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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午夜咖啡”的霓虹招牌在夜色中泛着暗淡的红光,像疲惫的眼睛。温绪言推开玻璃门时,风铃发出刺耳的叮当声——不是悦耳的清脆,而是金属疲劳的嘶哑。店内空荡,只有最里面的卡座亮着灯,林薇坐在那里,手指紧握咖啡杯,指节发白。
三年未见,她瘦了,长发剪成利落的齐肩发,黑框眼镜后的眼睛下有深重的阴影。看到温绪言,她微微点头,没有笑容。
温绪言在她对面坐下,木质座椅发出吱呀声。“出什么事了?”
林薇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推过桌面。封面是空白的,但温绪言认出了角上的出版社logo——林薇现在工作的那家以调查报道闻名的出版社。
“打开。”她说,声音紧绷。
温绪言翻开文件夹。第一页是一张照片,像素不高,似乎是监控截图。画面中是一家便利店的后巷,时间是夜晚,一个人影正从员工通道离开。即使图像模糊,温绪言还是认出了那个身形——与宋渡今给他看的视频中的人是同一个。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哪里来的?”他尽量保持声音平稳。
“我们收到匿名投稿。”林薇注视着他的反应,“投稿人声称掌握了一个在逃嫌犯的行踪,每周三凌晨会在某家便利店进行秘密交接。照片附带的文字说,这个嫌犯与两年前一桩未破的珠宝店抢劫案有关,而且可能涉及内部人员包庇。”
温绪言感到胃部收紧。“所以你们要报道?”
“正在核实。”林薇说,“但问题是,当我开始调查这家便利店时,发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
她翻到第二页。上面是打印的社交媒体截图:温绪言三个月前的一条微博,配图是凌晨的城市街道,文字写道:“写作瓶颈期的唯一慰藉,是这座城市凌晨三点的诚实。”定位显示的位置,距离那家便利店只有两个街区。
“这只是巧合。”温绪言说,但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都听得出的紧张。
“是吗?”林薇翻到第三页。这次是一张更清晰的照片,从街对面拍摄,透过便利店玻璃窗,可以隐约看到两个坐在窗边的人影。虽然面容模糊,但温绪言认出那是自己和宋渡今——大约两周前的某个凌晨。
“摄影者是我们出版社的实习生,在做街拍练习时无意中拍到的。”林薇的声音低了下来,“绪言,你到底卷入了什么?”
温绪言深吸一口气,双手在桌下握紧。“我没有卷入任何事。我只是...在那里写作。凌晨比较安静。”
“和谁?”林薇追问,“照片上另一个人是谁?”
这个问题悬在空气中。温绪言意识到,他不能说出宋渡今的名字——那会将他也卷入这个危险的漩涡。但林薇作为前编辑,对谎言有着职业性的敏感。
“一个写作上的朋友。”他最终说,选择了部分真相,“我们讨论创作。”
林薇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靠回椅背,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我相信你。但我的主编不相信巧合。他认为这条线值得深挖,已经派人开始蹲点了。”
温绪言感到脊背发凉。“蹲点?什么时候开始的?”
