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谢礼
裴珠一语成谶,这下真是相看未成,倒留在了隆兴寺修养。
只是修养没几日,就迎来些不速之客。
“……我平日如何教你的?女子当以贞静为本,你若老实呆在禅房抄经,不带着丫鬟四处游荡,怎会遭匪人劫持,落得坠崖断腿的下场?”
“你母亲向来一味纵容着你,依我看,待伤愈后还该禁足三月,好教你长长记性!”
“这般顽劣难驯,不修妇德,传扬出去日后如何许配人家……”
裴大老爷忽然现身隆兴寺,甫一进屋,脸色骤沉,还没装模作样说上两句体己话,就开始训斥。
裴珠缩在被褥中,照旧垂首翻了个白眼,才作有气无力道,“父亲,女儿只是扭伤脚踝,并未断腿……”
“又有何区别!不还是……”
行吧。
他自有新的大道理要训,裴珠却懒得理他了,只微微合眼,头渐渐朝枕头边歪过去,假装安神药效上来,人变得昏沉,一句也不曾听见。
捱上半刻多钟,这才终于等到裴大老爷拂袖离去。
孰料装睡不成,她这禅院又有奇人大驾光临。
“五姐姐,听闻你和四哥哥在寺中都受了伤,暂没法回府,我心下担忧,便就随着爹爹一道来先来看看你们……”
只见裴玥鬟髻高绾,珠钗绢花堆叠生辉,解去斗篷后,更露出一身锦彩灿然的裙裳,立在这素净禅房之中,顿时亮堂无比,十分夺目。
哪儿像是来佛门探病,分明是要去哪家高门赴宴。
“多谢六妹妹关心,这风雪腊月,还劳你从府里赶来一趟……”
托她的福,裴珠也得以解惑。
裴大老爷此番上山,主要是为了携礼重谢英国公对她的救命之恩。
这就合理太多。
裴珠本还疑惑,这寒冬时节,裴大老爷对她那点稀薄父女之情,绝无可能支撑他出城上山来看望受伤的她。
无利不起早,他意在英国公呐。
裴玥才一落座,又命身后丫鬟捧出个小瓦罐,一派大方道,“这是我亲命小厨房熬的黄芪当归乌鸡汤,正合五姐姐现在温补服用……”
嗅着这浓郁诱人香气,裴珠目光一扫,注意到那食盒中还余有一罐。
莫非这是。
果然,裴玥寒暄几句后,便图穷匕见。
“听闻四哥哥上山也不小心摔伤了,想着到底兄妹一场,不好太厚此薄彼,也备了汤要去探望他……”
裴珠干笑,没再说什么阻拦之话,心里只顾着感叹——不愧是裴大老爷最疼爱的女儿,真是父女两人一脉相承,都拿她当上山的筏子呢!
眼见裴玥告辞,裴珠眼风一扫,最机灵的锦雀立即会意,跟了出去。
她卧在榻上,看一眼那厚厚绑着的伤脚,唉声摇首。
“问世间情为何物啊……”
让裴玥这样疯魔。
算了,她有伤在身,爱莫能助。
四哥,你自求多福吧。
锦鹃面带喜色过来,“老爷从府里带来了一堆谢礼,难得正在同太太隔壁厢房里说起了话呢……”
谢礼?
救命之恩,自当重谢。
府中送厚礼,她这里,是否应当也添上一份自己的心意呢。
只是,送些什么才好。
作为闺阁女子,太重太轻太亲昵都不合适。
她环视禅房一周,目光定在榻边刚收拢好的锦盒上,心间一动,便命人取来。
待轻启塔扣后,就见匣中整齐列着一排小瓷瓶,瓶中装的正是她平日在府里炙肉烤鱼用的香辛佐料粉。
奚将军既然行军时随身常备佐料,口味又与她颇为相似,那这份便携装调料锦匣,或能在他那儿派上用场。
她满意一笑,又让人取纸笔来,蘸墨便要落笔。
锦鹃不明所以,只顾掩口窃笑,“姑娘莫非是……要给那位奚将军写信?”
