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诡朝纲

作者:月下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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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靖北军粮旧案尘埃落定的诏书,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盛京城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谢府那座象征着三朝清贵、门生故吏遍天下的朱红大门,被刑部衙役贴上了冰冷的封条,如同盖棺的印记。昔日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景象荡然无存,只剩下高墙深院投下的巨大阴影,以及那两尊口衔铜环的石狻猊,在萧瑟的秋风中沉默地注视着世态炎凉。

      盛京城东,相府。
      “静观”书房内,气氛凝重。窗外天光晦暗,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透不进多少暖意。顾凛之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案头堆积如山的,不再是江南水患的卷宗,而是关于谢雍一党贪墨、构陷、乃至当年军粮案所有明暗线索的详实供状、抄没清单以及三司会审的初步结论。墨香依旧,却混合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来自诏狱深处的阴冷铁锈气息。

      青锋侍立一旁,手臂的伤已裹上新的绷带,气息沉凝。墨鸦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像,无声地汇报着:
      “主子,谢府、张府、李府及所有涉案官员府邸已全部抄没完毕。金银珠宝、田产地契、古玩字画……数目惊人,账册已封存入库。三司会审进展顺利,谢雍……拒不开口,张显、李茂等人为求保命,攀咬甚多,口供多有印证,尤以当年军粮转运、仓储调换、账目造假之细节为甚。铁证如山。”
      他的声音刻板无波,但提到“数目惊人”时,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鄙夷。

      顾凛之的目光落在案头一份誊录的供词上,指尖轻轻拂过“转运使周康”、“仓部沈自清”、“户部侍郎张显”这几个被反复提及的名字,最终停在“谢雍”二字上。供状上,张显涕泪横流地描述着谢雍如何通过门生故吏掌控户部与军需转运的关键节点,如何暗示他们“开源节流”,如何将上拨的军需银两层层盘剥、中饱私囊,最终以霉变陈粮甚至掺入泥沙的有毒劣粮顶替……字字句句,皆是三万忠魂的泣血控诉。

      “知道了。”顾凛之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起伏,“涉案官员家眷,依律处置。罪不及孥者,流徙边地。谢雍……”他微微一顿,深邃的眼眸中寒芒一闪,“诏狱深处,好生‘伺候’。我要他活着,清醒地活着,直到……明正典刑的那一天。”

      “是!”墨鸦沉声应下。让谢雍活着受审,远比让他痛快死去更符合主子的意志——这是对那三万亡魂最后的告慰,也是对整个朝堂最深刻的警示。

      “韩老将军……”顾凛之的目光投向窗外,那晦暗的天光仿佛映照着老将悲怆的面容,“后事如何?”

      青锋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回主子,按您吩咐,以……以靖北军副帅之礼,厚殓。灵柩暂厝城西‘忠烈祠’。老将军无亲族,府中管事及几位当年幸存的靖北军老卒自愿守灵。择日……择日扶灵北归,葬于靖北军英烈冢旁。”

      厚殓。副帅之礼。忠烈祠。英烈冢旁。
      顾凛之微微颔首。这已是韩振山这位隐姓埋名十四载、最终以命叩阙的老帅,所能获得的最高的身后哀荣。他用自己的残躯和那本血书,敲响了旧案终局的丧钟,也点燃了顾凛之复仇之路最后的烽火。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更漏滴水声,单调地记录着时间。

      “笃笃。”
      轻微的叩门声响起。
      相府大管家顾忠悄然入内,躬身呈上一份明黄的奏疏副本:“相爷,宫里刚送出来的,陛下……召您申时三刻,乾元宫西暖阁见驾。”

      顾凛之接过奏疏副本,目光扫过。是皇帝亲笔,字迹略显潦草,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某种急于确认的迫切。召见的理由冠冕堂皇——商议谢案后续处置及江南水患赈灾事宜。但顾凛之清楚,尘埃落定后的首次单独召见,绝不仅仅是议事。

      “知道了。”他将奏疏副本置于案头,神色未变。

      乾元宫,西暖阁。
      申时的阳光斜斜穿过高窗,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几道长长的、带着暖意的光柱。兽头铜炉里燃着上好的银炭,驱散了深秋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清冽的气息,试图营造一种平和安谧的氛围。然而,那无形的凝重,却如同沉甸甸的铅块,压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年轻的皇帝没有坐在御案后,而是有些心神不宁地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他换下了沉重的朝服,一身明黄常服,身形在光影下显得有些单薄。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顾凛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玄色常服沉凝如水,步履沉稳如山。他躬身行礼:“臣顾凛之,参见陛下。”

      “顾卿免礼。”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平和,但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惊悸和审视,却如同水底的暗礁,清晰可见。他抬手指了指对面的圈椅,“坐。”

      顾凛之依言坐下,姿态沉静,目光平静地迎向皇帝。

      短暂的沉默。暖阁内只有银炭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皇帝的目光在顾凛之脸上逡巡,似乎在寻找着十四年前那个传闻中英姿勃发的少将军顾寒的影子,最终却只看到眼前这张沉静无波、深不可测的权相面容。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顾卿……谢案牵连甚广,三司会审有条不紊,卿之功,朕心甚慰。江南水患赈灾,卿亦调度有方,灾民渐安……社稷赖卿之力。” 话语是嘉许,语气却带着一种疏离的客套。

      “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顾凛之的声音平稳无波。

      又是一阵沉默。皇帝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指尖却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他抿了一口早已微凉的茶水,似乎想借这动作掩饰内心的不安。终于,他放下茶盏,目光带着一丝探究和难以言喻的复杂,看向顾凛之:
      “顾卿……朕今日召你来,除却公事,尚有一问,萦绕心头,不吐不快。”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直白的试探,“谢雍……及其党羽伏法,靖北旧案昭雪,三万将士忠魂可慰。此间事了,顾卿……可曾想过……日后?”

