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昼极夜

　　白昼凡高中那会儿刚被诊断出中度抑郁的时候，他自己是不相信的。非但不相信，甚至还担心该怎么向家里人说。
　　当然，医生说这也是过度焦虑的体现。

　　白昼凡不明白，自己吃得好穿得好，生活质量也算可以，家里人对自己的要求也不是很高，怎么就抑郁了呢。

　　他的主治医生习以为常似的，语气里带着些怜悯意味，又有些无可奈何：“情况还是挺乐观的，没有出现自残自伤的行为，躯体化没有很严重，可以考虑休学治疗，按时吃药。”

　　白昼凡：“……”
　　休学。
　　他当时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艰难地开口：“一定要休学吗？”

　　医生看了他一眼：“不一定，看你自己。”

　　回到家以后，白昼凡的爸妈看着那份诊断书，一家人整整一晚上没睡。他们沉默着检查了白昼凡的身上手上，没发现伤口。把那袋药物抓起来又放下，反反复复。

　　妈妈试探着开口：“凡凡，你……要休学吗？”

　　这是那一夜没睡过后的凌晨，他们母子间的第一句对话。

　　“妈，我高三了，还有两个月高考，不能休学，”白昼凡沉默过后有些牵强地笑笑，“我之前不也是这么熬过来的？等高考完再休息吧。”

　　“对！再等两个月，等你考完了我们再休息！高考重要，”白爸激动地附和，“天亮了你还要去上课，还有一小时，抓紧睡吧。”

　　白昼凡的心猛地沉了沉，有些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转身回了房间。路过桌前，把桌角上摆着的药往怀里揽了揽，悄无声息地带了进去。

　　说是补觉，可那一个小时他却睁眼到了天光乍破，背起书包就出门了，没有惊动家里的任何一个人。

　　那一天他并没有去学校，按道理来说应该是复习冲刺阶段，但白昼凡自认为即使他去了，也学不进去。

　　那一天的白昼凡心里隐隐萌动着一种欲望，想挣脱压着自己的黑云，想冲到外面的世界。

　　他本来是担心的，但是转念一想：自己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体验这种冲动了。

　　白昼凡没和家人说，用手机给老师发了一条消息请假，也没管对面同不同意，息了屏将手机扔回了包里。

　　白昼凡不得不承认，这是他整个高中生活里最快乐的一天。

　　早上下着蒙蒙小雨，四月份阳城的低温是空气中掺杂着大气臭氧的味道，混着阳城特有的桂花香。

　　由于是周一，他一路上遇到了许多走读生或回校的住宿生，怕被认出来没敢靠近朝阳一中。

　　但还是遇见了熟人。

　　看着余江和沈亦两人朝着这边走来，白昼凡身子一僵，下意识别开目光，想躲却已经来不及了。

　　余江拉着沈亦的手腕，打了声招呼：“凡凡！”

　　“嗯。”白昼凡应着。

　　“学校不是往那边走吗？你今天不上学？”余江歪着头问，“我还听说你们班今天晚自习放电影唉！”

　　“今天有事，你们去吧，要迟到了，”白昼凡垂下眼，“我们班主任放的电影都难看得要死，刚好不用写观后感了。”

　　“哈哈哈哈哈……那确实，我们先走啦，拜拜！”索性的是余江没多想，又拉着沈亦推推搡搡进了校门。

　　路上的学生已经挺少了，保安环顾四周后把铁门关上，顺便训了两句差点迟到从缝隙里挤进去的几个男生。

　　白昼凡随便找了一家早餐店吃饭，吃过早饭，雨还在下着，天色已经很亮了，桂花树上传来悠长的鸟鸣。
　　这是他第一次在上学期间这么不紧不慢。

　　见惯了大城市喧嚣的车水马龙，白昼凡倒是有些想念乡下老家了。这也是他大学毕业后选择每年回乡下的原因。

　　他在那难得一天的空闲时光里，去天台俯视了整个阳城，在隐隐从一中传来的读书声和火车的汽笛声中出神，绘画，构思。也是在那一年，他将那天脑海中的设定记录下来，发在趣文网，写成了他的第一本小说。

