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泪雨

作者:33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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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坏天气



      可在窥见暴雨世界中唯一的光亮后,后脑倏忽被人狠狠一抓,整个人重重跌入泥沼。

      逃跑失败。
      阴影再次闭合,将她拖回深渊。

      她没能逃出十一岁的暴雨。
      没能救出自己。

      十一岁的蝴蝶骨,纤细孱弱,承受不住永夜。
      于是,被永久禁锢于名为“昭昭”的玻璃瓶。

      二十一岁的蝴蝶骨,坚韧不拔,足够托起下坠的灵魂,为自己,为少年,为黎明。

      雨一点点变急变大,整个视线模糊不清。
      老巷石板路崎岖湿滑,脚步几次险些失衡。

      看不见的黑夜更黑,可她跑到了他收留她那晚的昏败路灯下。
      跑到了他抓她手腕,抓得发烫的那片露天楼梯。

      墙根的杂草在风中簌簌发抖,茎叶间渗透铁锈与腐土的气味。

      一楼楼道的灯泡早已损毁,仅剩一团黯黄的残光苟延残喘。
      双腿累至失去知觉,仍机械向上攀爬,冻僵的小脸已无温度感知。

      跑至四楼时,视野一片漆黑。

      结满霜气的玻璃窗透入一缕惨白的月光,向下俯瞰,底层的黑暗已吞没了光源,唯有呼吸声在寂静中震耳欲聋。

      钥匙入锁孔,轻旋半周,吱嘎吱嘎的门板轻松开了。
      浸透的衣料紧贴肌肤,浑身颤颤巍发抖。

      直接将藏入怀中,未沾染半分夜雨潮气的药袋置于玄关柜上。
      旋即褪去鞋上泥痕,换上柔软拖鞋,径直冲向租屋唯一的卧室。

      身影快的让颓靡瘫在沙发上,指间夹着今夜已不知是第几根烟的人,晃了一下心神。

      知道是她回来了。
      又恢复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缭绕的烟云模糊了他的眉眼,嘴角却倔强上翘,似在嘲弄世间百态。