      日后?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表面的平和。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银炭的噼啪声变得格外刺耳。侍立在角落的王德福,头垂得更低,连呼吸都屏住了。

      皇帝的目光紧紧锁定顾凛之,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深藏的忌惮。谢雍倒了,顾凛之的身份也已大白天下,他手握滔天权柄,身负血海深仇,更携着为三万忠魂昭雪的滔天威望!这样一个从地狱归来、心志如铁、手段通天的男人,下一步……意欲何为?是功成身退?还是……更进一步?董卓、曹操……这些名字如同幽灵,再次在皇帝的心头盘旋。

      顾凛之缓缓抬起眼眸。
      那目光平静依旧,如同亘古不化的寒潭,倒映着皇帝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忌惮与猜疑。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君主,看着对方在龙袍包裹下依旧显得单薄和不安的身形。

      时间,在无声的对视中缓缓流淌,沉重得如同铅块。

      良久。
      顾凛之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是笑容,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洞悉一切的淡然弧度。
      “陛下,”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冰珠滚落玉盘,在寂静的暖阁中回荡,“臣之所求,十四年前北境风雪之中,家父断刀之时,便已注定。”
      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带着沉凝如山的重量:
      “一曰,真相大白,忠魂昭雪。此愿,托陛下洪福,赖朝野清明,已偿。”
      “二曰,”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皇帝瞬间绷紧的脸,“江山稳固,社稷承平。边患未靖,江南疮痍未复,吏治积弊犹存……此乃臣未尽之责,亦为陛下夙夜忧心之社稷大事。”
      他没有提“三曰”,但那未竟之意,如同无形的重锤,敲在皇帝的心坎上——他顾凛之,不会走。至少,在那些未尽之事完成之前,他不会走。他不会做董卓曹操,但他也绝不会轻易放下这柄已经握在手中、足以涤荡污浊的权柄!

      皇帝的脸色微微发白,他听懂了顾凛之话语中的决绝与……警告。那“托陛下洪福,赖朝野清明”八个字,更是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言语在对方那平静而强大的意志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忌惮,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

      “陛下若无他事,”顾凛之缓缓站起身,对着皇帝,深深一揖,姿态恭谨,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臣告退。”

      他没有等皇帝回应,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紧闭的殿门。玄色的袍角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

      皇帝呆呆地坐在圈椅里,望着顾凛之消失在殿门后的身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顾凛之的回答,没有给他想要的“安心”,反而如同在他心头悬上了一柄更加沉重、更加锋利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赢了谢雍,却迎来了一个更强大、更不可控、也更……让他恐惧的顾凛之!

      暖阁内,龙涎香依旧清冽,却再也驱不散那弥漫的、来自权力深渊的寒意。

      相府,“静观”书房。
      烛火重新燃起,驱散了深秋傍晚的寒意。顾凛之站在那幅巨大的大雍舆图前,目光掠过已然尘埃落定的北境,最终,沉沉地落在了依旧水网密布、疮痍未复的江南道。

      旧案已了,余烬犹温。但新的风暴,往往孕育于废墟之上。

      “主子。”墨鸦如同鬼魅般无声滑入书房,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江南‘影鳞’密报,加急!”

      顾凛之没有回头:“讲。”

      “三日前,一艘自杭州府秘密驶出、伪装成粮船的漕帮快船,于淮水下游‘黑石矶’水域遭遇不明身份武装袭击!船上护卫二十七人,除一人重伤落水失踪外,余者尽殁!船上所载……并非粮食,而是七口密封的樟木箱!袭击者目标明确,手段狠辣,事后纵火焚船,七口箱子……不知所踪!”

      淮水!黑石矶!武装袭击!焚船!不知所踪!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入顾凛之的脑海!他缓缓转过身,深邃的眼眸中寒芒骤现!

      沈自清虽死,谢雍虽倒,但江南的水,显然比想象中更深!那七口不知所踪的樟木箱里装的是什么?是谢雍一党转移的巨额赃银?还是……其他足以撼动江南、甚至牵连更广的秘密?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是黑吃黑?还是……另一股潜藏更深的势力,在谢雍这棵大树倒下后,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抢夺果实,并试图抹去最后的痕迹?

      “重伤落水者何在?”顾凛之的声音冰冷如刀。

      “已被‘影鳞’暗中救起,秘密安置。”墨鸦回道,“此人乃船上账房,重伤昏迷,尚未清醒。但其昏迷前死死护住怀中一个油布包裹,包裹内……似有账册残页。”

      账册残页!
      顾凛之的指尖轻轻敲击在冰冷的紫檀木桌面上。
      笃。笃。笃。
      如同战鼓在余烬中重新擂响。

      “全力救治此人,撬开他的嘴。”顾凛之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动用江南所有暗线,查!查清袭击者根脚!查那七口箱子的去向!查……所有与谢雍、沈自清有过秘密往来,却在谢案中得以‘保全’的江南官员、豪商、乃至……江湖势力!”

      “是!”墨鸦领命,身形无声隐退。

      顾凛之的目光重新投向舆图上的江南。那片被洪水肆虐过的土地,疮痍之下,暗流似乎比洪水更汹涌。谢雍的覆灭,不是终点,反而像是揭开了某个巨大脓疮的表皮,让底下更深的腐败与争夺,暴露了出来。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笔,蘸饱了浓墨。笔锋落下,在雪白的宣纸上,勾勒出江南水网的轮廓,笔力沉雄,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锐利。

      余烬之下,惊澜再起。
      而执棋者,目光已投向新的棋局。盛京的风暴暂歇,江南的漩涡,正张开幽深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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