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纯白

作者:柔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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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愫问


      说起这一星期,尹雪情也过的不那么顺利。

      头两天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有人下了水芙蓉何煦的聘礼,对方是尹雪情顶看不上的陈广容,棉纱户巨头。

      原因无他,陈广容之前也天天包尹雪情的夜,转台票子不要钱似的给。

      但他当时是有家室的,纵他往尹雪情身上贴多少金子银子,尹雪情也不会看他一眼。

      谁想到一脚踹开,他居然找上水芙蓉了。

      据水芙蓉说,当时尹雪情正忙着程景潘那档子事,她就没来得及告诉尹雪情。

      “呵呵。”尹雪情冷笑两声。

      “芙蓉,你现在对我都糊弄了,是真心想嫁了?”

      水芙蓉低着头,不吭声。

      尹雪情看她这样,稍微平复了心情,耐心道:“你觉得姓陈的算得上我的大头?以为告诉我,我会埋怨你,是不是?

      “芙蓉,你糊涂了,今年你才多少岁?

      “何况那陈广容,家里一房正太太,没皮没脸,你要过去给人家做小?”

      水芙蓉用低的快听不见的声音道:“五姐。他说了,只要我一嫁,他就休了太太。”

      “什么?!”尹雪情一惊,霍然站起身,斥责道:“胡闹!你这是害人家庭,上赶着背骂名!”

      水芙蓉被她一逼,往后退了两步,一张小脸渐渐白了起来。

      尹雪情又惊又怒,恨铁不成钢道:“连我都差点着了程景潘的道,累的宋小姐生活不顺意,这些你都看在眼里!还能轻信男人!”

      水芙蓉给她说的羞愧起来,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半晌,她往地上一瘫,呜呜哭了起来。

      尹雪情也是第一次对她发火,见她不开窍,实在烦躁得很。

      水芙蓉这些年非常不容易,她原是个乡下土妞,家里分家被赶出来的。

      尹雪情看她可怜,从她来的那一天起就在照顾她,当时她自己也不过二十岁出头,却混迹在风月场所很多年了。

      于是舞场里的各种花样她都一一教给水芙蓉,而水芙蓉也在她的帮助下,很快脱胎换骨。

      这些年稳扎稳打,时时跟在她尹雪情晚香玉旁边,眼看着就要大红大紫起来。

      结果一下没看住,就遭了骗,被男人吊了去!还是那种嘴上没门的男人,怎叫尹雪情不生气?

      水芙蓉还在抽泣着,尹雪情烦躁的在屋里踱了几圈。

      最后还是狠不下心,从腰间抽了手帕,丢给水芙蓉。

      半晌,尹雪情缓缓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何煦,你是聪明的。”

      说着,她把门一推,踏着步子离开了。

      水芙蓉听她喊自己大名,惊慌失措的喊了尹雪情几声,她也没回头。

      出了屋子,外面舞厅正人声噪杂着,空气里都是红红绿绿的灯光,乐队正奏着一支快节奏的舞曲,舞池里的一对对都黏在一起摇来摇去,灯笼似的。

      尹雪情心里不爽,没去跳舞,倚在一旁墙壁上,径自点了一根烟抽起来。

      一个皮革厂的老板眼尖,发现了她,拿了一叠票子过来,笑嘻嘻的。

      要是在平常,尹雪情保不齐收下,然后挽着男人的胳膊滑进舞池里去。

      但今天她莫名不想这样,敷衍的婉拒了舞客,回房去读宋玉墨给她订的杂志《天地》了。

      宋玉墨给她的这些书似乎都有魔力,尹雪情看了就无法停下,虽然会有看不懂的文章,但不妨碍她觉得津津有味。

      第二天一早,尹雪情昨天积累的郁结已经消了不少,今天是舞女们的公休日。

      若是在以往,尹雪情必定是和众舞女们出去潇洒快活,劈里啪啦的踩着高跟鞋,在充斥着摩登气息的缎绸店、酒馆、艳红着嘴唇投入上海大千世界的繁华中去。

      但自从和宋玉墨交往以来,尹雪情不知为何变得收敛许多,居然不再爱进出那些场合。

      领班青翡翠打趣她是“跟文化人待久,被文艺化了”。尹雪情觉得有点道理,却又好像不只是这样。

      宋玉墨这个人好像就是有那样的一种气质,她穿着老式皮鞋,旧式旗袍,非常年轻的年纪却梳着一丝不苟的发型。

      不烫发,也不描眉,既不像太太,也不像小姐。

      她抱着一本或两本书过来,向尹雪情微微一笑。

      她的脸像一朵浓淡适宜的白描百合花,那双眼睛便是纯白的花蕊。

      尹雪情想着想着,一个人出门了。

      买了一堆她认为宋玉墨会喜欢的衣服鞋子,在傍晚去找敲宋玉墨校舍的门。

      宋玉墨的反应如她所料,推辞了一会便接过来,羞涩又欣喜的看。

      尹雪情笑吟吟的问:“还算入得了小姐的眼么?”

