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世界崩塌

　　这边林络和骆洵之刚到家，就听到爷爷在喊他们：“丫头啊？洵之？你们是不是回来啦？今天风大，那个谁家屋顶的秸秆被吹跑了，趁着天还亮，你俩去屋顶看看咱家的需不需要补补。”

　　林络应了声好，骆洵之则去搬来梯子，两人爬到屋顶上四处确认了下。

　　很完美，不用补。

　　巧的是，林络恰好看到一群人老鼠似的偷偷摸摸往后山跑去。

　　林络沉默地戳了戳骆洵之，把那群行迹匆匆的人指给他看，眉头皱得死紧：“他们怎么这个时间去后山？”

　　想了想，又恍然大悟：“白天有巡逻，他们怕被发现就改到晚上了吧，这些人真是神经病，为了一口吃的居然这么疯？大晚上去后山，我看他们真是不想活了。”

　　林络自顾自说着，突然注意到骆洵之有些惊讶的目光。

　　“怎么，没见过骂人啊。而且你和……”

　　她本来想问你和林大爷到底说了什么，怎么就看透彻了，又怎么通透了，可她当时就坐在旁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于是硬生生的把话头转为：“你不都和林大爷说好了。”

　　“嗯，说好了，所以不用这么生气，不管他们就行。”骆洵之毫无异样的点点头，从梯子上爬了下去，然后抬头喊道：“我给你扶着梯子，快下来吧，应该快吃饭了。”

　　“什？啊，对，不管他们，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林络愣了一瞬，吓死了，差点又暴露自己，又赶紧接上话茬，“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

　　次日，一道持续的、尖利的叫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林络睡眼惺忪的爬起来，困得眼神都聚不上焦。

　　谁啊？叫得跟烟雾报警器似的。

　　再往外一看，天才蒙蒙亮，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继续也睡不着了，索性直接穿衣服起床。

　　尖叫声是从后山传来的，林络突然想起昨天那群偷摸进山的人。

　　不会是他们吧？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和骆洵之走到后山的玉米地时，那里已经聚集了二十来个人。

　　为首的那人是林和业，旁边是张春旺，他们两个沉默地站在那，眼神淡漠地低垂着，像无悲无喜的佛像。

　　等又走近了些，这才发现林和业的面前跪着一个全副武装的女人。

　　那哭声就是她发出来的，尖利刺耳，又带着无法言说的悲痛，林络扯了扯骆洵之的衣摆，小声说：“不知道为什么，她哭得让我感觉心跳突突的，好烦躁。”

　　骆洵之立刻顿住脚步：“那我们就在这吧，反正也能看到，别过去了。”

　　过了一会，女人似是哭够了，干涩着嗓音开口：“你们......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救？他明明还有救啊......”

　　林络默契地和骆洵之交换了一个眼神——虽然嗓音有些变调，可他们还是听出来了，是昨天那个说话细声细气的女的。

　　这女人抬头环顾四周，语气一转，突然痛骂道：“你们这一群狼心狗肺的玩意，平日里我男人有啥好事都想着你们，现在呢？你们就因为怕死不去救他！”

　　随着女人声音落下，一道不似人声的低吼声从玉米地外传来。

　　一只丧尸缓缓起身，却身着防护服，正虎视眈眈地盯着眼前这群人，但许是记忆仍有残留，他非常忌惮面前的玉米地，所以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敢靠近村子一步。

　　面对着众人的视线，丧尸眼神里似有挣扎闪过，却敌不过已经起效的毒素，很快，他就彻底失去理智，双眼泛白，最后深深地看了众人一眼，转身没入丛林。

　　“大彭？”人群中有人惊呼。

　　“张大彭！大彭！都怪你们不救他，现在你们满意了吧！”女人呼喊了几句，见已经看不到男人的身影，开始崩溃地哭喊。

　　林和业面色依旧淡淡的，冷静地对这件事下了最终判决：“节哀吧，你们私自出村我就不再追究责任了，但是那人已经是个丧尸了，我们不可能救他，大家散了吧。”

　　听到这话，女人情绪更激动了，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抱住了林和业的腿：“不行！死老头你不能走！不能就这么算了！要么你们把我男人找回来，要么......给我赔偿！我又不会种地......自己一个女人今后可怎么活啊！老天爷啊！”

　　“大婶，你搁着哭丧呢？不怕死就自己去找呗？在这道德绑架别人算什么？算你脸皮比城墙厚？”

　　突然听到身后的阴阳怪气，围观群众纷纷回头，那女人也不自觉抬头看去。

　　林和业接到林络的眼神示意，趁女人不注意，抓紧把自己的腿挣脱出来，站到了一边。

　　见说话的是个小姑娘，女人声音尖利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么和我说话！”

