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星星的人

作者: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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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 章


      要站在一处,却不要太密迩:因为殿里的柱子,也是分立在两旁;
      橡树和松柏,也不在彼此的荫中生长。
      ——纪伯伦《论婚姻》
      婚姻究其根本是什么?一纸契约?一种伦理?一个承诺?没有人能将它解释得使所有人都信服。但是,所有的一切丝毫不影响人们趋之若鹜地去追求这个虚无缥缈的物质,当然除了不婚主义者。然而,无论如何,舅舅和姑姑的婚礼终究临近了。
      我坐在宴席上,刚过上午十点钟。很多亲戚都赶来了,有些我很熟悉,有些很面熟却不认识,有些名字常在耳边却不曾见过。总之,无论认不认识,我都微笑地打了招呼。但仅仅是打了招呼,他们的模样并没有刻在我的脑子里,他们所说的话也没有让我留下任何印象,像是在深潭中丢了一个小石子,轻轻地泛起一丝波纹后,马上复原成一片平静。我们同远房亲戚之间通过一根微乎其微的细线联系着,被冲淡到几乎消失的血缘关系发挥着愈来愈小的作用。此刻我们堆起脸上的笑容相互问个好,下次相见时,我们又宛若陌生人般做个自我介绍,然后如同此刻一样堆起脸上的笑容再次寒暄几句。
      到了中午,婚礼开始进行。婚礼的乐声缓缓地流淌着,泡泡机在无休无止地制作着泡泡,它们或许升到空中后破裂,或许跌落在红毯上时破裂。天花板上悬挂着大概十盏华丽的水晶灯,一米长的金色灯柄拽着沉重的灯身,像是章鱼的爪子从中心向四周延伸,每一个爪子上顶着一只扁圆形状的乳白色灯泡,灯泡很亮,和一朵刚刚绽放的百合一样散发出新鲜的白色光芒。这些白色光芒照射在缠绕着灯柄的透明水晶上,形成一片星辉斑斓,让我的恐惧毫无征兆地蹦了出来,还照射在金色灯柄上,继而反射出金色光芒,它们此时变成了许多面明亮的铜镜。镜中有宾客们放声大笑时眼角的细纹,有红酒杯上沾染的口红印记,有烟灰缸里弹下的灰白相间的烟灰。在那些参差交错得令人眩晕的光线中,新娘登场了,姑姑一只手捧着花束,一只手挽着爷爷的胳膊,缓缓地走过红毯,红毯上洒满了花瓣。白色的婚纱裁剪得恰到好处,每一处弯曲都凸显着姑姑曼妙的身姿,这件婚纱是几个月前妈妈当参谋挑选的。整件婚纱没有花纹,没有蕾丝,却不寡淡。领口不大也不小,没有任何装饰,直接过渡到衣袖和胸部,镌细的衣袖包裹着肩部和胳膊,延伸到小臂的长度,袖口并没有复杂的设计,却也不显得戛然而止。上半身只是简单的款式,但出人意料地将姑姑纤细的腰部展现得淋漓尽致,下半身的棉纱自然下垂着,没有宽大的裙摆,没有夸张的裙撑,也没有紧包着臀部和大腿,只是顺势随着姑姑的步伐轻轻起伏着,裙子的白纱向后拖着不到一米,不长,在灯光的照射下,白纱上闪着一层银色的光辉,像是披着天上的银河飘荡。
