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梦中前世
京郊云苓山。
春末夏初,正是野草长势最快的时候。沈茵行走其中,宛如身陷碧浪,弯腰拨开已有半人高的草丛才能看清前路方向。
待到空旷处时,只听水声潺潺,霞光落在涌动的水面上,和煦灿烂。
行走半日,沈茵早已是大汗淋漓。见到此情此景她不由心中一喜,小步跑到水边,蹲下身用双手捧了一汪清水洗着面颊。
沉甸甸的背篓里是刚刚采摘的药草,嫩绿的叶子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脊背虽然酸痛,可坐在草地上看着篓子里满满都是草药时,沈茵红扑扑的面上露出了质朴的笑。
把这些拿去能换好些银钱。
等攒够了钱,她就能离开京城去找娘亲。
“啪!”身后忽然传来一记重物落地的声音,厚重沉闷。沈茵被吓了一跳,转身环顾才注意到身后草丛中竟然躺着一个人。
她从篓子里翻出一柄轻巧的镰刀,两只手紧紧攥着刀柄颤颤巍巍地走过去。
原是个重伤之人,鲜血不断从小腹处的伤口流出,胸口的素色衣衫也被血色大片地浸染打湿。她连忙扔下镰刀蹲下身唤他,可回应她的只有微弱的呼吸。
她正要将人扶起时,那人却睁开了眼睛。
沈茵未曾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像是从画中走出来似的。薄唇虽因重伤失去了血色,一双眼睛却如山泉水浸润的温玉般清透,让人挪不开眼。
他的嘴唇张张合合,虽听不清楚,沈茵却看懂了他的口型。
救我。
好,沈茵听见自己心里有一个声音说道。
然,下一瞬,她却从发间抽出一根银簪,用最尖锐锋利的一端,对着那人的右眼狠狠刺了下去。
“噗呲”鲜血飞溅,温热的液体溢满了她的双手。她急促地呼吸着,胸腔中并无一丝懊悔,面上只有掩饰不住的畅快与兴奋。
李朔,你去死吧!
周围光线忽地变暗,霎那间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沈茵握着那只沾了血的银簪,无助地看着四周异象徒生。墙壁拔地而起,身下绵软的草地变成冰冷坚硬的床榻,灿烂的霞光被深不可见的黑暗取代,至此她被困在了四方天地。
她慌乱起身便要逃走,怎知身后响起厚重的锁链声,原是她的右脚已被镣铐锁住。
“胆子真是大了。”衣领被骤然攥紧,沈茵与那人的距离顿时被拉近,她强自按捺住心头慌乱,偏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
“我要你看着我!”李朔扣住沈茵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
一阵惊雷响起,白光乍然照亮室内,但见他右眼血色朦胧,左眼中尽是癫狂与浑浊,如同一只暴怒的豺狼。
“你是本王的人,谁准你离开成王府的!”
