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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新年
表象最易迷惑贪恋轻浮的人。
我也一样。
*
“住手!都住手!”
后来才发觉,这应是爷爷最后一次管自己这一家的破事。
老人从后院赶来时,孟妤楠才察觉出,爷爷身形消瘦了许多。
以往就不胖的身体,现在远远望过去,轮廓更加锐利了。
寿宴散了后,老人赶忙去了趟医院,听说没什么大碍,却带回来了几大袋子的药。
“臭婊子!老子忍着你替你弟弟养儿,忍着你时不时帮衬你娘家,但你要敢拿老子的钱,填你废物弟弟那个窟窿,老子就打死你!”
两老试图拉开扭打在一起的俩人,孟武勇却不肯罢休,破口大骂,操起木凳就往死里砸何招娣。
眼见拦不住,爷爷粗糙的大掌,砰砰砰地砸在木门上,双眼血红,喉头一直滚动,像是在压制住什么。
他怒视着院子里的俩人,竭力嘶吼:“都给我住手!”
吼出这一声后,爷爷哇的一声,呕出一大口血,带着些酸臭的食糜。
“爹!”
“爷爷!”
开学了,爷爷住院了。
“是良性的,医生都说了是良性的。”
孟妤楠去医院送馄饨时,听见奶奶担忧的念叨。
“肯定没大事,应当只是气着了,过几天不是要动手术了吗?”
孟妤楠安慰着老人家,小心地盛出两碗馄饨,递了过去。
奶奶没有心思吃,摆了摆手,摇头悲叹:“你吃了吧,是要动手术了,医生讲要割掉部分胃,这人怎么能割了胃呢?”
孟妤楠望了眼熟睡的爷爷,轻声安慰:“相信医生,肯定会没事的,爷爷气色这么好。”
没有人吃得下,奶奶将馄饨又倒了回去,催促着孟妤楠:“你快回去,要听话啊,回去好好写作业!”
“嗯,那我把饭盒留在这里。”
一个星期后,来了消息,爷爷的手术很成功。
孟妤楠打电话时,奶奶高兴地讲:“是啊,现在慢慢的,能吃上些东西了,前几天排气了,医生讲过不了多久,就能回家了。”
“那就好。”
*
初中三年,与以往不同,难得安宁。
大伯孟新东在爷爷病的头一年来了一次。
他坐在堂屋里,神色凝重的叫来了何招娣和孟武勇,没什么情绪,声调一直很小的讲了好多事。
孟妤楠听不清,坐在爷爷屋里分了神。
等到大伯来到爷爷屋里时,他疲惫地望着孟妤楠,不带一丝情绪,提醒着:“楠楠懂事了,以后要少来爷爷屋里,爷爷病了,吃饭休息都不能被打扰,记住了吗?”
孟妤楠木木地点头,却不理解。
爷爷不是很好吗?前些日子还吃了好些辣咸菜,也不忌荤腥了。
还经常叫自己带些书回来。
尤其这一年,越买越多。
尤其这一年,格外平静。
大伯出差后,老孟家这三年再没来过何家湾的人了。
一天冬夜,孟妤楠陪爷爷看书的时候,看着老人飞快地写些什么,快到转钟的时候,都还不肯睡。
她关切道:“挺晚了,爷爷,歇吧。”
“你快去歇,我不晓得来不来得及。”老人头都没抬,烤着炉火,笔尖疾速划拉。
孟妤楠就望着那些繁体字,整整齐齐的,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落在了格子本上。
怎么会来不及?
孟妤楠觉得爷爷可以活很久很久,久到看见堂哥结婚生子。
这一年,爷爷还很能吃,定时定点的散步,没日没夜的看书,做笔记,写日记。
过年时,老人还叫来了四面八方的亲戚,过了个热闹年。
不大不小的自建房里挤满了人,好几个人睡在一张床上。
几家叔叔伯伯比着赛的买烟花炮竹,鞭炮一直放到出年关,好不热闹。
孟妤楠也少见的,看到一向不苟言笑的爷爷,连着乐了好几天,嘴角就没下去过。
小孩们在院子里,撒丫子地闹鸡婆,摔跟头。
周围的邻居也都送来好些糖果饼干。
那会儿,孟妤楠心想,爷爷是要好了。
因为,你看,这年味不就像小时候一样回来了吗?那么人也要回来了。
凌晨四点,备年夜饭,早晨六七点开始,一直吃到夜里,小孩子只要玩闹就可以了。
连孟妤楠姐妹俩的枕头下,都莫名的出现好多压岁钱,这是以往没有的。
好久,没这样热闹了。
直到,过完了年。
直到,爷爷屋里开始没日没夜的开着暖气。
直到,夜里,孟妤楠总能听见爷爷痛苦哀嚎。
“不是好了吗?”孟妤楠睡不着,揪心地望着孟妤梓问。
孟妤梓心里也正发慌:“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这样了?不是过年的时候,都还能吃辣子了吗?”
