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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一
凌晨三点半,沈澄坐在出租屋的厨房里,烤着电磁炉上煮开的牛奶。
他不习惯太安静的夜,但今夜连他屋外的猫都没来叫。牛奶泛着白泡,逐渐溢起,他才伸手关火,把杯子端在手中。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一个人,阿梁。
哪年冬天来着?
自己第一次进横店,在一个古装片的群演通告里蹲了一周。没人注意沈澄,直到他在候场时做了一套马步基本功。
“你是练家子?”
一个戴毛线帽的青年走过来,递了一支烟,没点燃,“我看你脚压得挺实。”
那人叫阿梁,比沈澄大两岁,做了三年替身,从街头打到电视剧主角身后,从没露脸。
“露脸那天我就退休。”他笑说,“不然全世界都知道我摔过多少次。哈哈,开玩笑!”
阿梁是第一个告诉沈澄替身不是炮灰的人。
“咱们这些人,是最早看懂动作戏怎么拍的人。站在镜头背后的人,才知道哪个动作有破绽。”
“你看见了吗?”阿梁问。
“什么?”
“导演说打,不是要你花拳绣腿,是要你用身体解释那一秒钟是打着,还是被打了,是为了活,还是为了输。角色的动作是我们去完成的,真的去做的时候,要自己也要相信那个角色。”
那一年,沈澄从阿梁身上学会了什么叫用身体说话,他们一起演过十几个替身镜头,从挂威亚飞檐走壁,到泥地里翻滚扑打。
冬天的水是冰的,沈澄曾一遍遍地跳进河里,只为拍一场主角落水的背影。
有一次他脚抽筋了,挣扎着没浮起来,阿梁跳下去拉他。他们俩上岸时,浑身是泥。导演在岸上骂:“身上有点泥而已,拍什么拍,死不了别喊卡!”
他们没喊卡。后来也没喊停。
直到一次马上飞跃的镜头。剧组赶时间,安全员忘了检查马鞍底部的钢扣。
阿梁是那个镜头的主替。他没骑好,绊在了马镫上,从高台摔下去。
沈澄在一旁看着,甚至没能冲过去扶他。后来,剧组赔了一笔钱给阿梁的父母。他们把事压了,说是自然事故。
“自然个屁。”沈澄当时骂出了这句,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冲制片人吼。
然后他被拉黑了,半年接不到通告。
阿梁死后,他才开始留长发,不再做替身。他说要去学镜头,学剪辑,学写剧本。
“哪怕我不拍戏,我也要知道,镜头里那个摔下去的人,为什么摔。”
牛奶已经冷了,沈澄自言自语,随后拿起杯子,一口气喝掉,坐回床边,他看着桌上那份剧本。
林栖写的男主角,在某场动作戏中摔落后笑了,说:“还好我不是主角,才活了下来。”
那句话沈澄其实曾对阿梁说的,而她应该从来没听过,可她却写出来了。沈澄抬头望向窗外,天还没亮。
他忽然想起她昨晚窗前站立的样子,站立起势,动作不完整,但情绪精准,像是身体自己带出了心里的裂缝。
沈澄看着她的背影,像是自我安慰一般低声道:“你也摔过吧。”
没人回答,但他知道,或许林栖的人生里也有一场,从没喊卡的摔落。
………
阳光透过木格窗斜照进咖啡馆的长桌,桌面洒落一片树影斑驳。
林栖窝在角落,手里摁着钢笔,页页剧本摊在桌面上,旁边是一台正在充电的旧笔记本,屏幕闪着昏黄光线,页面停留在《假龙吟歌》的人物设定栏上。
这是一本新的作品,只有简单的一些内容,主角是一个京城大小姐为找真相走入江湖,而让她想要找的真相就是,为什么江湖人士会把一个为文人墨客复仇的女剑客杀死?
“她从山里走出来时,不带刀,不带剑,身上只背着一壶酒,不知道跟谁学的。”
这是她写的女主角第一场出场戏,虽然还不是很满意,但先放在这里。
新的作品她打算申请香江梁明宇武侠基金会的投资,那是香江有名的演员留下来的基金会,专门投资有投资意义的武侠作品,而这个意义并不包含是否能赚取几倍收益。
窗外落叶轻响,秋天的风裹挟着一丝清冷,就这样的冷意也吹不散林栖的异想天开,当然这只是别人的评价,林栖是相信自己能做到的。
沈澄从吧台后走出,把她点的第二杯黑咖放到桌边,“还写得顺?我看你开了新作品?”
