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酌清浊
“这个好吃,要不再拿些?”董云天边往口中塞入一颗冰糖山楂边着指摊贩上零嘴,笑得眉眼弯弯嗫嚅道。
小丸表面白霜似的糖块沾上唇舌即要融化,丝丝清甜流入嗓子眼,一口咬破山楂红艳外皮,酸楚风味便同甜蜜合为一体,令人胃口大开。
“嗯嗯,那好,这一包我们拿着路上吃,再要一包,带回去给小夏吃。”
花鸿霖两个腮帮子也高高鼓起,手一背便从兜中掏出几个铜板来,摆在贩子面前。
董云天见他这样在意方才购置衣裳的人情,于是又让他请自己买来两斤蜜橘,最后也是花鸿霖提着许多好吃好喝的,在回楼的路上亦兴冲冲走在前头,董云天总被他这副孩子气模样逗得心情大好。
“不急,先等我换身行头,泡壶茶再讲正事吧。”
只见花遥风尘仆仆独自赶到茶楼来,夏浔沉稳外表却掩盖不住内心一片火急火燎,见到人便要迎上来,带了些沉郁神色的花遥便摆摆手,先向顶楼去了。
菡萏楼的顶楼特意留出了几间空房,花遥、夏浔和花鸿霖都住在其间,还有两间客房。
昨日里,那较好的一间给董云天用了,夏浔方才洒扫完,下了楼便见到了掌柜的回杭。
花遥脱下身上有些发皱的暗紫黑褙子,只留下件朴素的灰白交领长衫,他未曾戴些什么华贵饰品,雪白眼底今日转为了淡淡乌青,夏浔猜测他昨夜里应当又是未眠的,便心照不宣地未开口问。
桌上一壶刚泡好的仙灵金萱飘散出暖热奶香气来。花遥倒出一小盏,轻轻吹了吹面上热气,便迅速饮下一杯,只觉这才平复了心情,缓缓开口道:
“昨夜正在楼上做账时,一封羽书竟直直射入我案上,登时不解。”
“我解下书信,朝着窗边射来的方向去,想尽了这些年里的仇家,却没料到,第二封又恰巧钉入窗枢当中,本牢固的那片窗摇摇欲坠,于是我略感烦心。好好扶正窗户后,展开那羽书一看……”
“吕?”
“是了……只不过我没想到,会是他先来生事……况且,他还不知晓你的存在。”
花遥略微侧目,对夏浔投以赞许目光,很快又转眼回来,若有所思的样子,随后从兜儿中掏出了两张被叠得发皱的白纸来,递给夏浔看。
夏浔对吕肆海的作风熟悉得很。
只见一张纸上豪迈写着"四海鼎沸",另一张上却收敛了些,写道:“巽风山见”,夏浔表情微妙。
来者扑面便是一股桀骜不驯自大之气,无论多少回夏浔都难以招架,只是皱了眉摇摇头,叠好两张白纸交还给花遥。
神风阁东西二阁虽都相继衰落,可巽风山仍是风雨不动,山头还立着几块简陋的碑。
“于是,昨夜我立刻便冒着雨跑回巽风山去,当然,我空着手去,空着手回……”
花遥神情淡漠地徐徐讲述,似乎他置身事外一样。
在来时的大路上,花遥马行步行交替前来。待出了城门,行至巽风山山脚下时,城内早就打过更了。
他见四下无人,便运轻功一跃而起,闪转腾挪片刻间,便抵达了山头,身上那件遮面用的素白外袍不曾歪斜半分。
花遥手头无灯烛,只好借月光环顾静谧的四周,脚边两座无名碑侧草草生了青苔。
他许久未归山,见此景不免追忆起旧事,心头一阵难言伤情渐起,不堪回首,片刻后便不愿再回味。
碑后青青松林中缓缓转出一人影来,那人身量高大健硕,足音却是静不可闻,随后一个闪身出了林,便从雨幕中悄然接近花遥。
花遥眼都未抬,仅仅是双唇轻启,不浓不淡地远远喝道:“吕肆海,别藏了。”
他率先将自己的外袍帽兜扯下,一头长长乌发在夜风中飘拂,花遥伸出纤长五指去拨开缠绕在面庞上的那两缕发,一双略微发灰白的浅淡眼眸在清明月下被映照着,如同圆润光泽的银饰薄片,脆生生、清冽冽,仅一眼便看得人惊心动魄。
此人颜色美则美矣,气质更是超凡脱俗。
他神色淡漠、长身而立,不借吟咏诗词歌赋抒情亦尽显遗世独立,今夜花遥未携刀佩剑,仅仅手持把月白轻盈纸伞,直直地迎着风,撑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来,便也好似真真称得上一句“仙姿”了。
吕肆海借着黑暗,悄然用未改本意的目光细细描摹他面庞,那多年未见、熟悉的瓷白面孔上,如今仍然是无甚表情。目光游移,只觉他同当年一样,仍是那朵凛然独放冰霜花。
于是他自己心下好笑道:“师弟同我分别久,连句师兄都不肯唤了?竟还改名换了姓,做着花天酒地的生意啊,雷吟?”
