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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先进了王帐,可汗坐在上首,李沅踏进去,两人分别用中原和草原的礼仪相互问候,然后李沅坐在王帐左面,季沉坐在她身边。
可汗与王后分席而坐,两人身边都陪着面容秀丽的少年少女,一名少女为可汗斟酒,季沉见了,也执起酒壶。从两人进帐开始,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往李沅身边红莲一样耀眼的男人瞟。
李沅和可汗遥遥举杯,李沅说:“为大楚与草原的和平繁盛干杯!” 可汗说:“为远道而来的美丽使者干杯!”
一番无关痛痒的寒暄问候之后,李沅终于说:“息兵罢战是大楚的愿望,也是我此次而来的目的。这么多年的战争,我们对彼此的了解甚至甚于朋友。再勇猛的马匹也会衰老,而新一批的马驹成长需要时间,不如修生养息,铸剑为犁。”
可汗哈哈一笑,说:“我们逐水草而居,顺天时而动,长生天保佑,即使是刚出生的小羊,在遇见危险时,也能迅速拔腿就跑,可是我们不想再做四处奔波的羊,我们想要稳定的稻田,温顺的河流。”
李沅说:“向往安稳的生活恰恰也是大楚子民的愿望。我带了珍宝献给您,虽然对于地大物博的中原来说。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东西,但正如草原上的一根绿草代表了欣欣向荣的希望,这些礼物代表了天子永结同好的心愿。”
可汗又是一笑,“还要什么珍宝?如此美丽的公主来到这里一起饮酒,便是最好的礼物。”
李沅笑了笑,眼神示意季沉再斟一杯酒,她举起杯子,说:“请允许我再饮一杯酒,感谢您的赞扬。”
可汗却不肯罢休,说:“这是用牛油酿造的荤酒,公主喝的惯吗?”
李沅放下酒杯,笑道:“美味极了。”
“可惜,这杯酒出了草原,就算是用整个楚国来换,都喝不到一杯。”可汗说:“在草原,你这样美丽的女人,值得一万头羊,外加五千头牛。”
李沅静默片刻,又是一笑:“虽是美酒,可我并非贪杯之人。”
若平日有人如此轻浮,李沅绝对一耳光扇过去,但她是代表大楚来谈和的,为了大楚,什么不能忍?李沅置下酒杯,目光与可汗相碰,如刀剑相撞,铿然清脆。
可汗眼中的不屑明显到瞎子都能看出来,李沅面上微笑着,心里把满朝文武骂了个狗血淋头。
在五六年前,大楚国富力强的时候,出使名额是块人人争夺的香饽饽,现在时代变了,草原人跟吃了大力丸一样,突然开了灵智,战力突飞猛进,没人愿意腆着脸去挨骂,这出使之事便如击鼓传花一样,风水轮流转到她头上。再用脚趾头细想一下,这其中必少不了她太子哥哥的功劳。
可汗拍拍手,一队如芍药花娇艳的少女鱼贯而入,手执各色乐器,坐在地上演奏,众人的眼睛在她们身上巡梭,但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可汗又让身边的人倒酒,抬了下握着酒杯的手,李沅便陪了杯酒,袖子被季沉扯了扯,季沉要把她手里的杯子接过去,李沅不让,小声说:“你不要喝酒,等会你有大用。”
一曲未完,帐帘被掀开,一个男人合着鼓点的节奏走进来。
蓝琉。
如瀑的金发垂到脚踝上,湖蓝色长袍,臂弯蓝纱,还有那一双璀璨如星的眼睛。
可汗看着他,“你来晚了。”
蓝琉只是一笑,款款上前,跪坐在可汗身边,斟了一杯酒,慢慢饮下去,一举一动美得无可挑剔。
蓝琉说:“和帐外的勇士聊得太高兴,一不小心就忘记了时间。”
可汗说:“聊什么?”
蓝琉如明星璀璨的目光穿过酒水,穿过音乐,看向李沅,“勇士和我说,您为了迎接中原的使者,特意召回了草原最骁勇的骑士。”
可汗哈哈一笑,看向李沅,“酒也喝过了,去看看我为你们准备的礼物,这用中原话来讲,叫礼尚往来。”
李沅笑了笑,“却之不恭。”
。
绵延二十里的篝火照亮黑夜,连天上的星光都黯然失色,场上二十八位铜浇铁铸似的壮汉立在马上,似乎不可撼动,连风都肃穆庄重起来。
李沅在进场前,低声对礼官与勇士说:“我们是来谈和的,不是来吵架的,尽量不要与草原人起冲突,但如果他们侮辱我大楚,也不要退缩。做所有事之前先想一想后果,明白么?”
可汗坐到王位上,王后坐到他身边,季沉陪着李沅坐在可汗的左手边,余下王族,礼官,还有高昌人蓝琉纷纷落座。
可汗比了个手势,头戴白羽的巫司就执起火把,迈着轻盈的步子,点燃神柱,二十八勇士骑着马绕神柱唱起古老的歌谣。
天地间,只有亘古的旋律久久飘荡。
仪式完成,就是以交流为名的比武。场上降了张黑纹白底的旗帜,两方每人有五支箭,谁先射完,射得更准,便为赢家。
李沅从带来的勇士们点了二十八个,与可汗的二十八人打擂台,一声鼓响,五十六人策马扬鞭,溅起黄土草茎,几乎叫人眼花缭乱。
李沅一错不错地盯着场下,季沉揪了颗葡萄递到她面前,李沅低头一看,又在心里暗骂季沉,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吃!