林栖嗯了一声,头没抬,神色却有些游离。
沈澄刚想转身,忽然听见她轻声开口:“你觉得……这个人对吗?”
他脚步顿住,林栖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但并没有跟他聊新的作品。
“我写到他下山遇雨,被人误以为是落魄游侠。可他没有任何还手动作,只是站在那里,眼神像什么都没怕过。”她顿了顿,“可是写的多了,我有的时候也会想,这个人物对吗?”
沈澄沉默了,林栖笑了一下,把剧本合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就这样的情况会有很多次。”
沈澄移开目光:“我不是编剧,所以可能给不了你答案。我只能帮你看招式的变化。”
“我知道。但我想听你说你看到的。”
他没有回答。林栖看着他。沈澄的指节在裤缝边绷紧了一下。他终究只是低声说了句:“我不适合帮你看这个,真的。”
林栖没有逼问。她只是将剧本保存后,把笔记本和上缓缓塞回帆布包,动作很轻,却也不再多说什么。
沈澄转身回到吧台,背影看起来依旧淡定,连步伐都未乱一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刻,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林栖没走,只是单手撑着下巴看着窗外发呆,直到
晚上八点,咖啡馆打烊。
林栖留下来帮他整理店里的清洁,店里只剩她和沈澄两人。
她没再提看剧本的事,沈澄也没主动说话。只是窗外的雨忽然下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窗,像一场来得毫无预兆的暗涌。
林栖撑着下巴坐着,看窗外水珠汇聚成流,忽然说:“我小时候特别怕水。”
沈澄没反应。
“但我妈说,怕的事情也得试一次。不然以后一靠近水你都要退。”
“你现在还怕吗?”他问。
她摇头:“不怕了。”
沈澄沉默几秒,忽然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我怕的不是试,是……没人看。”
这句话落下,像一粒石子落入水面,林栖抬起头,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她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不愿演,他是不敢演。
他不是不在意镜头,他是在意到极致,在意到怕失败,怕不被选中,怕努力之后仍旧没人记得。她垂下眼,轻声说:“那也许,就更该有人看你试一次。我也一样要试一次。”
沈澄没有回应,窗外雨还在下,安静得像什么情绪都藏在水声里,不敢说破。
林栖先离开了,沈澄关了咖啡馆后门,踏进夜雨中,雨点落在他肩头,有点凉,却不刺骨。
他没带伞,也没骑车,就顺着熟悉的小巷一步步走回去,鞋底踩在积水中发出轻微响声,或许这个声音里藏着他的犹豫或者担忧。
他想起过去的那次试镜。那时他刚满二十四岁,还在横店租单间,白天做群演,晚上在片场捡丢弃的动作台本看。
有个副导演来找替身,挑人挑得眼睛发直。他那天刚拍完一场爆炸戏,从瓦砾堆里爬起来,浑身是灰。
副导演看了他两眼,说:“你,过来一下。”
他走过去,对方问:“演过主角没?”
他摇头。
“想试试?”
他心口一震。
“是个小网剧的男主角,没几场打戏。但要长得有英气感,能站在画面中间。”
他点头,说他能演。
试镜定在第二天下午。他洗了头,剪了胡茬,穿上唯一一件没有破洞的衬衫。那天他第一次站在绿幕前,面对一支真正的摄影机。
台词不多,只是一段骑马前夕的独白。
“如果我这趟回不来,你记得我,不要记得我的刀。”
他说完那句台词,工作人员一片沉默。副导演低声和制片耳语几句,随后走来拍拍他肩膀:“可以了。回去等消息吧。”
他当时以为自己成了。他从试镜棚走出来,手心全是汗。等了三天,他才收到短信:“抱歉,你不太适合画面氛围。”
他后来听说,那个角色定了另一个年轻演员,长得白、眼睛大、站在画面里有少年感。而他说台词时那张脸,被剪掉了。
“你有点旧。”一个熟悉的化妆师悄声告诉他,“你脸上有太多打过架的痕迹,制片说不适合做干净的主角。”
那一晚他喝了很多酒。后来再有试镜机会,他都不去。有人说他混得像条影子。他说:“挺好的,我就是做影子的。”
因为他知道影子不会被选错,反正影子也没有失望。