沈茵却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雾蒙蒙的眸中无欲无求,似一束抓不住的月光。
李朔陷入了沉默,他这时才想起,沈茵早已经被毒哑了嗓子。
一股无力感攀附至心头。
屋外雨声响起,地面也跟着潮湿了起来。明明雨水被阻挡在外,可沈茵胸前却沾染了些许湿意。
她低头看去,才发现那是李朔的泪水。
“阿茵,我求求你。”他的声音也似雨水般湿润。
“我求你留在我身边。”
“瞳音已经死了,我真的不能再没有你了。”
“求求你,成为她的影子,留在我身边罢。”
……
“轰隆——”
一道惊雷劈下,沈茵这才从梦中转醒。身下枕头触及生凉,原已被泪水打湿大半。
她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木然地望着头顶上的天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沈茵前世是成王李朔的侍妾。他们第一次相遇便是在云苓山,李朔遭人追杀重伤昏迷,被入山采药的沈茵偶遇救下。他生得好看,谈吐不凡,亦会开解她心中苦闷。沈茵自知与其是云泥之别,只敢将爱慕之情藏在心里。后来大夫人有意为难将她卖到别处做通房,沈茵走投无路下拿着信物找到李朔,怎知他握住了她的手让她嫁到成王府。
沈茵出身低微,只是国公府的一个粗使丫鬟。她识字少见识浅,加上是个哑巴,背后遭了不少王府宠妾的白眼和嘲弄。好在李朔对她温柔似水,情意不改,得知她有意学舞便寻了名师来教她,见她喜欢粉裙第二天便令人定制了舞裙讨她欢心。
等她识字后才知道,原来李朔真正仰慕之人乃是同门师妹薛瞳音,只因沈茵长了双肖似薛瞳音的美目,李朔便从他们的救命之恩开始算计她的真心。
他刻意含糊她的名字,唤她“阿音”;最喜欢看着她低头浅笑,因为有薛瞳音妍丽温柔的影子;甚至寻人教她练习复杂的舞曲,也只是想要看“心上人”在自己面前跳一曲惊鹊。
到最后,沈茵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密室中,混沌中她竟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沈茵还是薛瞳音,就此草草结束了一生。
……
“吱呀——”
外院的开门声惊动了沈茵,只见外面的宫灯跟着一盏又一盏地亮了起来。宫婢们仓皇地披上衣衫,跑出来行礼,声音由远及近。
“奴婢见过陛下。”
“奴婢见过陛下。”
“奴婢见过陛下。”
…
脚步声乱中有序,为首一人沉稳却急促,带着几分不可阻挠的锐气。
一行人很快便到了殿外,与内殿只有一门之隔。谢全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沈茵耳中。
“还愣着干嘛,快把婕妤娘娘请出来接驾!”
“陛下驾到,这么大动静都没听到?”
沈茵虽醒着,却没有点灯,抱着被褥佯装早已入睡,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这么大的雨,李玠为何深夜来此?
“轰——”
又一阵雷声响起,雨水如断了线的玉珠砸在地上。
“娘娘方才被雷声惊醒,适才歇下。”
外头响起怀瑾的声音,素来稳重的她语气中也多了丝罕见的慌乱,可见当真是被吓到了。
“奴婢这就去把娘娘唤起来。”
“站住。”
四周安静极了,众人站在一侧,默不作声。只听得雨水落在油纸伞上的闷闷击打声,以及胡乱拍打飘忽不定的风声。
沈茵不禁也屏息凝神,一时也摸不透皇帝的心思。
恰在这时,廊下响起了一声格格不入的犬吠。
“汪汪!”那声音叫得欢快,让沈茵想起上次皇后送来的那只黄毛小犬。
李玠问道,“哪儿来的狗?”
“是皇后娘娘几天前送过来的,婕妤没有收,命奴婢将这狗抱回去。谁知道这狗聪敏,半道溜走又寻了回来”怀瑾回道。
外面又陷入了沉静,沈茵心头涌上一阵难言的慌乱,她看着殿外高大的身影缓缓蹲了下去,似是将那犬儿一手拎了起来。
“杂种东西。”
李玠似乎颇为嫌弃,声音中隐含着不悦。
狗突然大叫了起来,仿佛受了极大的威胁。
“把它的血一点点放干净,再扔出去喂狼。”
“汪汪!”犬吠的声音在深夜中愈发凄厉。
“且慢。”
沈茵起身点亮了灯。
李玠扭头,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放开了那狗,踢开了门。
沈茵似是刚睡醒,只披了件外袍站在身侧。她看着外头乌压压地站着一群人,为首的皇帝浑身湿透,比她想象中还要狼狈。
狂风涌了进来,烛火明明灭灭。“轰”的一声惊雷响起,室内再度一片黑暗。她本欲再燃起烛灯,怎知手腕被攥住,转身便被那人拥了个满怀。
“啪—”
火折子悄然落地,刚燃起的一点火星很快便熄灭。
一干宫人默契地阖上殿门,替帝妃二人隔绝了屋外的狂风骤雨。
沈茵瞪大了眼睛,这一刻耳边完全被他克制的喘息声占据。雨水自皇帝鬓发滴落,没入衣领,划过沈茵白皙的脖颈、锁骨。她被他身上的寒意惹得身体发颤。换来的却只有李玠的双臂收紧,步步禁锢。
李玠藏于她背后的手青筋暴起,抱着她的力道又大了些,似要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如何都不够。
就好像她是他很重要的人。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一滴泪水却顺着沈茵的脸颊,缓缓落了下来。
狂风涌入,吹翻了地上的好几盏烛灯。沈茵白色的袍角被风掀起,断断续续地拍打在明黄色的龙袍上,纠缠缭绕,难舍难分。
风雨不消,室内烛灯又被掀翻几盏,却已无人看顾。
…
宫婢烧了热水,李玠沐浴后,沈茵便坐在榻前为他包扎右手。
沈茵低头上药,眼神多了几分躲闪。
只因李玠直勾勾地看着她,视线比往日多了几分炙热。
包扎完毕后,她正欲离开,手却被皇帝一掌握住。李玠定定地看着她,开口问道:
“你庭院内,那只恶犬是怎么回事?”