“上周。”林薇重新戴上眼镜,“但重点是,昨晚我们的记者拍到了一些新东西。不是那个嫌犯,而是另一个男人,在便利店外徘徊了很久,似乎在观察里面。记者拍到了他的清晰照片。”
她翻到最后一页。彩色打印的照片上,宋渡今站在便利店对面的街角,穿着黑色大衣,双手插袋,目光专注地投向便利店内部。时间戳显示是昨晚凌晨两点四十一分。
温绪言感到喉咙发干。
“他是你的‘写作朋友’?”林薇问,语气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带着担忧。
温绪言点头,无法否认。
“那么你需要告诉他,停止出现在那里。”林薇说,“如果我们的记者注意到了他,其他人也可能注意到了。而且...”她犹豫了一下,“主编对这个故事特别感兴趣,因为据说涉及的珠宝店抢劫案,失主是某个有政治背景的人物。这意味着压力会很大,底线会很低。”
温绪言理解了她未说出口的警告:如果出版社决定深挖,任何出现在故事周边的人都可能被牵连,被审视,被曝光。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他问,“违反职业道德了吧。”
林薇苦笑。“三年前,我们分开时你说我选择了事业而不是你。也许你是对的。但这次...我不想看到你无意中被卷进危险。而且,”她顿了顿,“我还欠你一个道歉,为当年处理《玻璃回廊》的方式。我太注重市场,太忽略了你写作的初心。”
这份迟来的道歉在此时此地出现,让温绪言感到时空错位的眩晕。过去的情感残骸与当下的危机交织,形成复杂的情绪网络。
“谢谢。”他最终说,“为这两件事。”
林薇点点头,开始收拾文件。“我会尽量拖延这个报道,但最多一周。一周后,无论我是否参与,故事都会推进。所以如果你知道什么...如果你能联系到那个可能被误会的人...让他消失一段时间。”
她站起身,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我的新号码。如果需要帮助,打给我。但记住,我也有我的界限。”
温绪言接过名片,纸面还带着她的体温。“林薇...那个人,可能不是嫌犯。”
她停住脚步,没有回头。“我知道。照片里他递给收银员的东西,从形状看更像是信件或照片,而不是赃物。但我的主编只想要轰动故事,不在乎细节真相。这就是为什么我离开了文学出版,转做调查报道——至少在这里,真相理论上还有价值。”
说完,她推门离开,风铃再次发出嘶哑的声响。
温绪言独自坐在卡座里,盯着桌上逐渐冷却的咖啡。窗外的夜色似乎更浓了,路灯的光晕在玻璃上形成模糊的光斑。他看向街对面,寻找宋渡今的身影,但没有看到。
然后他的手机震动。宋渡今发来的信息:“我在隔壁书店二楼窗边。看到她了。需要我过来吗?”
温绪言回复:“不,我过去找你。”
结账时,收银员是个年轻的男孩,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温绪言注意到柜台后的小电视机正播放着凌晨新闻,音量调得很低。画面闪过一张模糊的通缉令照片,字幕滚动:“警方悬赏征集线索...”
他快步离开咖啡馆,隔壁是一家二十四小时书店,二楼是阅览区。楼梯狭窄,灯光昏暗,木台阶在脚下发出呻吟。
宋渡今坐在最里面的窗边位置,面前摊开一本书,但显然没有在读。看到温绪言,他合上书,表情平静但眼神专注。
“她给你看了什么?”宋渡今直接问。
温绪言在他对面坐下,简要复述了林薇的信息,省略了个人历史部分,但强调了危险:出版社的蹲点,主编的兴趣,政治背景的失主,以及那张宋渡今被拍到的照片。
宋渡今安静听完,手指轻轻敲击书封。“所以小雨的丈夫不是嫌犯,但被误认为了。而我的观察行为引起了不必要的注意。”
“不止如此。”温绪言说,“林薇说她的主编‘底线很低’。这意味着他们可能不择手段获取信息,甚至可能危及到小雨和昊昊。”
宋渡今的目光投向窗外,街对面便利店的灯光在夜色中稳定地亮着。“周三的交接还有两天。我们需要警告小雨,也需要联系她丈夫——如果可能的话。”
“怎么联系?”温绪言问,“如果他是卧底,任何非常规联系都可能危及他和他的任务。”
“这就是问题。”宋渡今转回视线,“我们需要找到既保护他们,又阻止错误报道的方法。而时间只有一周。”
温绪言思考着这个困境。作为作家,他擅长构建情节,但现实中的情节往往拒绝简洁的解决方案。
“你之前备份录像,”他说,“是为了如果最坏情况发生,至少有人知道真相。但现在情况变了——如果出版社先发表错误报道,真相可能永远被埋没。”
宋渡今点头。“所以我们不能只是被动记录。需要主动干预,但要以不会引发更多问题的方式。”
“你有什么想法?”