      和所有人举行的仪式一样,姑姑和舅舅也将它们原模原样地复制了一遍。他们笑着,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看起来无比的幸福,华美的灯光将他们照射得愈加幸福了。肥头大耳的司仪用夸张地语气主持着婚礼,重复着自己职业生涯中的又一次工作。在煽情处奋力地煽情,在幽默处奋力地幽默,用恶俗的语言逗着新郎和新娘,即使婚礼彩排时他们已经经历了很多次这些幼稚的玩笑,他们还是装作从未听过这些蠢话一样。姑姑低下头,盘起的头发从侧面滑落了几绺,遮住了侧脸,掩盖了她露出的娇羞表情,她仿佛听不懂这些低俗的玩笑。舅舅则变得面红耳赤,显得扭扭捏捏,脸上的笑容甚至变得狰狞。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明明是两个人的结合,却要付费去请一个陌生的男人在原本属于他们的舞台上指手画脚,他显得比任何人都要激动,虚假的激动,好像他是他们结合的重要见证人似的。事实却是,这个人既没有见证他们的相识,也没有促成他们的相爱,甚至经过几个小时后,从此便成为陌路人。然而,所有的宾客虽然已经听腻了这些司仪在每场婚礼上的把戏,但他们依旧饶有兴趣地拍着手呐喊。不管怎样,婚礼的气氛越来越热闹了。
      我看着所有宾客们。啤酒肚高高隆起的中年男人端起盛着红酒的高脚杯,往自己的大肚子里咣当咣当地灌着酒,他们因为摄入了大量酒精而满脸通红、眼神迷离,还不忘劝着旁边不善饮酒的同伴也喝几杯。盛装打扮后的女人们端坐在宴席中,敷衍地附和着旁边同伴的攀谈,在喝了几杯酒后,她们不再矜持,就连脸上的神情也与之前截然不同了。她们向同伴抱怨着自己的丈夫为了帮衬自己的兄弟而不顾自己家中的柴米油盐,发泄着孩子成绩不理想却沉迷于电子游戏的不满,唾骂着上司每天毫无实际意义的工作安排。讲述完自己的悲惨生活后,同伴也会将不如意的事情一股脑地倾倒出来。这时,她们像是达到了心理的平衡一样,带着炫耀的口气,反过来虚伪地安慰着同伴,同伴也会轻蔑地点一点头。然后,她们便夹起切成片的鸭肉,沾一沾小碟中的酱料,塞进涂着口红的嘴中,幅度很大地咀嚼起来。小孩子贪婪地抓起桌上的甜品,不停地吞食着,奶油、巧克力、面包屑糊满了他们的手心、脸蛋和为了参加婚礼洗干净的衣服,他们并不在乎这是场婚礼,并不在乎是谁和谁结婚,他们关注的只是眼前的这一桌食物,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我环顾着宴席上的所有笑容,它们放纵、它们贪婪、它们鲜红,眼前的一切都恍如隔世,可是耳旁的喧嚣都近在咫尺。显然每个人都沉浸在婚礼欢乐的氛围中,他们忘记了一切烦恼,融入到一个极乐的世界之中,我也置身于同一个极乐世界中。但不知为何我的内心没有感到欢愉,我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似乎与他们的笑容格格不入。
      我对面坐着一个小姑娘,她也和我一样,已经吃饱了。她大概有七八岁,刚上小学的模样,穿着各处都蓬起来的白色公主裙。手中拿着一款外形很酷炫的游戏机,荧光黄色的外壳伴随着游戏里嘀嘀嘀的声音,非常惹眼。她好像完全沉浸于游戏世界中,亲身经历着刀光剑影的厮杀,她的嘴里不断地说着脏话,她污言秽语的词汇量多得令我震惊。我很不解,为什么一个如此稚嫩的孩子能够在公众场合毫不顾忌地说着这些肮脏的词语?为什么她的母亲坐在她的旁边依旧与人攀谈着,对女儿的行为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她真的理解自己所说的每一个脏字的正确含义吗?的确很奇怪,为什么无论在哪一种文化中那些听起来最恶俗的字眼永远是关于□□、生殖器、母亲......原本它们本是孕育最初生命的含义,本该被赋予最圣洁的光环,如今听上去却是最不耻的。原始社会图腾文化中的生殖器崇拜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演变成今天这种地步的?我不知道答案,这个小姑娘必然也不知道。坐在她附近的人偶然间听到稚嫩又刺耳的话语都会转过身去望她一眼,然后笑着摇摇头,眼里尽是嘲讽的神情,他们并不是在嘲讽这个孩子,他们嘲讽的是孩子旁边的母亲。