雨停了,天边隐约泛出一线光。他走到家门口,把湿透的鞋脱下来,脚踩在冷地砖上,那种微凉让他意外地清醒。
屋子安静,桌上是还没看完的《武打动作设计分镜手册》,封面被泡水卷了边。
沈澄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忽然低声笑了一下。他不是没想过出现在镜头里。他只是怕镜头再次把他从中心推开。怕他已经不是那个值得被看的人了。
另一边,林栖回到出租屋。她从包里翻出沈澄之前给她标注过的一张纸是一份关于打戏分镜的动作结构图,旁边写着一句话:“打戏不是光的角度,是你在光下被看见的方式。”
她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其实林栖也知道,他不是不想演主角,他只是从来没有被允许相信,他能演得上主角。林栖点开微信,输入一行字,又删掉。然后重新写了一句:“你不一定非得走到镜头前。但如果你愿意走,我想在镜头后看你。”
她点了发送,把一种回信的期待轻轻放进心里。
动作指导只是指导演员而已,到现在都没找到适合演游侠“归山”的人,林栖越来越觉得沈澄应该去试一试。
林栖凌晨三点才入睡。雨停后空气沉重,沉闷闷的感觉如同被打湿的纸,晾不干,也撕不开。
她趴在窗边发了一会儿呆,又翻出电脑打开看剧本,第一页上用蓝黑墨水写着一行字,是关于“归山”的人物设定:“他走下山,不带刀、不带剑,风里有酒味,也有旧伤。”
她写这句话的那天,是两个月前。那时候她刚搬到这座城市,还在为剧本寻找主线,整天混在陌生街区和咖啡馆之间。
那个下午阳光很烈,她走进观招时,沈澄正站在柜台后擦杯子。动作慢、手腕沉稳。
她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并不注意她。那天她点的是一杯店里的特调。沈澄递给她时问:“你喝得惯?”
她说:“苦一点写字更快。”
他点点头:“苦一点也能醒。”
她记得他当时说完后望了一眼窗外,阳光照在他左脸上,那一瞬间的光影像极了某个镜头:一个游侠,在风尘中站定,四周人声嘈杂,他却不动,像山一样稳。
她回去那晚就写了主角出场戏。
比起他长得像这个角色,反而说他的存在感像更为准确。像什么都试过,像什么都退过,也像什么都不怕了。林栖不是没问过自己:会不会太主观?会不会赋予角色的内容太多?
但创作就是一场偏爱。当你对一个人的气息、动作、目光有记忆时,那些设定就早已不是虚构,而是压在你手里的生活证据。
她写“归山”下山遇雨,是因为沈澄有一次递咖啡时袖子湿了,他没说一句,只轻轻拧了下,继续动作如常。
她写“归山”坐在崖边饮酒,是因为有一晚她无意中从咖啡馆窗里看到他独自坐在后院角落,没点灯,也没点烟,就看着地上那株老树叶子落下来,静了很久。
她写“归山”从不主动出手,是因为沈澄总是克制。他知道哪里是分寸,知道什么时候不该再多说一句。
林栖将剧本合上,眼神落在远处一点光斑上。主角是年轻人还要逐渐熟悉江湖,而归山早就是混迹江湖多年的游侠,不在主流里但永远在江湖里,这跟沈澄很像,林栖发现自己不满足于他只做这个作品的动作指导。
但他会出演归山吗?没有答案,这种答案让她忽然觉得心口有点发闷,有点失落,有点愤怒,还有点
未曾被回应的相信找不到回声。
她从没告诉过沈澄,你不是我为你写一个角色,而是你就是我写下这个世界的原因。
林栖怕他说不信。也怕他信了,却不愿站上那个位置。林栖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沈澄,你知道你看人的时候,眼神是往里看的。就像……”
她停住;没说完,那句话她写在剧本第三十页:“他看敌人时眼神是清醒的,看同伴时是安静的,看她时,是从光走向深林。”
这个角色逐渐变成为他准备的,她的光,也等他走进来。
……
另一边,看到林栖的短信,沈澄失眠了。他不是第一次失眠,但今晚的失眠和以往不一样,这次没有具体的噩梦,也没有特定的杂念。只是静静的,不睡,也不愿睡。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风开始吹进来,拂动他桌角的剧本印页。
那是林栖上次落下的一页。他其实早发现了。第一页,有划线,有小字注释:“内景:夜林。男子独坐,背影在火光中剪成极深的影子。”
沈澄盯着那句话,忽然觉得有点陌生。他想起林栖问他:“你从来没想过演一个角色吗?”