      宋玉墨却突然叫她:“雪情。”

      尹雪情愣住了,下意识应道:“嗯?”

      宋玉墨拿着一件白色织锦旗袍,凑了过来,贴她很近很近,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尹雪情在这一瞬间发觉了这是梦,因为那天现实中的宋玉墨没有说这句话。

      但鬼使神差的,她还是答了:“......可你也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下一刻她就睁开眼,醒了过来。

      已经是那天过去后第三天夜里了。

      尹雪情还留在梦里的情绪,有点怔愣,看着房间顶上黑漆漆的黑影发呆。

      突然,“叩叩叩”三声不大不小的敲门声传来。

      尹雪情从床上起来,看向自己的房间门,依旧是一团黑影。

      她们舞场经常营业到第二天清晨,这个点经常是还有舞女在外面陪客的。

      于是尹雪情没怎么犹豫就去开了门,以为是哪个舞女来找自己有事。

      没想到门一开,站在外面的居然是宋玉墨。

      她穿着那天尹雪情送的其中一件衣服,在黑里能看见袖子上的白纱。

      狭小的走廊里只有几盏煤油灯,不是灭了就是微弱的亮着。

      尹雪情盯了一会,才勉强辨认出宋玉墨的神色,顿时一惊。

      宋玉墨仰着头看她,居然眼帘都红着,那红不正常,像是喝醉了才有的。

      尹雪情靠近了两步,抓了她的小臂,低声问:“怎么回事,小姐?你怎么喝酒了?”

      宋玉墨不答,往她身上倒,也往屋子里倒,好像是头晕得难受,想找地方睡下。

      尹雪情心中有惊讶也有疑惑,但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深究原因。

      她一手支着宋玉墨,把她往房里带,另一只手关上了门,于是外面那点微光也没了。

      宋玉墨这时轻轻“啊”了一声,像是看不见了,发出疑问。

      尹雪情边道:“小姐,没事。我一会点灯。”边半搂半抱的把宋玉墨往她床上放。

      这样的姿势好像让宋玉墨很有安全感,于是她不再发出声音,转而把两只胳膊都缠紧了尹雪情,不动了。

      尹雪情被她抱的一愣,有些面热。她还没被人贴这么近过,哪怕是舞厅里最不礼貌的登徒子,也不敢对冷眉凤眼的尹雪情这样冒犯。

      外面有舞女踩着高跟鞋咯吱咯吱的声音,也有隐隐约约的舞池里的一点乐声。

      宋玉墨细细的呼吸声就在尹雪情耳边,随着她的吐息,花雕的味道慢慢浮了起来,飘在空气里。

      尹雪情顿了一会,才很慢很慢的靠到床边,把宋玉墨放上去,又去点了灯。

      煤油灯的灯芯积碳了,火焰很小。

      尹雪情摘了罩子,拿旁边放着的铜剪挑了一下,火光便大了起来。

      借着光亮,尹雪情回头去观察宋玉墨的情况,怕她哪里不舒服。

      没想到宋玉墨侧躺在床上,正睁着眼睛看她,眼神并不像很醉的人那样迷惘。

      尹雪情突然像心跳漏了一拍,对视半晌,才轻声道:“小姐,你怎么样?”

      宋玉墨眨了眨眼,先应了一声:“雪情,”她的嗓音比平时沙哑一点,顿了顿,才继续道:“我不知道。”

      “我今天第一次喝酒,好难喝。”宋玉墨道。

      尹雪情第一次见到她这么明显的情绪外露。

      平常的宋玉墨鲜少发脾气,即使有情绪波动,也不会向他人展现出来。

      就连她们第一次见面,得知尹雪情是丈夫的外室时,宋玉墨都没有对尹雪情发火。

      于是尹雪情坐到床边,打算认真的倾听宋玉墨说话。

      “我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喝酒,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那里。”宋玉墨继续道。

      尹雪情有些疑惑,轻声问:“不是因为令堂寿辰吗?”