语毕,吕肆海亦不再藏匿气息,一脚狠狠踏入身前小小水潭中。
花遥——即当年捡回一命的华雷吟,细眉一拧,向后飞速扯开一步,飞溅的水花未曾沾染他洁白长袍,而面前人虽蹚浑水,却亦是片叶不沾身。
吕肆海未穿戴些挡雨衣着,只是同七年前一样,他人本就一身古铜色肌肤,却还偏偏爱穿深色衣服,衬得他强硬沉重之余还略带些阴狠。
如今背着光站,两道墨色浓眉斜斜劈下,面庞刀刻斧凿般立体刚毅,微卷的浓密黑发用朴素的发带束在脑后,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减其张扬跋扈。
华雷吟叹气道:“幼稚。我做的是正经茶楼生意。”
闻言吕肆海也笑,唇角一勾,果真是上天入地的俊帅好汉一条。
此二人,一黑一白、一暗一明,静默矗立。
片刻后,大雨转小,小雨转停。吕肆海招呼也不打一个,便跑到那无名碑后,掏出一坛子酒来。
华雷吟不免鄙夷地弯下腰去,问道:“怎的落魄成这样?连亡人的贡品,也要偷来喝么。”
蹲在地面上开坛的吕肆海听了他的话,亦是忍不住嗤笑出了个气音,扭头道:
“我过得可好的很……是我在松林里藏的好酒,你今天有口福了”
“那么你弄干净些吧。”华雷吟漫不经心答道,他也是个喜洁的。
见他肩背是一如既往的宽阔,人也依旧厚实,天寒却只穿了单衣,华雷吟便知他话不假。
回看自己,反倒是没能再有什么长进,很少再有心思去潜心钻研武学心法,只是将正经所学所长尽数教给了夏浔和花鸿霖。
不久,吕肆海便抱着坛身被雨水冲淋清爽的酒站了起身,一只手递过小坛去,示意华雷吟先喝。
回过神来的华雷吟便将收起的伞搁在碑旁,双手接过酒坛小抿了一口。
——这酒的确极好,不似米酒一般清淡,亦不如纯粮食酒一样浓烈燥喉,他又凑上去饮下一口,入口清冽,过喉不辣,却是香气扑鼻,还微带丝丝甜。
可惜咽下后他才发觉这酒性子极烈、后劲极大,反而更感到些惊喜。
眼下华雷吟几乎要饮出些笑意来,吕肆海倒是先低低笑了出声,又从他手中取过酒坛,亦毫不避讳地直接对着坛口豪饮起来,酒液甚至都从嘴角边漏下几滴,华雷吟看得可惜,但又心情复杂,不好做些什么,只得开口道:
“你慢些喝吧,这酒烈,也未见有人同你抢。”
一时间,吕肆海竟闷了大半坛,咽下后喉间发出滚动的哼声来,若非此般月黑风高夜,又呆在这样的山头上,他是定然要吼一两嗓子的,可今日身旁还有久别重逢的华雷吟在,亦怕惊动林中鸟,便就此作罢了。
兴许吕肆海真是喝的太急,一下子面色上便显出红来。
华雷吟见他这样大的块头,这样狂的性子,却被半坛烈酒折腾成这副赪颜模样,也是摇了摇头,后扶着他肩,将他挪到那碑旁,环顾四下无处落脚,叹了口气后脱下那白色外袍,垫在潮湿地面上,让吕肆海坐下再说。
华雷吟刚想抽手,帮他取走仍紧紧抱着的那坛将见底的美酒,顿时精瘦手腕却被吕肆海一把抓住拉回,一个踉跄险些未站稳。
那人抓握的力道大得出奇,华雷吟无奈只得用内力与之相抗衡。
二人僵持久,华雷吟站也不是,蹲也不是,正当其烦恼与不解之时,靠在碑上的那人终于是缓缓放开手来,面上正对着皎洁月光,甫一抬眼,只见满面的通红均消散不复还,月光将其一张脸分作黑白两道来。
耳清目明的吕肆海定然盯着华雷吟,却是一副欲说还休模样,良久后,才淡淡开口道:
“若没有了当年那件事,你理应比我更强,强上许许多多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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