他说:“没。”
但此刻,沈澄有点不确定了。
不是因为他真的想成为主角,而是……他觉得自己和归山,有着逐渐相似的特点。他忽然在脑海里,构建起了那个场景,一个男子走进林中,肩上是风霜,眼里是寂静。
没有人看他,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他就站在那里,一句话不说,却像是为整部剧划定了基调。沈澄闭上眼,脑海中浮现那个镜头。
没有灯光,没有导演,没有观众。只有他。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他不需要被挑选,不需要被认可,不需要人告诉他“你能不能演”。
他只需要走进去,然后站住,这就够了。沈澄睁开眼,一瞬间心跳加快。一种几乎陌生的、被封锁了太久的悸动从胸口涌上来。
这不是想成名的冲动,也不是想证明的欲望,他明确的发现自己确实想做一次自己。哪怕只一次。哪怕只是一场没有观众的戏,哪怕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自己走进了那片从前不敢靠近的深林。
沈澄低头,拾起那一页剧本,纸上笔迹轻浅却坚定。他用手指缓缓描过那行字:“他不是英雄,也不是主角,但他站在那里,像风声落进心脏。”
很久以前,在片场背光的角落,在补妆间镜子里那张灰尘中的脸,在沈澄对自己说别去了,你不适合的每一次凌晨里,他都听到一种风声吹在心里。
他都听见过那风,只是他一直把它误认为退场的信号,现在才意识到,那可能是重新入场的低语。
沈澄站起身。他走向屋角的立式镜子,脱了外套,只穿一件白色短袖,缓缓摆出那个山林中人物的站姿。
脚跟稍分,手臂下垂,肩平、眼正、气沉丹田。他没有对着镜子微笑,也没有刻意营造情绪,只是站着。一动不动。就像剧本里写的那样:风从他背后吹过,他不动,风止。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良久之后,他想自己不是那天试镜失败的人。也不是那个做影子的替身。
他是沈澄,是那个站进她剧本、走出自己山林的人。不是别人选他,而是他选了自己。
林栖第二天下午路过观招时,天又开始飘雨了,雨很轻,像雾一样打在手背上,她没打伞,走进咖啡馆时头发有点潮。
沈澄在吧台后调奶泡,听到门铃响,只抬了一下眼,没有立刻说话,林栖把伞收好,走到窗边那个她习惯的位置坐下。
桌上还留着一张她上次的便签纸,上头写着刀起三分缓,落一寸狠,她也没急着开口,就坐着,一边低头擦眼镜,一边等。
沈澄倒是先开了口,“剧本写完了吗?”
“还差一段。”林栖语气平淡,“你那场还没定下来。”
“哪场?”
“你下山的那场。”
沈澄手一顿,没接话,似乎没想到她就这样自然的默认,这个角色就是他了。
林栖没继续逼问,她从包里掏出那本手写剧本,一页页翻,翻到写着第三十二场的那页,把纸轻轻铺在桌上。
那场戏的场景描述很简单:“他从山里下来,走到河边,看到一只快淹死的鹿。他没有出手,只是蹲下来看它,像看自己曾经的某种模样。”
沈澄站在她对面,目光落在那段文字上。林栖拿起笔,在看它三个字下划了一道线,然后写了一句注释:“你演这场,不用想演技。只要你曾看过自己一眼。”
林栖写完后不说话了。沈澄也没动。他看着那行字,像是被什么钉住了。两人就这么沉默了片刻。
外面雨稍微大了些,落在屋檐上发出节奏缓慢的滴答声。像一种温柔的催促。林栖终究还是开口,声音低下来:“沈澄,你不试不是因为你不会。”
她顿了顿,眼神在那一页字上停了下。
“你是不敢。”
沈澄看着她,眼中没有愤怒,没有拒绝,也没有解释。
他只是像是终于听懂了什么,又像是,终于有人戳破了他最不愿承认的念头。他点了一下头。不重,却很真。然后,他说,“我想了一夜。”
林栖没抬头,手指在杯壁边转着。
“想我写的剧本?”
“想你。”
沈澄语气轻得像风,但每一个字落在林栖心里,竟如树枝破土。
“想你为什么要写这个角色,想你为什么非要让我演。想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其实很想。”
林栖呼吸轻轻停顿了一下,但她没有抬头看他,她只是说,“你不是不行。你只是怕。”
沈澄没再回嘴,而是伸手,将那页剧本慢慢收好,叠起来,放进她面前的本子里。
“我回去试试看。”
林栖终于抬眼,看他。
他笑了一下。
“不是答应。”他说,“只是想了你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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