　　从天台下来，他又去看了阳湾的海，站在浅滩上感受迎面而来的海风，凛冽中夹杂着几分咸涩。

　　薄薄的白浪一层接一层地漫上来，覆上白昼凡光裸的脚踝，冷得他抖了抖。

　　那天的天气出奇地好，雨停了，远处天空中盘旋着零星几只海鸥，薄雾还没散尽。白昼凡在工作日人很少的海边独自看着，一直等到夕阳西下，染红了海平面——水天相接的地方。

　　橙红色的阳光透过远处灿烂的火烧云，照在白昼凡的脸上，将他深棕色的瞳孔映衬得透亮。

　　远处沙滩上好像有个人朝着自己走了过来，白昼凡疑惑，眯起眼睛迎着夕阳朝那边看。

　　阳光刺眼，白昼凡没看清那个男生的面孔，只记得当时对方歪着头朝他笑了笑，然后走近蹲下，朝着自己张开手。

　　“这是我刚捡到的海螺壳，它很漂亮，和你一样，送给你。”

　　那个男生的声音很好听。
　　和我一样……漂亮吗？

　　那时的白昼凡一贯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愣怔之后低头看向对方的手，手心里静静躺着一个螺壳。

　　半个手掌大小，洁白的，没有一点瑕疵，如他所说，的确很漂亮。

　　“给我的吗？”白昼凡不可置信地开口。

　　其实后面应该还有一句“为什么要给我东西，我们又没见过”，但白昼凡没说。

　　目光瞟到面前的男生一挑眉，像是猜中了他在想什么：“嗯，拿着吧。看你的校服，我们应该是校友。”

　　白昼凡犹豫之后接过海螺，终于愣愣地抬头，看到了对方短袖上的校徽：“你……”

　　“你应该会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今天逃课了。”男生云淡风轻道，“看你一副好学生的样子，应该不是逃课。”

　　“我……”白昼凡抿着唇，似乎不太喜欢好学生这个标签。

　　“话说回来一中的安保是真的不严，应该把操场边上那个没屁事天天拆鸳鸯的巡逻老师转过去当保安的……”

　　“当然这样我就没机会翻墙出来了，可能只有去老师办公室弄点假条了。”

　　白昼凡听到这里，也没忍住笑了。
　　“你好好玩。”

　　男生眸子瞬间亮了：“唉这就对了嘛，你看你，笑起来多好看，要多笑笑……”

　　“好。”

　　男生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我靠我得回去了，班主任晚自习要来巡查，被他抓住我就完蛋了……”

　　然后没等白昼凡回过神来，冲着他边跑边招手：“朋友，后会有期啊！”

　　白昼凡等到人完全消失在视野里以后，才如梦初醒般攥了攥手心里的螺壳，感受到一阵刺痛后才松手。

　　他笑了笑，冲着男生的方向低声回应：“后会有期。”

　　谢谢你，虽然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
　　但我相信，我们会再次相遇。

　　白昼凡被脑中的想法逗笑了，垂下眼。
　　不知道怎么称呼，就先叫你……
　　海螺姑娘？

　　很奇怪的是，白昼凡直到高中毕业都没有在学校里遇见过他，可能是时间过于久远，仅存的关于他的记忆都模糊起来，只剩下一个洁白的螺壳一直摆放在他的书桌上，是男生与自己相遇的证明。
　　更像是一种约定。

　　思绪又不自觉飘远了，白昼凡将目光从车窗外的电线杆上收回来。就在走神前的十分钟，他坐上了回乡下的列车。

　　蓝天白云，几只麻雀在电线上蹦哒，连外面的风和花草都叫嚣着自由。

　　白昼凡拿起手机，给某人发了信息。

　　昼凡凡：我上车了。
　　昼凡凡撤回了一条消息

　　想了想还是撤回。
　　搞得好像要和他报备一样……

　　萨摩耶：好的。
　　萨摩耶：我也上车了。

　　白昼凡：“……”

　　昼凡凡：好……注意安全。

　　白昼凡认命地揉了把脸，把手机放回了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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