这下连最敦厚的锦莺也忍不住拉她的衣角,目露不赞同,“锦鹃,你再这样胡说,若是被太太知道了,怕是……”
锦鹃出口不过脑,闻言立即捂嘴讨饶。
而裴珠笔尖一顿,纸上无端多出一行新字。
「奚将军,亥正一刻,院中一叙,盼晤」
她板起脸。
都怪锦鹃这妮子胡说八道,害她胡思乱想,更是乱写。
裴珠伸手便要将这张纸笺揉作一团,却又止住动作,终是只叠起置于一旁。
她又另取一张纸,才郑重写下「赠奚将军,炙肉烤鱼香辛调料」。
这时外头竟又传来裴大老爷和母亲的争执声音,仿佛是要朝她的屋里来。
裴珠边伸直脑袋去看,边胡乱将手边纸笺塞进锦匣中,合上匣盖,又低声叮嘱锦莺,让她快些去将这锦匣添入府中单为奚将军备的谢礼中。
锦莺听命而出,而她手忙脚乱将纸笺随手往被褥中一塞,让锦鹃将笔墨与小几都收走,随即卧回榻上,头转向里侧,平缓呼吸,假作仍在沉睡。
敌方来势汹汹,她还是假寐以应敌吧。
果不其然,裴大老爷似乎才得知她落崖后竟还在山中歇了一夜,正气势汹汹要来责难——他立刻便疑心裴珠是与外男一道呆了一夜。
见她睡得沉,母亲心平气和解释,“那日送珠儿回来的是英国公麾下的女将军,想必救她的亦是这位,老爷何必太担忧,若传到外头去,怕是要曲解了老爷的爱女之心……”
无事发生也得被他亲自传成有事。
裴晖沉着脸,自她与榻上熟睡的裴珠身上来回看了几遭,哼地一声,甩袖便走了。
待他步伐远去消失后,温玉堇才轻声笑,“还不睁眼?”
裴珠扭过头来,露出透粉面颊,嘻嘻一笑。
“知我者莫若娘亲也。”
她唉声一叹,“父亲这下,应该不会再杀个回马枪了吧?”
母亲轻抚她的面颊,“他已携礼去了英国公的禅院,想必不会再折返了……”
*
英国公禅院。
“那日匪徒一路在山上围杀,臣派亲卫已前去追剿,谁料竟仍有漏网之鱼伤了殿下贵体,殿下竟还亲自来探望,臣感激涕零,愧不敢当……”
禅房之中,三皇子关晟高坐主位,见闻铮要朝他叩拜请罪,忙起身将他扶起,“国公说的哪里话,若无国公麾下将士先一步剿清大半匪徒,想必我怕是不止受这点子轻伤了……”
他的目光朝手臂一扫,笑中含着隐隐冷意。
闻铮亦随之望去,又垂首更低。
那日他遇袭下山途中,恰与三皇子偶遇,正见礼寒暄之时,谁料不知何处又有数支暗箭射来,正伤了三皇子的手臂,幸而箭上无毒,且刚好擦着三皇子的臂膀没入雪地之中,并未重伤。
三皇子沉声道,“我已禀明父皇,定要派人查清这匪徒来路,胆敢在京郊刺杀我朝重臣与皇子,形同谋逆,罪无可恕——”
闻铮闻言抬首,目光在三皇子关晟面上一顿,随即郑重抱拳,“三殿下英明。”
关晟神色稍缓,又温声笑道,“公爷何必这般见外,我自幼便常听着您抗敌卫国的英绩长大……”
闻铮惭愧摆手,“三殿下言重了,老臣这尺寸之功,何足挂齿……”
关晟亲自扶他落座,“先皇后是我的嫡母,又与母妃情同姐妹,国公既是先皇后亲弟,便如母妃亲弟,几乎就是我半个长辈了……”
“此番得知国公遭北蛮人暗算重伤,母妃亦是十分挂怀……是以那日为六妹祈福之时,才想着亦来探望,谁料刺客来袭,我又受了伤,才匆匆离去,没能同国公说上几句话……”
“先皇后”三字一出,闻铮微微一怔,又笑叹,“长姐在世时,一向与淑妃娘娘交谊甚笃,昔年闺中同游,还常唤臣随行护卫……”
“后来臣随父亲驻守西北,长姐长留京城,寄来的信上提及娘娘的次数,竟比臣这个亲弟还要多些……”
他神色放空,遥望牗窗之外,似是忆起从前。
良久才一拱手,“有劳殿下与娘娘挂心,臣所中这毒伤幸有玄智大师妙手医治,已好了大半,余毒清除不过还需将养些时日……”
关晟关切颔首,“如此我便放心许多,此番亦带来些许宫中秘制丹药,与温补之品,其中或有能助国公调养之物……”
闻铮领受厚赠,又一路将另有要事的三皇子恭送至院门,才缓步回了禅房。
这时,内室之中才有数人现出身来。
黄谦抚着胡须,意有所指,“三皇子既在此,公子与公爷便彻底不必担心了……”
“陛下已下旨命三法司共查雁南山此案,负责此案的大理寺少卿万柏青虽与薛党牵扯甚深,恐难持公正,但既有三皇子在,又岂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薛党,即薛荣贵妃与其子二皇子乃至外家薛门一系,与三皇子一派,是天然死敌。
若只有国公一人受伤,怕是极难深查,但三皇子既是正儿八经的苦主,他绝无可能错失良机,必定迫不及待要将这“行刺”的罪名,抢先一步扣到二皇子与其背后薛党的头上。
恐怕他自己也不知,这口黑锅乃是歪打正着。
见黄谦笑得促狭,闻铮摇头笑叹,又朝一旁始终静默的人问,“奚指挥,你怎地不出声?”
