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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帝王居所深阔,四壁在灯烛映照下金光流转。
李濯缨步履轻稳,走到殿中央,弯腰恭敬行了一礼,直起身,依旧噙着温和地笑:“刺客一事终为疑案,我思虑陛下安危,心中难安。”
穆淳轻哼一声:“这些虚礼此刻还是不必了吧,你当真……不知道刺客是谁派来的吗?”
“眼下无论是谁,派人刺杀皇帝都不算最好的收益吧。”李濯缨脸上笑意未减分毫,一面说,一面从容在椅上坐下。
穆淳听得她言,手一跳,最后又慢慢按了下去。
李濯缨却话锋一转,凝视着穆淳眯了眯眼,眸深处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轻声叹道:“陛下长大了啊。”
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如同石沉深潭,并未激起穆淳面上任何波澜,李濯缨也不以为意,仍自顾自继续往下说道:“年年都为陛下煮长寿面,不知明年是否还有这个机会?”
“一碗面罢了……何况,我都快要娶妻,怎可再劳烦姑娘?”穆淳心弦一颤,手指无意识蜷缩一下,避开她温软却又令人难以呼吸的视线。
“是啊,是啊,有些东西,总会变的,宫里的热气很少,还记得我曾用陛下的旧衣,拆了重新填絮缝制了一张小毯子,离了娘的冬天总是冷的,虽比不上那些精致的贡品,到底是一番心意,小时候陛下最是厌烦那些枯燥的经史子集,每每吵着不愿学习,只有我敢逼着陛下念书、练字,也不知道陛下还怨不怨我。”
“我心里明白姐姐是为了我好,怎么会真的怪你呢,也只有姐姐会哄着我,给我偷读一些闲书,因为我想出去玩,想出去看看,就讲了好些地方风物,编一些轶事传说,我真羡慕姐姐口中,宫外普通孩子的生活。”穆淳语速变得迟缓,软化下来,紧绷的脊背不易察觉地松缓。
李濯缨眸光流转,羽毛似的视线落在穆淳身上,最后轻轻的、像在念咒一般道:“所以,陛下信我吗?”
这一句如一针入水,穆淳恍然惊醒般,因回忆而起的温柔寸寸退潮,眼底浮现出防备和审视,却又夹杂了几丝犹疑不定。
李濯缨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声音依旧平稳:“这些年一言一行,陛下可信我绝无半分加害之心?我一直知道陛下是个好孩子,太后娘娘佛口蛇心、图谋不轨,陛下受委屈了,自始至终,我们的敌人,都是相同的啊。”
穆淳眼底惊涛骇浪更甚,试探开口:“太后待你不薄,你还想要什么呢?”
“我岂是那等爱慕虚荣之人。”李濯缨一笑,随即神色冷下来,“太后当年,在我面前亲手杀了我的挚友,此仇不得不报,可他势大,当今又尊崇孝道,贸然出手,悠悠众口难堵,一直不得良机。若陛下真是那胸无大志之人,我且护你一生安稳也就罢了,然而……刺杀确非他所为,此计多有疏漏,何况我在他身边,难免受牵连,恳请陛下恕我选择明哲保身,今日方知陛下不是甘于屈居人下之辈,自当来……求一场合作。”
穆淳叹出一声笑,笑得分外苍凉:“我本就不在皇位候选之列,我也不在意这些,姑娘说错了,我就是胸无大志,缺少明君之德,这辈子做个闲散王爷也就够了,谁知……命运半点不由人,这天下全在我一人肩上,举目望去,不知谁人可信,姐姐,我好累……”他一声唤,仿佛卸下了所有的帝王面具,露出一个孩子的茫然无措。
李濯缨上前,将那个格外孤寂单薄的身影揽入怀里,像幼时一样轻轻拍抚着他的背:“陛下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已经很厉害了,愿陛下且再等等,终有一日,云开雾散,朝局改换,毕竟……您才是正统。”
穆淳抱着她不语,眼泪默默涌出眼眶,愈来愈凶猛,洇湿两人衣衫,他渐渐抽泣得上气不接下气,口中胡乱喊着娘和姐姐。
良久,李濯缨轻轻抬手,为穆淳拭去面上泪痕,又替他整了整微乱的衣冠,安慰他罢,转身踏出殿,高门在身后缓缓合拢,成了一方牢笼,隔绝了内里的烛火与低泣。
抬首望去,天心一轮孤月高悬,无声洒下清辉,碎玉铺地万顷,心头也似落了雪,一片澄澈空明。
雪落尽了,冬天便也跟着离去,坚冰尚未完全融化,春天已经匆匆赶来,以她特有的轻柔的笔触,为枝头点上桃红李白,新嫩的花瓣在寒风里瑟瑟抖着,宫外的色彩向墙里送进来。
三月,筹谋许久的选秀终于开始。
天光如细沙般铺展开,笼罩了京城,宫瓦上却依然渗出冷冽,一众花儿鸟儿穿越层层高门,在其中越走越深。
殿内,闫求实和穆淳端坐上首,李濯缨侍立一旁,扫过阶下一张张精心描绘的容颜,不动声色地审视。
太监和宫女们皆屏息敛声,一时只闻衣裙环佩之声,秀女们依次向前,盈盈拜倒,再低眉起身,暗香浮动,却无法冲淡皇宫那凝结多年的空气。
“臣女孙屏春,拜见皇上太后,皇上万岁康泰,太后万福金安。”
一位月白素裙的女子出列,鬓上只插了一支玉兰白簪,在满目金翠绫罗中,自有一派疏朗静谧,反引人注目。
座上三人皆是一顿,回过神齐齐望去,心底轻念一声,孙……
穆淳开口道:“怎穿得这般素净?”