宋渡今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抚摸书页边缘。“林薇说她会拖延一周。这一周里,我们需要做三件事:第一,让小雨知道风险,让她决定是否继续周三交接;第二,如果可能,给她丈夫传递警告;第三,给出版社提供足够有说服力的替代故事,让他们放弃这个线。”
“替代故事?”
“记者想要轰动新闻。”宋渡今说,“如果我们给他们另一个同样轰动但更安全的故事,他们可能会转移注意力。”
温绪言理解了这个策略的精妙之处:不是直接对抗,而是引导流向。“但我们需要一个真实的故事,否则会被识破。”
“我们有。”宋渡今的目光变得深邃,“过去一个月,我们记录了多少个凌晨的故事?那个每周三在河边纪念亡妻三十八年的老人,那个在电话亭看婴儿照片的外卖员,那个在监控间隙画素描的收银员...这些都是真实、深刻、有人性温度的故事。它们可能不如‘卧底警察秘密交接’听起来刺激,但如果讲得好,同样有力。”
这个想法让温绪言看到一线希望。“我们可以整理这些观察,形成一个系列报道:《凌晨三点的城市:那些在夜色中生活、爱、记忆的人们》。没有犯罪,没有丑闻,只有普通人的真实故事。”
“而且,”宋渡今补充,“我们可以通过林薇来提供这些素材。给她一个挽回职业良心的机会,同时保护真正需要保护的人。”
温绪言感到这个计划的轮廓逐渐清晰。但这需要精密的执行,需要林薇的合作,需要小雨和她丈夫的信任,还需要足够的运气。
“风险很大。”他客观地说,“如果任何环节出错...”
“我知道。”宋渡今说,“但什么都不做的风险更大。如果错误报道发表,小雨的丈夫可能暴露,他的任务失败,甚至生命安全受威胁。而小雨和昊昊也会被卷入舆论漩涡。”
温绪言看着宋渡今在昏暗灯光下的脸,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不仅是一个敏锐的观察者,也是一个愿意为保护他人而承担风险的人。这个认知让他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担忧、钦佩,以及一种更深层的情感连接。
“那么我们需要分工。”温绪言说,“我去和林薇谈合作的可能性。你去警告小雨,看她是否知道联系丈夫的方式。”
宋渡今点头。“但在此之前,我们需要确认一件事:那个周三交接到底在传递什么?如果是普通的家书或抚养费,我们可以想办法创造替代传递方式。但如果是任务相关信息...”
他没有说完,但温绪言理解了未尽之意:如果涉及卧底任务的安全信息,那么任何干预都可能造成灾难性后果。
“明天周三。”温绪言说,“我们可以再次观察,但这次需要更小心。林薇说他们有人在蹲点。”
“我知道。”宋渡今说,“昨晚我就注意到了。街对面那辆灰色轿车,已经停在那里三个晚上了。里面的人换了两次,但车型和位置没变。”
这个细节让温绪言惊讶于宋渡今的观察力,同时也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他们已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监视了。
“那么明晚我们还要去吗?”温绪言问。
“需要去。”宋渡今说,“但需要不同的方式。我们需要确认交接内容,同时避开监视。这可能意味着...”他停顿,“我们需要分开行动,从不同角度观察,然后汇总信息。”
温绪言理解这个逻辑,但感到不安。他习惯了与宋渡今并肩观察,分享即时发现。分开行动意味着更高的风险,更少的即时支持。
“我会在书店。”宋渡今似乎读出了他的担忧,“赵老书店的二楼窗户可以看到便利店侧面。虽然角度不完美,但能看到员工通道的后巷。你在便利店内部,观察小雨的反应和交接细节。”
“如果他们认出我呢?”温绪言问,“林薇说他们已经有我的照片。”
“那就改变外观。”宋渡今说,“戴帽子,换外套,不要坐常坐的位置。凌晨两点半的便利店,人们的观察力会下降,尤其是那些已经蹲点多日、开始疲劳的人。”
这个计划开始成形,但温绪言心中仍有疑虑。他看向窗外,便利店的灯光在夜色中显得异常明亮,像某种诱饵或陷阱。
“宋渡今,”他轻声说,“如果事情出错...如果我们被卷入...”