      姑姑和舅舅换了一身礼服,开始一桌挨一桌地敬酒。我看着他们渐渐地向我走近,停留,又渐渐地走远。就像梦境一般朦胧,也许是刚才喝了一杯红酒的缘故,我的脸渐渐地发烫,眼中新娘和新郎的身影也渐渐地模糊,他们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一起走进了婚姻中。
      婚姻制度是人类奴隶制度的最后一环。恩格斯这样认为。人们为什么要遵循婚姻制度?又有谁能够阐释婚姻的真谛呢?从蒙昧时代的杂交到限制在同辈之间的班辈婚,再从禁止血缘关系的族外婚到相对稳定的对偶婚,最后发展到父系社会中仅适用于妻子的一夫一妻制。不得不承认,父权下的婚姻制度的确是一种奴隶制度,奴役的是女性,它使女性成为男性的附庸,私有制的成熟也意味着女性成为一种归其丈夫所有的物品。太平天国违背人性的尝试不能将女性解救出来,反而倒退回了佳丽三千的荒淫年代。所谓的一夫一妻是妻子的一夫,是丈夫的多妻。即使人类从农业社会过渡到工业社会,即使如今已经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一夫一妻制,封建思想的余孽依然盘踞在人们根深蒂固的观念之中。丈夫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在双方的关系中处于强势的地位,妻子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应当躲藏在丈夫的庇佑之下。梁启超先生所做出的努力也只是少数人的努力,大多数的人无动于衷。既然如今的男权社会无法立刻被改变,我便很庆幸自己生来就是男人。我也知道世上和我具有同样想法的男人不计其数,在天平本就不平衡的情况下,我希望自己是较重的那一端。看到那些先明的女人为自己权利去斗争却无力改变现状时,我竟自私地对自己作为男人的身份而感到了惬意和轻松,因为我注定不用为这些而斗争,我只需要默不作声便可以保住自己的地位优势,裸露着无人议论的上半身、坐在彼岸观望着一场厮杀,和世界上的所有男人一样。同时,我在想象,如果没有婚姻制度会怎样?没有动产与不动产的纠纷,没有伦理关系的束缚,没有那张将一切都定格的证件,一切都是开放的。在一个人几十年的生命中,可以在一段关系中尽情投入和享受情感的激荡,可以在感情变质之后没有负担地进入下一段关系,每个人都来去自由,而不像朝觐天神。而在每一段关系中,双方都是全身心地信任和珍爱彼此的,没有欺骗和将就,那是一种最高层次的自律,是一种最纯粹的自由,是一种最崇高的情感。
      那杯红酒一定使我真的醉了。如果没有婚姻的约束,所有关系都开放,那么“责任”二字又有什么分量呢?即使爱可以毫无约束地肆意飘荡,性也不可以没有伦理道德地发生。最理想的办法则是为输精管安上一个阀门,想开则开,想关则关。这样便能够让男性、女性、变性者、无性者乃至所有人达到最大程度的欢悦。这在目前无法实现。实际情况只能是到处拥挤着德伯家的苔丝们,萦绕着处女、失贞、□□一类的词。一百年前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中所描写的孕育室不会出现,倘若真的出现,那会是真的乌托邦吗?