裴洲望向他们,平静投下一枚巨石。
“偷袭公爷的那些箭矢与射向三皇子的箭矢并非同一种……”
闻铮错愕,“莫非……”
“射向公爷的是仿造蛮族式样的狼牙箭,射向三皇子的是禁军专用的雕翎箭,只是这箭羽被刻意削薄,箭镞也磨去了官造印记……”
三皇子还未封王开府,身边亲卫正是从禁军抽调而来的兵士,兵器自然也是从属禁军。
黄谦恍然大悟,“三皇子这是,将计就计苦肉计?”
薛党刺杀公爷欲嫁祸蛮族,就没必要留下禁军箭矢这个破绽,而三皇子怕是临时起意,才不得不用亲卫自用的羽箭仓促行事。
啧。
皇家夺位,真是一个比一个狠。
他又瞥一眼戴黑铁面具的裴洲,这个流落民间的龙子龙孙,也不遑多让。
“公爷,”外间忽传来下人通报,“威远伯府裴大人在外求见,说是特来拜谢公爷搭救府上千金之恩……”
闻铮瞥向裴洲,见他微微摇首,自己才理了理外袍,起身独自向禅房外间去。
……
“四哥哥伤了腿脚,不便行走,怎会不在房中,你莫非是在诓我?”
四哥裴洲的禅房外,裴玥领着丫鬟又碰了钉子。
只见四哥身边的那个滑头小厮牢牢挡在门外,张口便是四爷不在屋中,命他守好禅房,谁来了也不能擅闯。
“六姑娘大人有大量,还请不要为难小的……”
裴玥恼怒至极,狠狠瞪了他几眼,环顾四周,竟还有路过的沙弥转头朝这边望了过来。
她强压下火气,重端好姿态,只轻扫了丫鬟绿琴一眼,示意将带来的食盒递过去。
“这是我在府里亲自熬的黄芪当归乌鸡汤,正合你们四爷养伤服用……”
裴玥一字一句强调,“记得好好交到你们爷手里,说清楚是他的六妹妹来探望他时带的,知道了吗?”
见这小厮赔笑接了过去,她又深吸一口气,忍住不去瞪他,领着绿琴掉头就走。
只是愈想愈是不甘心。
她缠着父亲一道来隆兴寺,冬日冒雪登山,好不容易才到这里,若是连四哥的面都没见着就走了,岂不白费了这一番辛苦功夫。
想到此,她步伐慢了下来。
抬眼看天色渐晚,就快到要随父亲下山的时辰。
裴玥在山寺禅院外的长径边徘徊,忽而远远见得一队戎装兵士执戟列队,朝某个院落而去,声势甚为浩大,心中不免疑惑,这山寺之中哪儿来的这么多兵士。
丫鬟绿琴柔声劝,“姑娘,咱们还是回太太的禅院去吧,这山里前两日才有匪徒作乱,五姑娘就是受了这个牵累才受的伤呀……咱们也须小心些……”
“哦……那个方向就是救了五姐的英国公爷的禅院了?也是,方才爹爹似乎就是往那儿去的……”
不顾绿琴的小声劝阻,她脚步不停,只想凑过去瞧上一瞧。
说不准,四哥也在那儿呢!
只见那队伍大半进了禅院,忽有一道身影缓缓从院内走了出来,那人一身玄衣劲装,在雪地里极为醒目,偏头过来,竟戴着个黑铁面具,遮蔽了大半面貌,面具下两道视线几如淬冰的薄刃,直直朝她的方向刺来。
分明瞧不清脸,此人通身形容却宛若阴森罗刹,竟无端勾起了她深埋于心的一丝熟悉惊惧。
裴玥脚底冻在了原地,不再向前。
这个人……
仿佛在哪里见过!
记不清何时何地,更不清楚究竟是谁,但这一幕为何这般似曾相识?
裴玥掉头便往太太的禅院奔去,唯恐脚下慢了,会有恶鬼追撵上来。
直到随父亲下山,登上马车,许久后,她才终于从模糊的前生记忆里,拾起了那一点记忆碎片。
——她确实见过这个人。
只是当时匆匆一瞥,那人倏而消失,又玄衣面具通身漆黑,她一直以为自己不小心见到了来锁魂的地府阴差,吓得回去做了几宿的噩梦。
前世,同样是一个雪夜。
素幡低垂,烛泪堆山。
线香青烟袅袅如诉,纸灰低回,随阴风漫卷。
那人身影飘忽,宛若鬼魅,提灯自远处而来,一步一步,朝幽寂灵堂而去。
裴玥彻底想起来了——
上辈子,她曾在五姐裴珠的灵堂上,见过此人!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