“我知道风险。”宋渡今打断他,声音平静但坚定,“但有时候,正确的事需要冒险。而且,”他的语气稍微软化,“我们不是独自面对。我们有彼此,有赵老,甚至可能有林薇的帮助。”
温绪言感到这句话中隐含的信任和连接。他点点头,决定不再质疑。
他们又讨论了一些细节:暗号信号(如果温绪言在店内感到危险,会买特定品牌的饮料作为信号),汇合时间和地点(观察结束后在书店后门碰头),应急计划(如果任何人未出现该怎么办)。
讨论结束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十五分。窗外的城市处于最深的寂静中,连偶尔的车声都消失了。温绪言感到一种奇异的清醒,不是咖啡因带来的亢奋,而是面对挑战时的专注力。
“该回去了。”宋渡今说,合上一直摊在面前的书。温绪言瞥见书名:《城市作为文本:阅读空间的诗学》。
“你在读这个?”
“寻找灵感。”宋渡今将书放回书架,“如何解读城市,如何理解空间中的故事。也许我们的经历本身就是一本书的素材——关于观察、连接、保护和干预的故事。”
他们一起下楼,书店一楼的收银台后,值班店员正戴着耳机打瞌睡,头一点一点地像在跳某种缓慢的舞蹈。
走到街上,凌晨的冷空气让人清醒。温绪言拉紧外套,看向宋渡今。“明晚见。”
“明晚见。”宋渡今回应,然后做了一个意外的动作:他伸手轻轻握住温绪言的手腕,只是短暂的一秒,但足够传递温度和坚定。“小心。”
温绪言点头,手腕处残留的触感像一个小小的锚点。
他们朝不同方向走去。温绪言回头看了一次,宋渡今的背影在路灯下渐行渐远,黑色大衣在夜风中微微飘动,像某种孤独但坚定的旗帜。
走回家的路上,温绪言思考着明晚的计划,思考着林薇的警告,思考着便利店中那些他不知道的故事。他的大脑像一台过载的计算机,同时处理着情感、策略和创作层面的信息。
但有一种感觉超越了所有这些思考:一种确定感,关于他与宋渡今之间正在形成的东西。这不是简单的浪漫吸引,也不是纯粹的知识共鸣,而是一种更深刻的连接——两个复杂的人,在复杂的情况下,选择并肩面对复杂的真相。
这种连接让风险变得可以承受,让不确定性变得可以导航。
回到公寓,温绪言没有立即睡觉。他打开电脑,开始整理过去几周的观察记录,为可能需要的“替代故事”做准备。文字在屏幕上流淌,凌晨的城市在他的描述中苏醒:河边长椅上的老人,电话亭里的外卖员,洗衣房里的年轻母亲,便利店里的收银员...
这些普通人的故事,在夜色中默默展开,不寻求关注,但值得被看见。而现在,这些故事可能成为保护另一个更危险故事的工具。
温绪言写到凌晨四点,直到手指在键盘上开始僵硬。保存文档时,他看了一眼窗外,东方地平线处已经出现第一缕极浅的灰白。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但对他而言,真正的关键将在今夜降临——在凌晨三点的便利店,在监控重启的那十五分钟,在所有隐藏的故事即将交汇的那个脆弱时刻。
他关掉电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在入睡前的朦胧中,他看到的不再是空白的页面或孤独的夜晚,而是一个复杂的网络: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故事与故事之间的交织,观察与干预之间的微妙平衡。
而在这个网络的中心,是一家便利店,一个收银员,一个卧底丈夫,一个观察者,以及一个决定不再只做观察者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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