“恶犬?”
“嗯。”李玠不动声色地将人揽入自己怀中,“一见到朕便拿屁股对着,还摇不停的尾巴,似嘲笑朕也淋了一身雨水。”
想来这便是李玠方才殿外发怒的原委。
“陛下今夜不是差人传话要在乾德殿批折子吗?为何深夜还要摆驾朝露殿?”
李玠表情似有些不自在,语气中也多了几分赌气意味。
“朕想来便来了,如何?”
李玠不愿开口,她便也不再多问,只本分应道:“今夜雨水重,陛下一路赶来当注意些身体。”
他面色缓和了几分,拉着她的手把玩道,“除了狗,你殿中可还养了些什么?”
“上次皇后娘娘还送了只猫,那狗臣妾原是要让怀瑾送回去的。”
“廊下那只鸟笼又如何解释?”
沈茵心下微沉,原是为了那只鸟而来,或是为了李朔而来。
可皇帝为何消息如此灵通?
她敏锐地察觉到,李玠在派人暗中监视着她。
“臣妾今日在御花园碰到了成王,得知王爷不久后新婚便道了几句吉祥话,那鸟是成王回赠臣妾的。”
“但臣妾不喜欢,已命人将鸟放了。”
她往常总是三分真话里掺着七分假意,今日倒是实打实的真心。但这话尽管能打消些李玠疑虑,可她心中却并不痛快。
“沈茵。”李玠的语气忽地凝重下来,让沈茵顿生几分警惕。
便见他的手托住了沈茵的下巴,轻轻捧起她的脸。柔和的烛光落在沈茵的脸上,泛红的眼角显得美人格外可怜。
“你今夜哭过了?”
沈茵愣了下,竟有些不知该如何答。
“臣妾…晚上做了噩梦。”
李玠指腹蹭到她眼角,犹豫片刻,他又开口道:
“朕不在意那只鸟,也不在意成王。”
“深夜来此,只是在意你。”
烛光下,天子抚着她的脸颊,耳尖微微泛着红。他似喝醉了般,沉沉望着她,一双多情的桃花目中只余她的身影。
“陛下,您的头发湿了。”沈茵转身便要挣脱他的怀抱,“臣妾去取张干燥的手巾来擦…”
话未尽,人再度被李玠捉入怀中。
“朕不要那个。”
“那陛下要什么?”
“朕要你的心。”
这般直接倒是打了沈茵一个措手不及,她浅浅吸了口气,抬眸再望向李玠时一颗心倒是沉静了许多。她的手缓缓抚上李玠的衣领,感受到指尖下的喉结滚了又滚。
“臣妾的身与心,早就是陛下的了。”
三两句话间,沈茵又恢复成往日那副模样,李玠将人的脑袋一把按在自己怀中,气得牙痒。
“你最好是。”
沈茵装作听不懂他话中的恼怒,脑袋贴在李朔身前,听着他一声强过一声的心跳,不再应答。
她记得,有个人说过,真心最是虚无飘渺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