“回陛下,太后曾经执掌六宫时,倡导节俭,家父便也总教导孩儿莫贪奢华,简约朴素。”
李濯缨愣了愣,孙屏春出生于太后母家,入宫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可如今人人皆心知肚明,即位后穆淳与太后关系紧张,她刻意提起太后,是示威?是威胁?又偏穿戴简单,是不知规矩,还是……孙家要站边太后?
穆淳沉默着点点头,太监便扬声道留牌子。
孙屏春俯首谢恩,不见悲喜。
“白访波,年十四。”
太监唱罢,白访波上前叩首,悄悄抬起眼帘,一眨一眨地偷觑穆淳。
“‘焉知白首余,远访沧波间。’名字有趣,可曾读过什么书?”穆淳随口问道。
“读过女则女训,些许认得几个字。”
穆淳低下头,慢慢靠在椅上,目光掠过闫求实,见他蹙眉,面露不喜,终挥了挥手,太监便转身道:“撂牌子,赐花。”
眼见下一位就到胡绥,李濯缨微微握紧了手。
胡绥依礼上前跪下,发钗轻摇,一袭绯衣如新枝上开出的桃花,声入山间微风,过竹而来:“林钰裘,参见皇上太后。”
衣衫摩挲簌簌作响,闫求实抬眸扫一眼李濯缨,有些狐疑地收回视线。
穆淳同样望向李濯缨,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口中说道:“原是李姑娘的妹妹,你父亲收养李姑娘,这般家庭教出的孩子想必不会差,只是……我记得林家仅两位女儿,却并没有叫林钰裘的。”
“回陛下,我自小体弱多病,汤药不断,一位痴道士算出我若想活命,须入清净之地,于是带发修行多年,前年沉疴顿愈,这才得以归家。”
“原是这样,不如入宫与李姑娘作伴,可愿?”
胡绥喜道:“谢陛下隆恩。”
一枚精巧的青蓝色香囊被捧至胡绥面前,青金丝线盘绕成荷花纹样,在日光下流转着幽微的光华,胡绥双手平举,掌心向上,锦囊轻轻落入手中,带着一丝凉意。
一波波人去人又来,日头渐渐西移,穆淳和闫求实都见厌倦,目光投向殿外渺远的虚空。
这时一女子利落上前,明艳艳的红衣飘扬,裙摆无声旋开,宛如一朵红莲生于脚下,随即又缓缓收敛,珠翠琳琅,她脆声笑道:“皇上太后万福金安。”
李濯缨轻吸了一口气,穆淳凝视着她,片刻道:“乔鸿,你是乔大将军的女儿,可会什么才艺?”
“我曾随父亲在军营中待过一段时日,在那儿学了些骑射,家中亦教琴棋书画。”
闫求实回头看李濯缨,微扬了扬下巴,李濯缨会意,以孙真声色开口道:“抬起头来。”
乔鸿依言,露出一张妍丽的面容,胭脂红润,因不能直视圣颜,她垂着眼帘,长而直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却隐约能见眸底明亮。
她明明不像穆英,却无端叫人觉得恍惚是她。
殿内倏然寂静,穆淳率先打破,语气温和,视线却带着细碎的刃,牢牢锁定在阶下那抹身影上:“江边鸟自由,在笼外更好。”就要示意太监撂牌子。
闫求实忽地指尖一敲扶手,声音锐利,眼一横李濯缨,李濯缨只得道:“得入后宫乃天家福泽,乔将军为国征战,爱女落选岂不寒心。”
穆淳抿了抿唇,静静呼吸。
乔将军,乔芮,是太后一党,将女儿送到皇帝枕边,真是……司马昭之心。
可将军功高,太后施压……穆淳咬牙,目光缓缓移开,迎向闫求实,两人视线于半空中短暂交汇,敷衍颔首,说道:“母后所言极是。”
殿内选秀的喧嚣渐渐退去,这场戏也算唱完了。
太阳光铺满天地,亮得有些刺目,李濯缨微微眯起眼,随后低头盯着闫求实的影子,身影在空旷的宫道上被拉得细长,缓缓走下漫长的石阶,忽有一大块云,被风吹来,盘旋在头顶,像一只巨大苍鹰,无声展开遮天的羽翼,投下无边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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