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香

　　双拥街上纷纷扬扬地飘起今年的第一场雪，路两侧的行人远远见着华贵的马车，个个低着头避让。
　　马车里炭火烧地旺盛，香兰有些热，脸蛋红扑扑地，与此同时，那双桃花般的双目亦红地惹人注目。
　　她从上了马车便低首盯着车上的毯子，像是僵化了一样。
　　章珏扫视一眼远远坐在车厢那头的女人，随意撩起帘子朝外望着。
　　“下雪了。”他的声音温润。
　　香兰动了动身子，殷红的眸子跟着往外看，却撞进章珏幽深的双眼。
　　他在看她。
　　香兰的心跳地飞快，眼睛一时慌地不知要看向哪里，在车厢里逡巡一圈，发现他仍直直地望着自己。
　　香兰最后将目光从章珏脸上掠过，轻声呼“大人”，委婉暗示他的眼神太过直白，不仅让自己不安，而且于礼不合。
　　章珏报以一声慵懒回音：
　　“嗯。”
　　这声音听来有些不正经，香兰刻意忽略脑中肆意发散的想法，察觉他盯着自己的眼神并未转移半分，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轻轻抿唇：
　　“奴婢昨日去看了母亲和弟弟。”
　　章珏的目光终于从她脸上挪至马车外。
　　“为这哭了一宿？”
　　他修长的手指夹着车帘一角，狭长的眸子随意扫着车外的一切。
　　香兰默然不语。
　　她昨日见了母亲和弟弟才知道，他们如今已不在从前服役的地方。
　　得知香兰也脱离了掖庭，母亲激动地说，定是宁家先祖积了天大的福气，才能让她们母女再相见，才让他们脱离了那吃人的炼狱。比起从前，现在不仅活儿轻松，管事的也极为善待他们母子。
　　许是一切变化太大，超出了母亲的认知，所以她本能地将这一切归为宁家的祖宗们。
　　香兰心底苦涩，想对母亲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温声叮嘱母亲和弟弟保重身体。
　　临别时，母亲、弟弟与她热情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香兰囫囵着答应，匆匆离去。
　　一登上回去的马车，她就忍不住嚎啕大哭，此后更是一夜无眠。
　　她该怎么和母亲、弟弟开口说，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不如让他们抱着一丝希望，余生安稳地活下去。
　　车内寂静，香兰想着心事，眼角又轻轻划下两滴泪水。
　　章珏扔开帘子，心里忽然涌起烦躁，索性闭眼假寐。
　　不久，他沉沉道：“替本官把事情办好，自然有你的活路。”
　　香兰垂目瓮声道：“以身侍人本就是死路一条。”
　　章珏睁开眸子，乜她一眼：
　　“本官从未说过要你以身侍人。花楼里的姑娘也不全都是靠卖身活着。”
　　闻言，香兰身子一颤，猛然抬头望向章珏。
　　“大人……何意？”
　　章珏盯着那双泛起亮光的眼睛，觉得迷人又危险。
　　察觉自己内心的异样，章珏坐躺下去，又闭了眼睛，冷声提点：“不用献身便能助本官得到想要的东西，也算你的本事。”
　　香兰心里涌起一线雀跃，乘胜追击道：“我若做得到，大人会让我离开这里么？”
　　章珏一顿：“你想离开？”
　　香兰期冀地点头。
　　章珏闭眼：
　　“如你所愿。”

　　马车晃悠悠，在晨光熹微时到达宫门。
　　此时，地面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像一条毯子，攀附着宫道蜿蜒。
　　香兰身着宫女服饰，拿着章珏命人备好的宫牌，由早已候在此地的內监引着往昭华公主的宫殿去。
　　“今日无论发生什么，不要乱跑。待在昭华宫里，自会有人接你出宫。”章珏叮嘱。
　　香兰低低应了一声“是”，心里卷起不安的潮水。
　　章珏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不知怎么，他望着那道袅娜的背影，心里莫名生出一个错觉：一只牢牢被自己把控的纸鸢，仿佛在此时断了线，遥遥飞上了天穹。
　　他的目光幽深，不觉握紧手指，倏地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香兰似有所察，止步回望，只见那道绛红色身影迅速消失在高高的宫墙深处。
　　她转过头，继续往前赶路。
　　再次见到昭华，她的面色憔悴，终日倚在殿中柱子上，貌似痴呆。
　　香兰几步上前，抱着昭华流泪。
　　“我来看你了，昭华！昭华不怕！”
　　昭华看着香兰先是意外，随后悲恸大哭，面上的痴呆转瞬即逝。