      回到卧室的白洛,连门都未及锁上,只虚虚一带。心知缩在沙发上的身影不会贸然进入。

      褪去黏腻在肌肤上的湿衣,暖绒睡衣裹上身,来不及洗澡,匆匆走出卧室,来到一股霉湿味的狭小卫生间,将揉作一团的衣物塞入滚筒洗衣机。

      倒入洗衣液,按下启动键,机器开始震颤。

      不知道服役多少年的洗衣机,“嗡嗡嗡”发出一阵嘶哑的轰鸣。

      待从经年的霉味中退步而出时,眼前的一幕,注定将成为她记忆中永不褪色的烙印。

      夜色蚀人。
      沙发上的少年颓然躺着,修长的指骨夹着半截烟,他抽得极缓,偶尔轻嘬一口,将青雾漫不经心吐向夜空。

      他像是将自己彻底埋进了夜色,不是藏匿,而是放任,任由黑暗浸透衣褶、攀上发梢,甚至渗入每一寸呼吸。

      而黑暗中明明灭灭的火星,是他唯一愿意透露的活气。

      白洛袖中的手指渐次收拢,先前被雨淋得晶亮的眼睛泛起灼意。

      不知是夜风从半阖落地窗潜入,抑或是某根心弦慢慢拨动,淡粉色的薄翳漫开。

      耳边,是窗外荒唐的暴雨声,卫生间洗衣机的嗡鸣声,沙发上少年孱弱的呼吸声。

      这好像是冬夜出租屋所有的声响。
      私密、孤绝,专属此刻,仅属他们。

      冷气流在屋内横冲直撞,无暖气的出租屋仿若浸入冰水中,密不透风,铺天盖地的冷。

      她走向落地窗,欲阖上透风的裂隙,却不妨被一道肆无忌惮的力道阻截。

      入眼灼目的腥红。
      病白而薄情的五官,哪哪都破了相。
      见义勇为,打狠架打的。

      火星明灭间,白洛窥见他半垂的睫,瞳仁似凝着子夜露水的冷寂,漆黑却空洞。
      下颌线在光影交错间时隐时现,透着颓废的棱角感。

      借着残破的月光,又睇见他的影子在昏影里褪成一片模糊的灰。
      仿佛与她一般,生命的底色皆是雨夜的晦暗,世间一切烟火暖色皆与他们无缘。

      潮湿光线在视野内汹涌泛滥。一呼一吸间,浸透潮湿的灰。

      白洛熄了阖窗的念头,欲去玄关柜面取药袋。
      转身时,另一条腿已横行霸道抵在茶几阴影处。

      彻彻底底将她的路堵死。
      进不得,退不得。

      明目张胆的老顽固。

      夜潮携着月光的冷涎渗入纱帘,地板倒影里游着无数透明的蓝鱼。
      她唇线微敛。

      沙发上的人眼看指间火星烧近骨节才懒懒掐灭。
      斜挑着眼角,痞笑裹着股子玩味儿。
      “是不是故意挑我这边走?”

      “……”
      反咬一口。

      “疼吗?”
      不和见义勇为打架的人计较。

      “疼死了。”
      薄阽夸张抽气,腔调拖得又长又浪。
      分明浑身疼得发颤,偏要把话往暧昧里拐。
      “小床友。”

      “……”

      “我去拿药。”
      白洛绕过他伸出的腿走向玄关,从柜面取药。

      薄阽望着一身幼稚睡衣的人从玄关处取来药袋,眉骨微不可察动了动。

      原以为她行李箱常备,但不是。
      新买的,专为他新买的。

      “你怎么知道我打架了?”
      “杂货店的高中生说的。”

      白洛屈膝蹲下。冷月儿的光将她的影子投向他的膝头。

      “叫你漂亮姐姐的那小弟弟?”
      特意使坏咬了重音。

      “……”
      白洛安安静静蘸取碘伏,轻若无声点在他下颚、鼻峰与额角伤处。
      动作极有分寸,未有一瞬越界触碰他的肌肤。

      雨夜沉酣,墙角一寸寸沁出潮气,四野是雾气般流动的朦胧。
      连眼前人影也笼于虚实,似真似幻。

      薄阽的漆瞳晦暗难窥,只凝着她低垂的眉眼,睫毛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
      刹那恍惚,似有十年前雨夜中伶仃身影破雾而来。

      小女孩的影子在记忆中浸了太久,早已与无垠的水汽交融,辨不清是不是高烧催生的幻象。

      身处毒窝,险象环生,生机渺茫。
      存活二字,从来是奢侈的谎言。

      “漂亮姐姐。”
      距离近在咫尺,呼吸温热相贴。
      喉管难耐痒。伤口的刺痛竟渗入甜丝丝的痒。

      白洛淡淡扫他一眼,动作未停。
      伤口深可见骨,碘伏清洁后,又取抗菌凝胶。不会感染。

      却被薄阽嫌厌看了眼。
      “贴个创可贴得了。”

      白洛置若罔闻,自顾自将药膏涂抹于指腹。

      凉意覆上滚烫的脸颊。
      引得人轻“嘶”了声。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融叠,蓝鱼在倒影中游成一片雾。
      白洛觉出自己的力道重,稍敛一度。

      薄阽享受似的阖眼,浑身的气息暖了好一截,颓意散了几分。

      抗菌药膏抹过下颌、鼻翼与额角,创口贴覆上各处的钝痛。
      浑似一只缀满补丁的补衲兔。褴褛风的少年。

      白洛收拾药具时,薄阽忽而扣住她欲抽离的手。力度缠缚,挣无可挣。

      冷风袭来,她的腕骨在他掌心,一寸寸灼烫。
      烫得她颤了颤睫毛。

      鬼使神差的,另一只手抚上他左眉处的断眉疤。
      凉凉的月光下,疤痕边缘沾着干涸血渍,宛如未褪尽的旧伤。
      “也是打架留的吗?”

