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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在唯一与妈妈共处的那天夜里,妈妈曾经对我说过,北魏人都是礼佛的。
明华殿的书房里也设了一个小小的佛龛,供奉着一尊精美的观音像。佛龛前的青玉香案上摆着一只霉绿斑斓的铜香炉,里面却并没有点常见的线香。此刻,妙莲就用火镰点燃了一枚她最爱的百合锭,小心地放进香炉里。
我从未想过世上居然有如妙莲这般爱香的女子。自从妙莲入宫后,冯太师府每隔三五日就会派人贡奉一批香花和香料到明华宫。这些贡品都用油纸严严实实地层层包裹着,以免散失了香味儿。油纸包用细长的绢带捆扎着,绢带上写了字,标明里面所包的物事。
每次的贡品中都会有一个小小的油纸包,上面标注着“玉台金盏”的字样,令我想起在太师府花房里辛苦劳作的那些日子,还有那个曾经和我一起干活儿,一起睡在墙角的草铺上的芥儿。
我知道以芥儿那样低微的身份,不可能被派到皇宫来送贡品,但我不清楚柳枝和竹枝会不会来。有时候,我很想看看曾经对我那么凶的竹枝此刻见到我会是什么样子。不过,我根本见不到太师府派来的人,所有的贡品都由当值的太监代收,再转送到明华宫里。
长日寂寂,妙莲细心而熟稔地把府里送来的这些香花和香料派上了各种用途——熏香、沐浴、敷体、敷面、泡茶、泡酒、糖渍、入膳……有时候还亲手制作一些香膏和香囊,敬献给太皇太后。也幸而有这些琐琐碎碎的事情牵绊着,我们才打发掉了在平城皇宫中许许多多无聊的时光。
香炉里飘出袅袅青烟,带着浓郁的百合花味道。湘帘低垂,笼住了满室芬芳。
其实我不大喜欢这样熏香,我总觉得焚烧会产生一些有害物质,与吸烟是同一个道理,会危害身体健康。但我没有试图说服妙莲,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一个千年前的北魏女子讲这些道理,尤其是如此爱香的妙莲,我认为她根本就不会相信。
说来也怪,我总觉得我和妙莲初见时,她对我不是很友好。派我入宫虽说是冯太师的主张,但其中不乏妙莲的挑唆。起初我以为她一定会为难我,但一段日子下来,却并未见她有任何异动。事实上,我觉得她对我和菱儿在态度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差别。但我知道,菱儿与妙莲同岁,从五六岁大的时候就跟着她了,是她自幼的侍婢。妙莲对我和菱儿一视同仁,于我而言,已经是莫大的礼遇了。
书房里有一张小小的榻床,供日常小憩之用。
妙莲施施然走过去,褪去长衣和绣履,盘膝坐在榻床之上,待我把衣履放好,指指床沿要我也坐下。
我谨守礼仪,斜签着坐在她身侧,却见她低了头,拉起我的一只手。
“进宫那天早晨,娘悄悄对我说,你是我的亲姐姐,”她对我耳语,仿佛唯恐被别人听了去,“娘还说,你很有见识,让我遇事多跟你商量。姐姐,你今年几岁?”
“我二十二岁了。”我虽然吃惊,却毫不犹豫地说了实话,不顾她诧异的目光,转而问道,“你呢?”
“到下月初三就满十五岁了。”她有些害羞地说。
“那冯清岂不是更小?”我真的诧异了。
“也没小多少,”妙莲撇撇嘴,有些不屑地说,“她只比我小一个月零九天。”
她的手软软的,暖暖的,在我的眼里,她现在的模样比此前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
“姐姐,你爹爹是谁?”她看着我的脸色,却还是忍不住问。
“我爹……”我犹豫了,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
“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真的没关系。”她居然很善解人意。
我莞尔一笑。
“这有什么不想说的,只是,我有好多好多年没见过他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我正色说道,“咱们的娘在很多年前遇到我爹,生下了我,后来,他们分开了,我爹去了西洋。”
“西洋在哪里?”妙莲不解地问。
我蓦地意识到北魏没有这个说法,就解释说:“在大海的另一边。”
“那大海又是什么?”妙莲的语气里含了几丝敬畏。
“大海……就是很宽很深的一片水,味道又苦又咸,一眼望不到边际。”
妙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神情有些恍惚。
我拍拍她的手背,低声笑道:“你有什么事想对我说,是不是?”
她蓦地回过神来,低头沉默半晌才说道:“姐姐,皇宫里好没趣儿,我想……回家。”
回家……我也想回家,听到妙莲的这句话,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念桃树街29号和徐海滨。可是,我们仿佛都不大可能回家了。妙莲已经入宫成了皇帝的女人,而我,完全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到我所来自的那个时代。
入宫前和妈妈在一起的那天夜里,我曾经问过她知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到桃树街29号。她看着我,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哪有那么容易就能回去的哟,你看我,过了这许多年,还不是一直留在这里?”
“你没试试外婆屋里的那张床吗?”我试探着问。
“试过不止一次呢,”妈妈有些绝望地说,“我也是从那里过来的,但却无论怎么睡在那里都回不去了。”
尽管妈妈这样说,我还是很固执地坚信,外婆屋子里的那张床肯定是回去的关窍。但可惜的是,我自从离开花房,就再也没见过外婆。现在既然入了宫,皇宫很显然不是一个想离开就能离开的地方,以后还能不能回去,我真的完全不知道了。
“姐姐,”妙莲扯了扯我身上宫女长裙的腰带,“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外婆,”我说,“你知道花婆婆是我们的外婆吗?”
妙莲点点头,旋即却又歪着头问:“外婆和我们回家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关系,至少暂时没有任何关系,”我说,脑海里努力回忆着读过的那本《神奇的北魏》,“你不久就会成为皇后。”
“不,我不想当皇后,”妙莲却立刻说,“让冯清当皇后好了,我只想回家。”
“冯清后来才会当皇后。”话已说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句不该说的话。
妙莲怔了一下,脸色明显变白了,呆了半晌才低声问道:“那……我呢,被赐死了吗?”
“不要担心,你好好的,只是出宫了,”我拍拍她的手背,很笃定地说,“你不是想回家吗?到那时候才能回家,你……还想吗?”
“当然想。”她毫不犹豫地说,嘴角边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握住我的手,“姐姐,知道我有一天还能回家,我的心里觉得舒服多了,谢谢你。”
我当然明白她想家不仅是因为想妈妈。
浓郁的百合香弥漫在书房内,我的眼前再次闪过高菩萨那英俊而魅惑的面容。
“渠夜……”
妙莲曾经这样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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