      由于宋玉墨临行前告诉过她,所以尹雪情是知道今天宋玉墨回家,给母亲贺寿的。

      宋玉墨停了,呆呆地盯着尹雪情。

      过了一会,她张了张嘴唇。尹雪情看见了一点她的牙齿和舌头。

      突然,一滴异样的痕迹划过它们,在只有一点微光的环境里快的像错觉。

      尹雪情往上看去,看见了宋玉墨正缓慢溢出泪水的眼睛。

      她哭着,间或压抑的微微张嘴,喘一口气。

      “是,我是去见我母亲的。”她的声音细小极了,却又极端的沉重。

      尹雪情怔愣了,慌张起来。

      因为宋玉墨突然的情绪决堤,也因为自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从安慰。

      “我很早就去了那里,三嫂要我在外面坐。说母亲昨晚休息的晚,还在睡着。

      “我于是就在外面坐,堂会却要开场了。

      “他们办了堂会,说是母亲的贺寿宴,请来一堆毫不相关的人,喝酒看戏。

      “以往我母亲要坐的中堂移走了,搭了戏台。快结束了,母亲才出来,我喝多了花雕,看不清了。”

      宋玉墨这样一句接一句的慢慢说着。泪水从她脸颊滑落,滴在身下的床单上。

      “花雕伤嗓子......小姐不该喝多的。”过了好久,尹雪情才轻声道。

      她的音质偏冰,是放轻声音说话时很能安抚人的那一种。

      宋玉墨不知不觉挨近了她,似乎本能靠近愿意倾听自己,安慰自己的人。

      尹雪情握住了她的手,她们的手都很冰,好像在寒天冻地里走了很久。

      “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宋玉墨静静的发了一会呆,突然说。

      “小姐...”尹雪情想要安慰她,却组织不好语言,只能这么叫了她一声。

      宋玉墨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积蓄的眼泪又都流走了。

      因此逐渐看清了尹雪情的脸,以及一点她黑色旗袍的衣角。

      尹雪情的脸上尽是说不清的悲伤和难过,没有嘲讽,也没有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宋玉墨突然决定要认真的告诉尹雪情她的遭遇,因为尹雪情看上去这么的关心她,比她人生中任何一个人都要关心。

      她应该告诉尹雪情,否则就失去了这样一个得到真正的关心的机会。

      于是宋玉墨抓紧了她的手,没有多余的犹豫,道“我开始喝是因为我被骚扰了,

      “我很痛苦,但又不能离场,也不能发脾气。”

      她拉着尹雪情的那只手动了动,问尹雪情:“你知不知道程景潘为什么对我不满吗?”

      尹雪情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宋玉墨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因为我们新婚那晚,我......不能接受他碰我。”

      “所以你来找我那一天,我很快就不再吃惊。因为我早就猜到,可能会有这一天。

      “我是真的不怪你的,雪情。我怪,也是怪我自己。”

      宋玉墨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尹雪情抱住了她。

      她原本是半仰躺着,被尹雪情握住小臂拉了起来,而眼泪沾湿的那一小块床单终于不再湿漉漉的贴着脸庞。

      尹雪情的臂弯很柔软,也有一点发抖。

      宋玉墨突然生出一种形似温情的想法,好像看透了尹雪情的内心,也看透她自己。

      这个风华绝代的舞女可怜着自己,同情着自己。而自己对她又何尝不饱含着同情与怜悯。

      宋玉墨闭上了眼,最后一点泪水滑了下来。

      尹雪情身上晚香玉的香气正一捧一捧的绕上来,她又睁开眼,看见尹雪情的旗袍下摆有一点皱。

      “玉墨,不是你的错。难道我这种人,还能比你高贵吗?成天在这种地方给男人搂腰摸屁股的。”

      尹雪情笑了笑,道:“如果我有得选,肯定早就走了。”

      宋玉墨看着她细长的眼睛,想说点什么,尹雪情却迅速扯开了话题,道:“我还没去过人家堂会呢,没想到堂会也不好。”

      宋玉墨就笑了,道:“名角唱的还是好听的。”

      尹雪情见她情绪没那么低落了,便继续问下去,想让宋玉墨注意力转移,道:“真的?有谁?名角我认识的有不少。”

      宋玉墨想起来她们舞女是有很多才艺的,上次在舞池里就有一对姐妹唱昆腔,便跟尹雪情说了今日堂会上的演员。

      “你喜欢戏吗?”末了,宋玉墨问尹雪情。

      “不喜欢,我也不会学唱了。不过,我唱的也不好,老十三唱的是我们这最好的。”尹雪情笑盈盈道。

      宋玉墨弯了弯眼睛,打趣她道:“我不信,你一定唱的很好。”

      两人玩闹似的讲了几句,尹雪情说下个月连沿喜要在租界大剧院唱《西厢记》,跟宋玉墨说自己有前排坐票,问她想不想和自己一同去看。

      宋玉墨当然是答应了,且兴致勃勃的和她讨论起了西厢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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