生病了。
她很抱歉。
她不想这样的，一点都不想。
可没人问过她啊。
妈妈把她生下来了。
她的出生是有罪的。
她总是想着。
周怀恩不会留她太久。
可她还是没有抛下她。
时间越久，她越恐慌。
——她不会留下她的。
她想着，自己识时务些，对谁都好。
她挺聪明的。
不仅打了坏蛋，还给了姐姐抛下她的名正言顺的理由。
她听不明白周怀恩今天说的话的意思。
她听不懂她是想表达什么。
她只知道她给她惹了麻烦。
她对她很失望。
失望……
天慢慢黑了下来。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周妤好紧紧抱着娃娃。
这个冬天有些过于冷了。
后来好像有人抱住了她。
她意识模糊。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滑落到她的脸上。
周妤好不解，心里琢磨着，
哭什么呢？
狼狈的小姑娘鼻尖耳朵冻得通红，眼皮几乎要掀不开，身上沾着细细的雪花和灰尘。
她发烧了，一个人蜷缩在角落。
这样的天气，她也没有多穿几件衣服。
小姑娘紧紧抱着她的兔子玩偶。
……
再次醒来，是在周妤好熟悉的床上。
小姑娘一睁眼，对上了一双神色复杂的眼睛。
周怀恩喉间鲠骨，眸色沉沉。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没说出口。
“还难受吗？”周怀恩问。
周妤好摇头。
“收拾一下，来书房。”
……
书房。
“闹够了？”
周怀恩打量着面前的女孩。
“……”
“出息了，周妤好。多大了还搞离家出走这一套？”
周怀恩烦躁地轻哼一声。
女孩抬眸。
周怀恩对上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嗯？你到底想干什么？怎么？我养你一年，说几句还不行了？”
安全了。
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周怀恩声音停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周妤好哭。
她从无声流泪，到低声抽泣，再到放声大哭，整张小脸红红的，鼻子闷闷的，忽的冒出一个鼻涕泡，再被周妤好胡乱地抹去。
周怀恩蹙眉，静静地看着周妤好。
妹妹看上去脏脏的，小手，脸颊，还有衣服都蹭着眼泪和鼻涕。
她决定不把周妤好抱在怀里哄她。
哭声渐歇，周妤好安静下来默默流泪，时不时地传来几声抽噎。
“哭累了？”周怀恩轻睨着她，问。
周妤好抬头，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她不说话，只是点头。
周怀恩叹气，凑近，然后蹲下身，胳膊穿过周妤好的臂弯，把她抱起来，放在书桌上。
——现在周妤好不用仰头也可以看到姐姐的眼睛。
周怀恩撇了下嘴，一个脑瓜崩弹在周妤好脑门上。
周妤好呆呆的，过了几秒反应过来，伸手就要揉脑袋。
周怀恩淡声道：“不许揉。”
周妤好眨眨眼，又溢出几滴泪。她委屈地放下手，不知所措。
周怀恩实在看不下去了，随手抽出几张纸递给周妤好。“擦擦，脏死了。”
周妤好本来就要止住不哭了，一听这话又忍不住流起泪来。
她把手背到身后，反抗似的不接周怀恩手中的纸巾，肩膀一耸一耸的，低着头不让周怀恩看。
周怀恩挑眉，抬手胡乱地给周妤好擦脸，动作算不上温柔。
“出息了啊周妤好——离家出走就算了，还耍小脾气，还让我服务起你来了。”
周妤好泪流的更凶了。
“啧，”周怀恩又抽出干净纸巾重新给小姑娘擦脸，虽然嘴上抱怨着，眼里却并没有不耐烦，“你以后别哭了，哭得很难看知道吗？”
“……对……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周妤好重复着。
周怀恩叹气，神情却很温柔。她拍了拍周妤好的肩膀，“好啦好啦——”
“……对不起。”周妤好抬起头来，用乱糟糟地脑袋蹭了蹭周怀恩的胸口。
“……”周怀恩抚摸着周妤好的头发，嘴上说着：“周妤好，你脏死了，还往我身上蹭。”
“对不起。”周妤好闭上眼，将大颗泪珠蹭在周怀恩衣服上。
周怀恩感觉到了，她慢慢道：“你坏死了，周妤好。”
“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坏的小孩儿。”
“对不起……”周妤好抽噎着。
“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试探我，”周怀恩继续给周妤好擦眼泪，“有什么想问的直接说，别自己在心里面瞎猜。”
周怀恩补充：“还猜的是错的。”
周妤好哭得更凶了，抽抽噎噎个不停，话几度停在嘴边又说不出。
她尝试着平复着心情。
周怀恩耐心注视着她。
“……那姐姐你告诉我，”小姑娘呜咽着，声音很闷：“到底要怎样做……才不会被抛弃？”
这是周怀恩第一次听到小姑娘叫她姐姐。
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夹杂着悲伤和无计可施的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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