她把葡萄推回去:“好好看着。”
季沉微笑,并不答话,把那颗葡萄慢慢置入口中。
有人被击下马,马蹄高高扬起,眨眼间将那人的脑子踩成糊涂,箭射完的人,只能自行离场,但通常没有毫发无伤离开的好运气。
王后忽然叹了口气,抬起手腕,腕间金镯脆响。她说:“我在斋期,见血就浑身不舒服。”
李沅趁机说:“两国邦交,以和为贵,我也希望不要见血。”
可汗并不搭腔,只是柔情似水地看向王后,“你身体不舒服,就先去休息吧。”
王后目光幽幽地说:“你知道么?手上沾了血的人,死后是要下油锅被煎成一片又一片,永不超生的。”
可汗的声音更加轻柔,“你也醉了么?我扶你去休息。”
场上的人越来越少,中原骑士不愿意浪费射箭的机会,草原骑士便借机打马,相撞,夹击,突袭,死伤的人越来越多,而场下剩的人大多来自草原,嘶喊声,马蹄声,如困在草笼里的蛐蛐。
鼓点还在响,越来越密,越来越密,这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在最后一个中原人坠下马时,李沅面色已经变得苍白,忍不住站起来,走下席,上前几步。那人头陷进去一块,被装在大筐子里抬下去,眼睛看着李沅,“殿下.....对不起....”
那根本不是人看的画面,李沅只瞧了一眼就猛地偏过头,眼睛甩出一颗泪珠,“不必说这些。”
黑文白底的旗帜上一支箭都没有,二十八草原人还剩十九个,矗立在台上,像一堵沉默的墙。李沅回到席上,可汗摇着酒杯笑道:“美丽的使者已经见识过他们的功夫了,这些人还说得过去,不如带回中原教王子骑马?”
要是第一回合便被打得像落花流水,丧家之犬一样,那还谈什么合约?根本没有上桌的资格!李沅咬碎牙,挤出一个笑:“不必了,我大楚尚有男儿。”
可汗说:“不用客气,那些人在军中只是功夫平平之辈,上不了战场,只能做些不入流的表演,整个草原,这样的人就像星星一样多。”
欺人太甚!
李沅藏在华袖下的手不住颤抖,忽然,有一双手隔着凉滑的布料,轻轻覆上她的手。李沅偏过头,看见季沉沉静如水的双眼。
那一瞬间,好像周遭的一切都变模糊,鼓点,鲜血,甚至是恩仇,家国都如流水潺潺而过,只剩那一双美丽的眼。
季沉对她点点头,李沅的眼眶慢慢湿了。
李沅把剩下的勇士一股脑点上去了,他们都是大楚百里挑一的好手,但见先前二十八精锐如狂风扫落叶般扫下台,虽面上强撑着不露怯色,但心里忍不住战战。
可是来到了这里,便没有退路。
李沅缓步走下台,双手捧着一碗荤酒,那些人挨个喝了一口,骑上马,走向沉默强壮的草原骑士。
李沅站在台下,季沉走到他身边,他未束发,柔软的长发被风拂起,绕到李沅肩上。
他的面容沉静而美丽,李沅看了一会,忽然有些不想把早已准备好的话说出口,可最终她还是说了。
“他们若败,便只剩你了,我没把你安排在勇士里,是想出其不意,当作一张暗牌,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你为国献身的时候了。”
诸如此类的话李沅说过很多,在犒军时,或是战前鼓劲时,她本该信手拈来,可面对季沉,她总觉得舌头就是捋不直,怎么都不想说出那些大义凛然的话,心底甚至有一个自私的念头在叫嚣。
可是她还是沉着冷静地说了下去,“你身为大楚男儿,当为国效力,这便是你的战场,要么赢,要么死,今日马革裹尸,是你的荣耀,大楚会抚恤你的父母兄弟....”
季沉点了点头,李沅心口一窒,说话的声音也绊了下,“即使赢不了,也要给他们看看我大楚男儿力战到底的血性,季沉,我不求你赢,我只求你不要退缩。”
“我自然是不会退缩”季沉偏过头,极尽温柔地笑了笑,“我只问你一句话,若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李沅愣了愣,说:“每一个士兵死了,我都会伤心,但我为他们感到骄傲。”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季沉还是温柔无比地笑,像惹人沉醉的春风。
第二滴泪珠流下来,这是她在季沉面前流的第二次泪。
她知道,她怎么不知道季沉说的什么意思,可这有什么意义呢?伤心,然后呢?能叫他不要死吗?可是若签不下合约,会死更多更多人。
李沅看季沉的目光像在看一个死人,对着死人,什么话说不出来呢?哪怕是骗骗他。李沅把那点还未发芽就要枯萎的情谊颠来倒去斟酌好几遍,最终说:“那你不要死,回来听我说......好么?”
心知肚明的谎言,季沉若上台,便是九死一生,可是季沉却蓦地笑了,华光璀璨。
李沅也笑了,眼睛弯弯的,其间有泪珠闪烁,如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的弯月。
李沅回到席上,静静地喝完一整杯酒,胜败就已定,最后一批勇士如砍瓜切菜般死的死,伤的伤,大楚折了八十七位勇士,而台上还剩十四个草原勇士,胜败已定。
可汗站起来活动了下筋骨,说:“坐了一夜也累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还有宴会。”
“稍等,我还未尽兴呢。”李沅放下酒杯,指了指身边的季沉,“还有一人。”
季沉站起身来,对可汗微微颔首。
李沅低声说:“你若是输了,我便上场,今天不把这二十八个人打死,大楚的头永远都抬不起来了。”
季沉的目光闪烁一下,李沅推开他,大声说:“下去更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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