　　“我以为你被人杀了！你那日消失不见，我悄悄派人去找遍宫里的角落，始终不见你的影子。”
　　昭华捧着香兰的脸问：“你究竟去了哪里？怎么进得来这里？”
　　香兰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有些惊讶地看着昭华：“你没有疯？”
　　昭华神色骤冷：“不装疯，便要被早早打发去和亲。你还没告诉我，香兰，你是不是攀上什么人了？”
　　香兰怔住。
　　见她不语，昭华在脑中飞速排除几个人，最终确认出一人：首辅。
　　如今的大乾，只有首辅手眼通天，能打得开她这禁宫的大门。
　　她将香兰从地上拽起，厉声问：“是章珏？是不是他？”
　　香兰想要摇头，但她从来在昭华面前很难说谎。可是她亦不敢承认。
　　没想到，昭华突然大笑：“好啊！香兰！你真是好样的！你要翻身了！”
　　她眼里闪着欣喜的亮光，情不自禁地抱着香兰，让香兰很是吃惊。
　　“从前我就说你这脑子比我聪明，你果然没叫我失望！”
　　香兰扶住昭华的双臂，惊讶道：“公主何故如此高兴？据我所知，他和太子似乎不太对付。”
　　昭华佯装打她，轻轻拍了一下香兰的脑门：“才说你聪明！他们男人为了权势从来不认人的。我从前真心待太子，可是他却怂恿皇帝将我送去大夏和亲。得知我的孩子并非亲生，毫无登基可能，便弃如敝履。他们撕毁协议开战时，可丝毫没有考虑我们母子的处境。如今，又要拿我去北元换取利益。你说，他们父子，可有拿我当过一分女儿、妹妹看待？”
　　“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随时拿去交易的玩物罢了！”昭华内心恨极：“你如今攀上章珏，就该脑子清醒点，趁他还未对你厌弃，早替自己打算。别为了什么脸面气节，断了往后的生路。”
　　香兰存心解释：“不是这样的，昭华。他确实待我不错，但那是我对他尚有利用的价值……”
　　昭华挑眉：“掖庭的日子让你竟变得这么蠢了么？你不过是掖庭的奴隶罢了，有什么价值得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精心待你？你看看自己这张脸，清新明媚，气质出尘！章珏什么女人没见过，却偏偏看重了你！男人的心思，左不过那些男女之事。你连这些都要我教你么？”
　　香兰一怔，随即闷闷道：“他确实格外看重我的脸，还请神医精心调理我的肌肤，不让留一丝疤痕。可是，却不是为着他自己。”
　　香兰垂首不语，剩下的那些事情，昭华不能知道，也不该让她知道，她更是羞于启齿。
　　昭华敏锐地察觉出香兰神情低落，略略一想也大致明白香兰话里的意思。
　　她放软了身段，低声道：“他不会让你真地做什么，你相信我，香兰！我比你早经男女之事，又在大夏宫廷里浸淫几年，男人是什么东西，我比你清楚！你若信得过我，便听我一言，将章珏笼络到位，你和你母亲、弟弟就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
　　香兰被她确凿的语言说地无奈，心想昭华毕竟不了解章珏的为人，并不想再继续争执，只将话题转到昭华身上。
　　“你不怎么一点儿也不担心孩子的安危？”香兰盯着她。
　　昭华轻笑：“若是孩子真出事，你定然比我还急。可是你从进来到现在，不见半分焦虑，我就知道，你定然已有了那孩子的消息。再者，从我知道你被章珏带走，我便知道孩子定在他那儿！知道了又如何？我还能从他手里抢孩子么？给他吧！他不敢不尽心养着那孩子！”
　　香兰一惊：“你如何确定？”
　　昭华勾起唇角，露出惯常的冷笑：“我断定他已经知道孩子的亲生父亲是谁。否则，他那冷情的性子，怎会平白注意到你，还管你的死活？还不是因为你救那孩子在前！”
　　香兰愈加吃惊：“你不是说被人强迫，不知孩子父亲是谁？”
　　“诳你的！”
　　香兰不禁生气：“昭华！你何苦来？！”
　　昭华看她真地恼了，连忙软声解释：“你知道地越多，对你越不利。”
　　香兰靠近她：“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还想着救你从这里出去，你却瞒着我这么大的事。昭华，你叫我好心寒！”
　　香兰的眼里漫起水雾。
　　昭华叹口气：“是燕王……”
　　“什么？！”香兰只觉自己今日惊吓过度，身子也有些摇摇欲坠地站不稳。
　　她知晓昭华从前胆大跳脱，却没想她胆大至此！
　　她与燕王怎么可以？
　　他们是兄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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