　　“我怀疑你脑子是不是出生的时候落娘胎里没带出来啊，这么大的人了，自己偷偷跑出去，不就该后果自负吗？”林络冷冷刺道。

　　不知为何，面对着这个女人，林络感觉自己特别暴躁，语言功能好像被这份暴躁影响，恶毒点数持续上升。

　　像是之前经历过的某些事，当时没能重拳出击，事后疯狂复盘却越想越生气，最后只能默默后悔。

　　林络又上前两步，俯视着女人，只有她自己知道，继续靠近简直是在自虐，可她真的好想弄明白为什么越靠近这个女人就越觉得烦躁。

　　距离女人还有一米，站在这里，林络感觉自己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情绪，想大哭一场，又想找来一个沙袋狠狠的泄愤。

　　顺着心意，林络说出了让自己都觉得惊讶的话：“而且，你男人已经变丧尸了，没一把玉米送他归西已经够仁慈，你还想让别人去救他？去送死吗？”

　　“那一开始他没变丧尸的时候为什么不救他！你！你！还有你！你们当初受了好处，现在我男人受伤了，你们就当缩头乌龟！”女人开始疯子一样四处攀咬。

　　但林络敏锐地发现，有一部分人还真露出了心虚的表情，一对上她的视线就默默转过身掩耳盗铃。

　　“所以为什么只有你男人受伤了？而且你要是觉得离不开你男人可以直接去陪他啊，让他咬一口，你俩都变丧尸了，就可以双宿双飞了啊。”察觉到女人在转移话题，林络立刻把话头拉回来，不过这话说的，感觉自己舔舔嘴唇就能被毒死。

　　女人嘴角蠕动，“你”了半天没“你”出个下文来。

　　围观群众中倒是有个男人默默走出来，声音闷闷的，说：“那个......我能说两句吗。”

　　林络认出了这个声音，是昨天那个说先不来后山的人。

　　男人先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女人，又看了一眼周围的人，见林和业微微颔首，面色纠结了好一会，这才将事情原委慢慢道来。

　　男人叫张康年，老婆叫于瑾，和张大彭都是张庄寨的。

　　于瑾也是丧尸病毒爆发前怀的孕，而且是在去年十月份生的娃，但她生娃和坐月子时都只能吃些萝卜白菜补身体，另一方面孩子要吃奶，她的身体更是日渐消瘦下去。

　　张康年心疼自己的媳妇，却又没有别的办法，所以今年开春张大彭约他到后山去挖野菜时，他没怎么思考就同意了。

　　因为手持玉米这个大杀器，外加他们只是在村子附近活动，这么多天也根本没遇上丧尸，所以放松了警惕。

　　后来村子附近的野菜已经挖得差不多了，虽然自己已经拒绝再去后山，但昨天晚上，张大彭带着一群村民过来找自己出去，并且说只用他在村口望风。

　　为此，张大彭还表示还愿意把挖来的野菜分给自己一点。

　　为了老婆孩子，也考虑到多少能护着点一起去的村民，他还是同意了。

　　天黑之前，村子周边又被他们扫荡了一遍，能吃的菜已经被他们彻底挖完了，陆陆续续有其他村民回家了。

　　天彻底黑了后，看不到野菜，也不好挖。

　　此时就剩他，还有张大彭和他女人，张大彭却不愿意走，硬是拉着张康年轮流站岗，困死困活，到底挨到了天蒙蒙亮。

　　这时，张大彭提议往林子里面去一点，张康年劝了一通，但是没用。

　　说到这，张康年又深深地看了女人一眼，继续说：“我说，反正我不去，你注意安全，大彭就自己往林子里面走了一点，突然说看到有一大丛蕨菜，让何香茹过去帮他挖。”

　　听到自己的名字，何香茹莫名颤了颤身子，不会的，没人看到的......那时候天还不算亮......他又离得那么远，不会看到的......

　　“然后我就看到何香茹突然一把推开了大彭，尖叫着跑了出来，和我说大彭受伤了，让我过去看看。”张康年叹了口气，“当时我就感觉不太对劲，手里捏着一把玉米面才敢过去。”

　　何香茹颤得更剧烈了，她突然跳起来，打断了张康年：“你可别想怪到我头上！什么对不对劲的，他当时被丧尸咬了，我害怕才跑的。”

　　“那你这么紧张干嘛？”林络抛出带着玩味的问号，“大婶演技不错，刚才你那情绪带入，啧啧，我都以为你要去殉情了，现在就大难临头各自飞？而且看你这反应，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难说。”

　　何香茹梗着脖子道：“反正不是我！”

　　张康年及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争吵：“总之，我过去的时候大彭已经没有意识了，倒在地上，防护服的帽子也掉了，头裸露在外，头皮被咬得血肉模糊，身旁则落了一小堆黑灰，不知道是不是某种动物，我尝试在他手上撒了把玉米，可是没有反应，可能是还没变成丧尸吧。”

　　综合这些信息，林络猜想道：“所以，可能是何香茹看到了丧尸，推了张大彭？可是如果是动物，落到防护服上就会直接变成灰才对，怎么会咬到人，除非是何香茹先推了张大彭......而且，当时林子里说不定还很暗，怎么能确定那是丧尸呢？”

