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颗星星

　　北方进入了雨季，宁祈言启程去火车站的时候雨已经下大了。他坐在候车大厅里看天气预报说今天全天大雨，而他去锦京的路上没有一处是干燥的。

　　行吧，他不太在意出门天气好不好，挽起不停滴水的裤腿，又无可奈何地盯着盛着一碗水的鞋。

　　但是雨下这么大，他们来车站接他很麻烦，说不定会晚点。

　　宁祈言想着，起身拖着行李走到大屏前，眯起眼睛找自己的车——果然晚了，但只迟了二十分钟，不算太背运。

　　身上的湿衣服被空调凉风吹透，宁祈言打着哆嗦跑到厕所去烘干，干燥的热风里，他修改了五遍信息的内容。

　　走出厕所，坐在椅子上，消息终于发出去，宁祈言满手满头是冷腥腥的雨水，冰得发抖。

　　汗如雨下。

　　“叮咚！”

　　消息秒回，宁祈言擦着冷雨点开手机。

　　“好的好的，七七你临下车的时候打电话给我哦，我们好找你。”

　　“晚一会没关系，你带外套了吗？把外套穿上，衣服要是湿了再吹空调会感冒。”

　　“上车之后也穿着外套，车上空调凉。”

　　“你喜欢苹果还是香蕉？”

　　宁祈言盯了一会儿消息，打字。

　　“嗯好的，我会打电话。”

　　“带外套了，我穿上。”

　　“到车上也会穿好的。”

　　“我喜欢香蕉。”

　　冷雨终于在候车大厅的空调口下跑掉了。宁祈言觉得身上更凉了，他神经质地扣了一会儿手，才惊觉去翻行李箱找外套。

　　又要见到了。

　　外套在哪儿？

　　见面的时候一定要镇定，别啃手。

　　外套怎么不见了？早上还看见了。

　　叫阿姨，叫叔叔。

　　外套丢了吗？

　　叫弟弟，叫……妹妹。

　　叫江青葵。

　　江青葵。

　　宁祈言的手不动了，他出神地念叨着，江青葵，江青葵。

　　有烟味儿飘过来，泡面味儿飘过来。

　　宁祈言被呛了一口，咳嗽着低头，顿住了。

　　外套在身上啊。

　　他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奇怪地皱眉又扯动嘴角，觉得自己像个神经病。

　　果然，一直坐在他对面吃红烧牛肉面的小伙子盯着他和他面前狼藉的行李箱，咕哝了一句，看着好像是“搞什么。”

　　红烧牛肉面热气腾腾香飘万里，宁祈言很不争气地饿了。

　　火车站里的食物可以说是贫瘠且吝啬，安蓉的火车站里最大的招牌是专升本，和吃的没一点关系。宁祈言找到麦当劳去啃汉堡，看着对面的肯德基发出慈祥的老头笑，咽下凤梨的时候没一点不自在。

　　谁让今天是星期三，老头笑也不疯狂。

　　外面大雨滂沱，玻璃上划下水痕，远看像一块块马赛克贴在墙上。宁祈言掀开红烧牛肉面的桶盖，又听见“叮咚叮咚”响。

　　“盛阿姨邀请你加入家庭群”

　　“江青葵请求添加好友”

　　“江青宸请求添加好友”

　　宁祈言的手机一滑，差点欢天喜地地掉进红烧牛肉面里。

　　冷潮气偷偷覆上来，搅得他手心发滑。他搅动半硬的泡面，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申请，伸出一根手指，同意。

　　到此为止，一切都和记忆里一样。

　　破格出现的红烧牛肉面赶走了冷气，宁祈言无视循香气而来的目光，唏哩呼噜地解决了泡面，随后在广播声中拉起行李，检票，上车。

　　站台里没有风雨交加，宁祈言找到座位后安顿好，还是因为空调打了喷嚏。他给盛流霜发消息说已经上车了，不用担心，收到回复后看到兄妹俩的聊天框里同时挂着未读消息。

　　“你好，我是江青葵。”

　　“你好，我是江青宸。”

　　人们交谈的声音此起彼伏，列车缓缓运行，驶入雨幕。旁边的姑娘打开视频学习塔罗牌占卜，宁祈言盯着两条消息，慢慢打字。

　　“你好，我是宁祈言。”

　　“你好，我是宁祈言。”

　　又是一切正常，宁祈言偏头看自己坐在玻璃里面穿过雨幕，平静地扣手，然后闭眼睡觉。

　　一觉睡到列车到站。

　　宁祈言拉着行李下车，站在人来人往的站台里迷茫着，酷暑难耐，仅仅是站在原地不动都浑身是汗，宁祈言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捞上岸的鱼，扑腾着要窒息。

　　手机响了，询问的消息一条条地蹦出来，像那种蚂蚱——宁祈言想，抹了汗走出站台。

　　离出口越近他心跳越快，宁祈言攥紧行李箱的把手，让行李箱走在自己前面探路，他幻想了很多年的场景即将出现，他马上就可以有家了。

　　想到这他忍不住笑起来，正巧前面的旅客走出视线，紧接着四个人迎进他的眼前。

　　“哎呀终于到啦！祈言路上还顺利吗？”

　　“……嗯，还、还行。”

　　盛流霜的眼睛笑眯眯的，揽过他的肩膀：“宝贝，欢迎回家。”