      我的头昏昏沉沉的,我的思绪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渐渐地,我被拉回到这场洋溢着美满幸福的婚宴中,金色的阳光从外面照进室内,玻璃窗折射出七彩光芒,泡泡机喷出的泡泡在一圈圈的光晕中也呈现出迷人的彩虹色,光与影交错,阴与阳相融。世俗的欢乐正簇拥着我,我在美味的饭菜,醉人的美酒和缭绕的香烟中瞬间感受到了一种快乐,这种快乐慵懒、颓废,却又真实、无法自拔。赵姬所追求的快乐与此有何不同?嫪毐留给她的也只是被摔死的虚无。那些在像是被烟熏黄的余晖中吸食鸦片、留着长辫的民众,他们所承受的快乐或许也是这般缥缈又真切。这些快乐算得上是真的快乐吗?也许是,也许不是。
      不断循环的音乐声还在响着,大部分的宾客已然吃饱了。有些闲坐在饭桌旁,有些已经起身回家了。一场华丽的婚宴就要落下帷幕,很奇怪,看到美好到极致的事物,我们会将原本的愉悦和欣赏不自觉地转化为忧虑和惋惜。当你看到一朵娇嫩欲滴的鲜红玫瑰时,脑中呈现的图像却是凋零枯萎、暗红发紫的花瓣。人们总是渴望得到,又害怕失去。正因为这样,所以在得到时就不能真的快乐,在失去时会焦躁到心悸。这场婚宴,马上就要褪色,所有宾客的笑容相比起仪式刚开始时收敛了许多,往日的痛苦渐渐地重新显现了。不久之后,当幸福完全抽离出去时,那种痛苦会比之前更加明显。婚礼还没有结束,我的身体已经被一种无力的空虚感填满了。然后,我看见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生在他母亲的带领下朝我走来。
      “麦子!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我是你婶婶,你还记得我吗?”
      我确实不记得她了,我对着她笑了笑,掩饰着些许的尴尬。接着,我意识到妈妈看到我后,走到了我的身边。
      “这是你婶婶,这是你的哥哥,你们俩同一年生的。”妈妈向我介绍着,开始寒暄起来。
      “你现在快要上初三了吧?”这位远房的婶婶的眼神很温柔,带着和蔼的笑意。
      “是的,九月份上初三。你也是吧?”我问这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生,他看起来很羞涩,一直站在他妈妈的身后。
      他摇了摇头,张开口正准备说话,却被他妈妈的话提前抢了过去。
      “他呀!他都要上高二了,小学时跳了一级,初中时又跳了一级。哈哈哈哈......没办法,天生就是块学习的料。”
      我听到后吃了一惊,虽然我听说过有人会跳级,但却没有真正见过那种顶厉害的人。突然,我觉得婶婶的笑容不再和蔼,变得狂妄。
      “麦子,你也要好好学习呀!你哥哥可能都不用参加高考了,会被保送到名牌大学。你说咱们家祖上积了多少德,才会有这么优秀的孩子啊!......”
      我听得脑子一震。跳级!保送!我们今年十五岁。当我还在为自己初二期末考试前进了几个名次而沾沾自喜的时候,当我还为暑假作业已经做完而想着放松玩耍的时候,我的同龄人已经快要被保送到名牌大学了。聊了一会儿后,这位婶婶带着他的儿子走开了,她露出了带回战利品时的那种笑容,走之前还不忘拍一拍我的肩膀,我也费劲地挤出了一丝微笑。我敢打包票,我的笑容看上去既丑陋又勉强。我觉得妈妈一定对我很失望,我终究不是大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我时常会在还没有写完作业的周末坐在电脑前看着电影,看屏幕中特拉维斯行走在德州的沙漠中寻找他的巴黎。我会在老师站在讲台上对着黑板讲述一道二元一次方程应用题的时候,对着课本发呆,脑子里全都是前一天晚上熬夜看过的球赛,想着穆勒的梅开二度,想着帕瓦尔的世界波,甚至会因为勒夫对于拜仁的失误而愤怒。我还会学着学着把书本全部合上,发出疑问:为什么我们不能像海子一样为诗而生,为诗而死?像性手枪乐队的席德·威瑟斯一样摇滚至上,娱乐至死?可是,我所想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没有取得令父母和自己满意的考试成绩,我从来没有得到过橙色的奖状和奖学金,我没有成为爸爸妈妈的骄傲,只能让他们听着别人的家长炫耀自己的孩子,我有什么资格去评价和想象别人的人生呢?我不应该在应当努力的时候,不作任何的努力......
      婚礼结束了,所有人都离开了,我也和爸爸妈妈一同回到了家中,我们一路上都在担心会不会下雨,因为我们没有带伞。最近一直没有下雨,却总是在下午时突然变阴,灰色的天空哭丧着脸,佯装成一副将要下雨的样子,惹得每个人都闷闷不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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