孟妤楠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别的办法:“是不是再去住个院就好了?”
那是一种空落落的感觉,面对无能为力的事,心里堵的实在,却没个底,一直下坠着,直到坏的结果如约而至。
第二年的一天夜里,孟妤楠听到奶奶在隔壁给大伯打电话。
“小东啊,这样下去,看着是估计没多少日子了。”
“妈,你莫急,我去省城找找认识的医生,过年的时候,爸不是瞧着大好了吗?”
“可他疼得厉害,连着好些天夜里都在喊,连米汤都吃不进去,肚子都塌下去了。”
“妈,你等等,我这手头忙完了,就马上赶回来看看,要小勇先多照看些。”
渐渐地,孟妤楠再也不能去爷爷屋里了。
孟武勇又要上班,还要照看老人,忙的脾气都没了。
他罕见的说话小声,做事都温柔了许多:“你俩别去你爷爷屋里了,你爷爷吃喝拉撒都在屋里,你俩去,他不方便,现在你爷爷一点风也吹不得,他要再添个伤风感冒的话,人很快就会没了。”
孟妤楠吸着鼻子点头问:“嗯,不再送爷爷去医院瞧瞧么?”
孟武勇抠着半个月没洗的头,不见一点精神头,憔悴极了,哑着嗓子:“没用了,你爷爷胃里的瘤子发到全身了,要是你俩楼下睡不好,就上楼睡。”
孟妤楠静静地给孟妤梓收拾着东西:“让妹妹上楼,我楼下睡惯了,夜里也不吵。”
“你俩自己看,你妈那边我嘱咐了她,叫她给你俩把床都铺好了。”
“好。”
第二年,年末的时候,没什么亲戚来了。
说是这边新年,不要去病重的人家里,毕竟冲喜是一码事,沾晦气没谁会上赶着。
出了年关,有天夜里,爷爷突然不叫疼了。
他言辞清楚,还要奶奶给他下了好几碗面吃,他一直吃,一直说:“你给三家去个电话,把小东和小城他们叫回来一趟,要勇儿也请个假。”
奶奶擦掉眼角的泪,夹了个鸡蛋,又泡了爷爷平日里爱喝的茶:“好,还要见些什么人?”
老人像往日那般,吃完面,抿了口茶,漱着口:“把弟弟,大姐二姐三姐也都叫来。”
“孟宇他们呢?还有那些在深圳的妹妹叫不叫?”
奶奶看着爷爷吃也吃好了,正说着,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爷爷摸出枕头下的本子,床边的收音机,又拿出几支钢笔书籍,一一摆在床边的桌子上,撑着床沿喘上了气,才慢慢开口:“都叫来,能来的,尽量来,要小东带上相机。”
奶奶找出来棉袜、棉鞋、新的羊毛衫、新棉衣、新裤子……
“去年小东和勇儿给你买的新衣,要不要穿?”
老人没有犹豫,指着蓝棉袄说:“穿小东买的,再把我那顶帽子拿来。”
找来帽子时,奶奶劝了劝爷爷:“戴帽子,到时候相片不好做了。”
爷爷却反常执拗:“我想戴,还管后面的事做么子!”
“老婆子,别忙了,坐下来讲讲。”爷爷见奶奶不肯停歇,一直找着活干,他指了指椅子招呼奶奶坐下。
奶奶听这这一声,迈着细碎的步子停了下来,浑浊的双眼望向爷爷:“这个时候了,你同我还有什么可说?”
爷爷将一本厚厚的本子递给奶奶:“这是我写的自己这辈子的事,我走后,你拿给小东,叫他们三家翻翻看,我没亏待过谁。”
不知道到底是问哪件事,奶奶接过本子,蓦地一问:“那我呢?”
爷爷有些熬不住了,撑着下滑的身子,挪了挪:“前些日子,我梦到年轻的时候了,因为爹身份不好,说好的那家人瞧不上我了,后来才找了你,那个时候,家里能砸的都砸了,爹也在挨不住,病死了,店也收走了,你在我最穷,最糟践的时候来了。”
奶奶坐在小木椅子上,撇过脑袋说:“你到底要说什么?我是没怨过你,就是没能要个姑娘,但好些事,我也早都过去了。”
可谁知,奶奶并不怨爷爷,可爷爷却留下了奶奶这辈子都想不明白的话。
“老婆子,往后啊,咱俩桥归桥,路归路罢,你就别再操闲心了。”
听完这话,奶奶霎时站了起来。
她走到床边,恨恨地问:“你为么子这样狠,要这么说?我哪里做的还不到位,啊?咱们四个是不是让你又恨又怨?是不是觉得不娶我这样别个瞧不上的,你不会这么操心,不会这么累?当年送小东到大姐屋里养着,是你提的,不是生小勇,能送走小东?能白白丢个姑娘?”
“走罢!”
爷爷撑不住身子了,缓缓昏睡过去,最后也未解开奶奶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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