　　宁祈言一路上都很沉默，完全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盛流霜一直在跟他说话，说房间里的布置是让兄妹两个帮忙弄的，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说晚上在家里吃不出去了，让他好好歇歇，明天再出去吃顿好的；说以后他坐车就坐第二排，让江青葵坐后面……

　　“祈言还好吗？看你脸色不好呢，是不是太颠了晕车？君远你开慢点，不是说过了吗稳稳当当的——”

　　宁祈言连忙摇头：“不、不用不用，不是，很稳，我就是有点——累了。”

　　说着指甲又和牙齿大战了，宁祈言恨死了自己一紧张就咬手指甲的破习惯。

　　“这样啊。”

　　盛流霜担忧地看着他，说：“回去好好休息，一会就到家了，啊。”

　　宁祈言使劲点头。

　　到家后行李被江君远先拿走，宁祈言紧张地道谢，对方笑了笑说没关系，不用这么客气。他跟着他们进门，有些忙乱地换鞋，坐在沙发上。

　　“我去给哥哥切个水果吧。”

　　江青葵率先起身往厨房走。

　　宁祈言手里的茶杯还没捂热乎，听见她的话连忙把茶杯小心翼翼地放回茶几上，站起来。

　　“……呃，我帮你吧。”

　　“哎祈言，你好好坐着，让她去就行，不是累了吗，坐下歇着。”

　　宁祈言手心起汗，手指头碰到嘴巴又硬生生扯下来。

　　“不用不用阿姨我不累，我去帮帮忙……呃……”

　　还是进了厨房，江青葵看见他执意要帮忙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吃苹果和梨？我来削梨，水果刀在那个架子上，小心。”

　　“好。”

　　宁祈言去拿水果刀，越过洗水果的江青葵。有一些水滴飞出来砸到他的脚背，两脚生凉，凉气从脚底板一路冲上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厨房里一时只有流水声和削皮声，宁祈言蹲着削皮，苹果皮“沙沙”地掉进垃圾桶里。他起身把苹果放进盘子里，结果起身太急，不知是不是因为早上太紧张没吃下早饭的原因，眼前发黑，连忙撑住案板。

　　“啊——”

　　宁祈言心下一跳，伸手去扶江青葵，脚下踩到瓷砖上的水，一滑。

　　“嘶——”

　　疼痛迟钝地传来，宁祈言眼前终于恢复正常，他的手好巧不巧按在江青葵的手上，两道口子滴滴答答流出血来，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手上的血滑进江青葵的伤口里，顿时连疼都忘记了。

　　“怎么了？”

　　有人从门外进来，看到案板上的血尖叫，宁祈言仓皇地把手收起来，看到江青葵手上的口子越来越大，血越来越多，“滴答滴答”的水声响起来变成“哗啦哗啦”，一条血河流出来汇成死寂的血湖，江青葵站着看着他，什么也没说，直直地倒进浴缸里——

　　“砰——”

　　血泊还印在眼前，宁祈言一头撞在车窗玻璃上睁开眼，列车冲开雨幕平稳地前行，血液变成雨线扑在窗上划出弯弯绕绕交缠不清的折痕，马赛克一样把画面模糊了。

　　宁祈言闭眼，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把额头紧紧地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眼下的一小块玻璃因为呼吸而一会儿透亮一会儿模糊，过了一会儿，伸手擦掉水汽，起身去卫生间。

　　旁边的姑娘侧身给他让路，戴着耳机小声问电话那边的人：“哎再讲讲那个愚人、命运之轮……死神和审判的正位是什么意思来着？我又给忘了……”

　　宁祈言踩着咕叽作响的鞋一路来到卫生间，洗了把脸，看镜子里自己那张苍白的脸，活像被僵尸追了三千米。

　　咧嘴笑笑，好像阴尸死而不甘。

　　算了。

　　宁祈言让嘴角回到原位，任由自己看起来萎靡不振，走进厕所擦湿漉漉的鞋和脚——虽然一会儿还要湿，但是不擦他就要冻僵了。

　　从厕所里出来路过洗手台，几个兴奋的女生正对着镜子补妆，口红“啪嗒啪嗒”地打开合上，涂了鲜艳指甲油的手指磕在台子上，也是红红的一片。水声一直在响，“滴答滴答”和“哗啦哗啦”，直响得宁祈言头脑发胀，他庆幸自己昨晚吃了药好好睡了一觉，不然现在早就被整疯了。

　　“我还是第一次来锦京呢，我要好好去购物……”

　　“谁不是第一次来，今天下雨咱还逛吗……”

　　几个女生的话飘在后面，宁祈言回到座位上发了一会呆，在列车的提醒声中打开手机。

　　：阿姨，还有一会就到了

　　对面秒回：好的好的，我们就在出站口这里等你哦

　　盛阿姨：穿好外套，站里空调凉

　　宁祈言摸了摸湿冷冷的外套。

　　：好。

　　他放下手机，指甲开始和牙齿大战。

　　“咔哒咔哒”，就这样一路响到列车进站，窗外不再有雨水滑下来。

　　宁祈言拉起行李，再一次站上锦京站的站台，凉飕飕的雨丝直往衣服里钻——像那种黏糊糊冷冰冰的蛇，宁祈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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