　　一时，围观村民的视线迅速转向依旧瘫坐在地的何香茹，林和业和张春旺则眉头紧锁着。

　　静默了一阵，张春旺突然动了，他走到何香茹面前：“还不说实话吗？你是我张庄寨的人，可现在我们和林家庄合并了，那就是一家人，我也看明白了，出村这事是你男人张大彭挑头，并且现在严重危害我们所有人的人身安全。”

　　张春旺深吸一口气，对何香茹下了最后通牒：“两个选择，你不说，就只能把你扔出去，你说，我们考虑一下，或许还有点转圜的余地。”

　　这下，何香茹整个人软倒在地上，半晌，她才艰涩地开口：“当时大彭他叫我过去，我刚蹲下准备挖，就看到他头顶有个东西垂下来了，是蛇。”

　　“我最害怕蛇了，所以不小心推了他”，何香茹语气急切，“我真的很害怕，我也判断不了那是不是丧尸，但是我怎么会杀他，我还要仰仗他活着......”

　　“等等，这可不太对吧，大婶”，林络突然开口，打断了何香茹的辩解，“你刚刚不还信誓旦旦地说是丧尸咬了你男人，你因为害怕才跑的吗？现在怎么就改口说不知道那蛇是不是丧尸了呢？”

　　何香茹面色苍白，额头上甚至冒出了一层细汗，过了好一会，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那是记错了，我太害怕了......”

　　林络冷笑一声，显然对这份解释并不满意：“哦~原来是这样啊，大婶。是不是因为我们没给你的谎言留够打草稿的时间？所以才这么漏洞百出呢？要不你再想想？想明白了再说话吧。”

　　面对林络的步步紧逼，何香茹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哀哀地掩面哭泣。

　　周围的村民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看着何香茹这可怜的样子，多少有些心软。

　　有个妇人迟疑着开口：“她也够可怜的，没必要把她逼到这份上吧。”

　　随后附近的人也小声表示认同，说什么都是乡里乡亲的，差不多就得了。

　　林络听着这些低声的议论，环视了一圈，神色更冷了。

　　张春旺正要开口，却不及骆洵之动作快。

　　骆洵之本来就站在林络身后不远处，见状上前一步，正好和她并肩站着，朗声说道：“你们觉得她可怜，可她说的话前后逻辑都对不上，你们真觉得她是无辜的？”

　　说罢，他凑到林络耳边小声说：“放心，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身边。”

　　“何香茹，你要是还不说实话，那就只能按我刚刚说的，把你扔出去了。”张春旺顺势发话，并且格外强调了“我”这个字，视线带着淡淡的压迫感扫过围观群众，议论声便渐渐平息了。

　　张康年在一旁面色复杂，他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林和业注意到了他纠结的表情，主动把他提溜出来：“张康年是吧，除了这个何香茹，你就是唯二在场的人，想说什么就说吧。”

　　张康年叹了口气：“其实......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长相憨厚的男人挠了挠头，一脸苦恼：“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是我隐约知道一点......”

　　他面看向何香茹，缓缓说出了一句震惊众人的话：“张大彭他......经常打你吧。”

　　何香茹本来还在挤眼泪博同情，她僵硬地抬起头，又迅速低下头抹了抹眼泪：“你……你在说什么！”

　　张康年转身面向众人，面色有些不自然：“所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事……我之前和大彭关系不错，又是工友，没事喝喝酒啥的，他悄摸和我说过，说他打老婆，还说这是男人在家里立威的关键。”

　　何香茹此刻已经停下了颤抖，眼中的悲戚全化作了不加掩饰的恨，她仰着头，突然笑了。

　　“对，没错，他老娘被他老爹打，我嫁过去之后就被他们一家人欺负，那个死人在外面倒是装的人模人样的，可在我面前，他就是个疯子！”何香茹赤红着眼睛，怒骂着张大彭对她的所作所为。

　　她嘶吼着，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狮子，愤怒，但无力逃脱。

　　林络沉默着，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依旧死死地盯着何香茹：“所以你就借此机会把他杀了？”

　　何香茹闭上眼，一副准备接受审判的模样：“对，是我杀的，但不止是因为这个。”

　　说着，她不顾自身安危，径直拉开了自己身上的防护服，防护服下，是混杂着青紫与怪异红痕的脖子和锁骨。

　　随着何香茹屈辱的泪水落下，林络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白雾。

　　失去视力后，她强作淡定，伸手向旁边抓去，还好抓到了骆洵之的胳膊。

　　骆洵之好像凑近说了些什么，但林络已经听不清了，她整个人像是在白雾中穿行，雾里藏着许多破碎的镜片——那是何香茹破碎的前半生。

　　等视线拨开浓浓白雾再次落在何香茹裸露的胸口时，林络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听到何香茹的哭声会如此暴躁。

　　——那是一个女人经受过非人折磨，伤口无法愈合、无人倾诉的痛楚，是清楚的知道自己面对那些恶人无力挣扎、无力反抗的悲痛欲绝的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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