      “不是。”
      薄阽呼吸间,白霜般的冷气钻入鼻腔,刺得肺腑生疼,刺得大脑钝涩。
      “很久了。”

      残破的出租屋在月光中扭曲变形,斑驳的墙皮、发霉的墙角、吱呀作响的木板床……

      忽然间,视角内的物象开始虚化,回到十年前潮湿的地下室。
      __
      彼时,他无助蜷缩在潮湿的角隅,毒贩凶狠揪着他的头发,逼迫他仰起头。
      细长的针眼冷冷抵住他的眉骨。

      “替她求情?那就先给你留个记号。”
      毒贩冷笑,针头狠戾刺入皮肤,血肉被撕裂的剧痛让他几乎昏厥。
      毒品混合着鲜血渗入伤口,疤痕愈合时扭曲断裂,成了永久的断眉。
      __

      白洛的手指停在狰狞的疤痕上,指尖微颤。
      __
      让她回忆起十年前在地下室保护她的那个小男孩。

      毒贩口中的,一只不肯屈服的野狗。
      可狗被逼急了,亦会发疯咬人。
      而咬了人,只有死路一条。
      __

      “很晚了,去睡觉吧。”
      白洛收回手指,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晦涩。

      抓着她手腕的人卸了力道。
      声音含糊。
      “去吧。”
      “你不回吗?”

      “懒得动。”
      “几步路而已。”

      “那也累。”
      “……光盖毛毯会感冒的。”

      “冻不死就行。”
      “……”
      她怎么感觉他今天别别扭扭的。

      自她坦言自己无男朋友后,他日日返回出租屋。
      两张身影挤在单薄的单人床上,一床被褥覆着彼此。

      每日清晨,她总见他踏着熹微去买早餐,留一室静谧与空荡的床畔。

      但昨日天时忽早,她睁眼时恰撞见一帧惊心的画面。
      自己竟蜷缩在他的怀里,手指勾着他的睡衣领口,踝骨贴着他小腿的温度。
      向来以为自己是眠态安分的,就……很难评她自己。

      白洛猜不透他的心思,但总归他是主,她是客。
      “客厅总是要比卧室冷,我盖毛毯,你盖被子。”

      纤细的手指扯着被薄阽压住的毛毯,他却压得纹丝不动。
      故意的。

      无计可施下,双腕齐齐施力,他却在某一瞬卸去力道。
      故意的。

      惯性使然,身体不受控前倾撞向他。

      实际上,薄阽早已在高热中迷迷糊糊。

      自他的爷爷离世的那个暴雨夜,他独自在滂沱雨声中伫立至天明。
      后来每逢杭港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总会毫无预警高热。

      或许唯有体温将神智蒸至混沌,方能稍减心口难耐钝痛。

      窗外风雨声灌满两人耳廓。
      白洛的额角撞上薄阽的下颌,疼得她嘶嘶抽气。

      可她无暇顾及自身的痛楚。
      怎么这般滚烫?
      本能伸手碰了碰他的额际。

      温度几乎要灼伤她的触觉神经。
      仓皇收回手,颤抖着探向他殷红的耳尖,灼热透过薄薄的肌肤渗进她的血脉。

      病中的呓语零落在薄阽的唇畔。
      “别走…冷…”

      眼眶顷刻间涨满酸涩。
      发烧了却沉默不语,自己一个人捱着。
      怕她看穿他的脆弱吗?

      出租屋内无体温计,亦无退烧药。
      窗外暴雨如瀑,连出门求医都成了难事。

      糟糕至极。

      白洛的心揪成一团。她先将薄阽扶正,又去卧室取出暖被,轻柔覆盖在他身上。

      汹涌雨声疯一般拍打着玻璃。
      仿佛要将整条南风巷尽数吞噬,方肯善罢甘休。

      转身走入卫生间,拧开冷水龙头浸湿毛巾,拧干后返回客厅,将毛巾细致敷在薄阽额头。

      他眉间微蹙,似有不适,却始终未睁眼。

      白洛凝眸望向夜色,眼皮覆盖着凛冬的雨夜。
      决定冒雨外出购药,至少要让薄阽的体温有所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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